十五的月亮穿过二尺见方的窗孔,在西墙上划了一个金色的方块,黄菊锄子一天地,没有点灯,也没做针线活,精神疲惫地躺在软床上。西墙上的金色方块悄悄地移到床上,将黄菊古铜色的大脸罩住,没有光彩,只有无奈。黄菊顺着金黄色的光柱望出去,蔚蓝的天空月明星稀,高悬的大银盘内绘制着一幅玉兔捣药图,旁边的老槐树下,常娥在轻歌漫舞,吴刚在把觞畅饮。黄菊在想: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俺为什么只有缺没有圈,只有悲没有欢,只有离没有合呢?这云深雾重路途渺茫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黄菊正在联想翩翩,暗自伤怀,突然听得门外刘桂巧的声音:“大嫂在屋里吗?”心想:夜猫子嚎没有好事!黄菊还未从床上坐起来,刘桂巧捂着鼻子进了牛棚,说:“哟!看大嫂清闲的,这么早就躺下了?”
“刚给牛拌过草,等吃得差不多喽再拌一槽,不喂饱牛哪能睡呢!”黄菊坐在床边上,金方块罩着她上半身。
刘桂巧点了两脚挨着黄菊坐下,摸摸软床下的麦秸,关心地说:“大嫂还睡软床呀?天暖和了,把麦秸抽出来吧,垫两块木板睡。”
“现在还不很热,停两天再说。”
“大嫂,俺有件事想对你说。”
“啥事,说吧。”
“其实俺是多事,该联官给你说,谁叫咱是妯娌呢?别看俺有时好使个性子,咋咋呼呼的,俺这人呀有口没心,一会儿就没事了。亲不亲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俺从心眼里还是和你近,听说个事就想对你说,你听了以后别伤心。”刘桂巧借着月亮观察黄菊的脸色。
黄菊的上半身像蜡烛一样在金方块里,古铜色的脸上没任何表情,然而心底开始翻滚?看来刘桂巧此来没怀好意,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来,须加提防才是,口气很柔和地说:“有啥伤心的?说吧,大嫂岁数大点,经得事多,不管什么事都能扛得住。”
“俺大哥……”刘桂巧刚吐出三个字,黄菊就扛不住了,本来就翻滚的心立刻顶住嗓子眼,惶遽地问:“他怎么了?”
“俺大哥在外边又娶了新嫂子。”刘桂巧不加任何俺饰地告诉黄菊。
晴天霹雳,黄菊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小牛棚摇摇欲坠,月光就像一把利剑直刺心房,天塌了地陷了,黄菊绝望了。整日担惊受怕的事终于落在自己头上,虽然俺也曾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但当假设成真地降临,俺还真有些承受不住。黄菊想恸哭一场,对谁哭,对谁诉?面对着刘桂巧,她正想看俺的笑话呢?黄菊想到闹,公爹临终时有遗嘱在先,托给叔叔管的,现在他不能不管,找叔闹去,唉!人家在外边已经娶了,谁还能管得了?叔叔也是爱莫能助,瞎叫叔叔生气,闹也没用。黄菊想到死,这并不难,一会儿桂巧离开,屋里有现成的绳子,可俺死了翠英怎么办?黄菊深陷在欲生不能欲死不罢的泥潭中,痛苦难忍。
黄菊的身子被霹雳击得晃了几晃,金色的方块将她扶住,没有倒下,强忍着泪水默默地呆了很长时间,慢慢从噩梦中醒来,唉!天要下雨地要起风,有什么办法呢?
她瞅瞅坐在身旁的刘桂巧,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幸祸乐灾,说:“感谢大妹子对俺说这事,他娶就娶吧,俺知道了,你回去睡吧,有啥事赶明俺跟联官说。”
“大嫂还信不过俺?”
“不是。俺觉得你大哥不是那号人,他又没回家又没来信,你怎么知道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就是他要娶,也得先和俺离呀?”
“大嫂对俺的话信不信由你,俺既然今格特意来对你说这事,就有根有据。你也不要再存有幻想了,你和大哥的离婚手续去年就办好了,是区里赵区长亲自办的。赵区长当时就叫联官做你的工作,他不愿对你说,怕你接收不了,怕你伤心。你若不信问孔庆辉去,他知道的比联官还早,这种事都不愿对你说,瞒了你半年多了。俺出于好心,过来告诉你,你还不信,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赵区长知道你大哥在哪儿,他怎么帮他办这种事,为什么不对俺说?”黄菊提了一连串问题。
刘桂巧说:“你别问哪么多,赵区长是大哥的战友,去年来以前大哥托他办的,这你信了吧?不过大哥现在什么地方,他也弄不清。”
黄菊说:“既然是这样,俺还有啥说的?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他咋高兴咋去,他过他的舒心日子,俺受俺的罪,啥人啥命,自认命苦吧!”
刘桂巧说:“大嫂能想得开就好了,俺也放心啦。不过呢,俺还想劝说大嫂几句,不要太死心眼,你以往吃亏就吃在死心眼上。大哥不要你了,你还不要他呢!离开他就不能过了?问题是咋个过法?死守着,那才是绝顶的傻帽,天底下男人多的是,他能再娶你就能再嫁。你看三嫂,人家心眼活想得宽,早早走了,小日子过得多熨帖?”
黄菊无心批驳刘桂巧的话,只有简单地应对着:“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俺不眼气别人。”
刘桂巧纠缠不放,说:“大嫂才三十刚出头,正是好时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哪能一个人傻守着?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提倡改嫁,寡妇活头改嫁的多呢,又不是丢人的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下流,再找个男人,过两年有个孩子,和和睦睦一家人,高高兴兴过日子,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完的清福,多好!大嫂若有意,俺帮着你张罗,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十多岁的光棍汉一划拉一大把,挑着样的找,怎么样大嫂?”
“享福受罪是前世修下的,俺前世没修下,今世没福份,也就没那奢望。”
“大嫂还迷信,信命害自己。世人在为,鱼游深水,鸟攀高枝,一个大活人咋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女不嫁二男,俺是一条道走到黑。”
“一条道走到黑要看道路平不平?前边有陷阱你也往里跳?谁不知道人到悬崖要回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俺村有个老婆子,十八岁结婚,三天头上男人就死了,多少人劝她改嫁,她就是死抱一女不嫁二男的信条死不回头,现在咋样?六十多岁了,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苦孤伶仃,看那日子过得艰难的!自找苦吃,没人可怜。”
“那是她命里注定的。”
“大嫂,俺为你好,才来劝你几句,外人谁管你?人家都躲在旮旯里看笑话呢。咱都是女人,女人就是不如男人,何况咱都是穷老百姓?没有男人陪着的女人是最痛苦的,你看人家有男人的女人,白天不用下地,夜晚男人抱着,家里遇到困难有男人挡着,没人敢欺负。俩口子男欢女爱,生儿育女,日子多快活?咱村又不是没有寡妇活头,你看看哪一位不是整天愁眉不展,受苦受累,唉声叹气!”
“人比人比死人,一个人过日子安稳。”
“安稳啥?谁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那一位寡妇的身后没有一大堆闲话?你要当心,事一出去说什么的都有。人的嘴是圆的,舌头是软的,心藏在肚子里,谁想咋说就咋说,别看话不起眼,有的话比刀子都厉害,杀人不见血!”
黄菊对刘桂巧的纠缠很烦,又怕说话硬喽惹出事端,她闹起来没完,只好耐着性
子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阎王召,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的嘴俺堵不住,自己的心俺能管住。”
“大嫂,看来俺的话你是听不进去,守空房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桂巧,你就省点心吧!大嫂守空房不是三天两天了,不用你提醒。大嫂不是杨柳条,一阵小风就吹得摇摆不定,八九年都过来了,什么孤独、落寞、歧视、闲话,大嫂习惯了,不足为怪。”
“俺不信,你冬天钻被窝里边不凉?”刘桂巧开始用夫妻生活方面的体会打动黄菊。
“不凉。”
“下地干活不累?”
“不累。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干活的,光吃不干活,还不知脱生个猪。”黄菊的话中有话。
“俺不信黑家你在被窝里不想那事?”
“干一天活累个臭气,没那闲心!”
“那可不是闲心,你又不是没开脸的大闺女?又不是没经过那种事?尝过的滋味能忘喽?”
“早丢在脑后了。”
“忘不了,别看你嘴硬,心里放不下。暖烘烘的胸膛,麻酥酥的享受,比上天都舒服。只要享用一回,终生难忘,更别说守着男人天天晚上都办那事?”
“大妹子,别在俺跟前海说这些脏话,你不嫌败兴,俺听着脸红,俩口子在被窝里的事,也能当戏文在大庭广众面前当歌唱?”
“俺说大嫂忘不了吧?只是不好意思启口,俺劝大嫂改嫁,并无恶意。找个男人夜夜钻在一个被窝里,说私话办私事,多美!”
“大妹子没别的事你回家吧,你就是说破天,大嫂也不为所动。”
“大嫂不想找男人,也不想要个孩子?”刘桂巧死皮赖脸地就是不走。
“俺不是没有孩子,有翠英呢?”
“翠英丢了这么多年,谁知能找到不?”
“不找咋能找到,生法找呗。”
“就是找到,闺女也要嫁人,找个婆家一走,还不是跟没孩子一样?”
“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妖,儿子亲,找个媳妇不孝顺也是枉然。”
“大嫂的脑子是榆木疙瘩,谁不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男人的被窝,守着黄金万两,不如守着个贴心的男人!”
“黄菊起身去给黄牛添草料,说:“天不早了,桂巧你睡去吧,俺既然嫁到姚家,就没准备再离开这门,如果你们俩口子怕俺拖累你们,就把俺分出去单过。”
“死狗抽不到墙头上,分开单过?美的你!”刘桂巧白费了半桶唾沫,怒气冲冲一颠一跛地回家去了。
黄菊暗然地躺在软床上,心中一片茫然,金色的方块从床上摔到地上,越来越小,慢慢地消失了。
刘桂巧离开牛棚,悻悻地往家走,口中念道:“俺不信撵不走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卷结束) ……
活路
第二十六回桂巧挑唆姚老一
第二十六回
桂巧挑唆姚老一 联官双吕弄是非
姚老一是姚家庄行医的姚二气的亲侄子,小名叫姚老一,和姚联官住在一条胡同,在最北头门往东开,门口对过就是姚联官家的小牛棚。大名叫姚联清,和姚联官同辈,比姚联官大一岁,是早已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姚老一从娘肚子里露头就长着一只左耳朵,右耳朵处有绿豆大一个小窟窿,窟窿后边长着指头肚大一个肉疙瘩。看面相人长得不丑,挺俊一位小伙子。继承了他娘的裔苗,皮肤细嫩,眼不大咋一看挺精神,尖下巴颏长乎脸,嘴上长着一副小白牙,中等个不胖不瘦。在他身上应了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猛一瞧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其实缺心眼儿,人不能说傻,特别好糊弄。说话不清楚;齉齉鼻儿。
姚老一为啥一只耳朵?刚才说了是天生的,可是在姚家庄流传着好几种说法。就因为他的出生有段叫人感兴趣的故事。
姚老一娘怀上他三个月,爹生病与世长辞,他娘和大伯子姚二气没有分家,经常受嫂子的气,一气之下腆着肚子回了娘家。怀胎十月,眼瞅着到了分娩期,老人催着她回婆家生产,说:“闺女不能在娘家生孩子,不吉利,召人笑话。”可婆家一无公婆,二无丈夫,又摊上个厉害的嫂子,没人伺候月子,他娘就是不愿走。一直拖到骨盆都开了,出了羊水,才急急忙忙往婆家赶,走到姚家庄村西南一片红荆地头,肚子疼如刀绞,无法行走。他娘情急之中来到一棵红荆树下,解开包袱铺在地上,还没坐稳,他就呱呱落地。姚老一娘看看时置正午,四下田野里空旷无人,口咬脐带将孩子用衣服包好放在红荆的树荫下,自己拾掇清洁,疲累地躺在孩子旁边睡着了。
日中则昃,左老常前往西南地里割草,发现老一娘躺在红荆窝里,旁边放着刚出生的小孩,丢下花篓尥着蹶子跑回村,通知了姚二气,大伙带着门板把她们****抬回家。姚二气自己开药方,自己又跑到张庄药铺抓来中药,亲自煎药给兄弟媳妇吃,总算保住了大人孩子两条性命。姚二气媳妇并没有难为弟妻,都是妇女,知道生孩子的难处,出于同情心,伺候了弟妻三个月,妯娌俩关系反而亲密了。
话说姚老一****被抬到家,街访邻居的妇女都前来看孩子,姚二嫂腿脚快,第一个跑到姚二气家,揭开被子一看,说:“哟,多好的大胖小子,跟他娘一样,白的像藕瓜。”姚二嫂突然惊叫一声:“呀!怎么就一只耳朵?”
姚老一娘仔细瞅瞅孩子小脑袋的两边,可不是,咋少一只耳朵,自己也说不清,看看孩子的左耳朵好好的,瞅瞅孩子的右耳朵,根上没有伤口,才意识到孩子是胎里带来的。
消息不胫而走,来看希罕的人就更多了。回到家乱嘁喳一气,有的说准是孩子生下后,她躺下睡着了,叫搬堂鼠给啃去了。有的说搬堂能吃人耳朵?不信,准是被狗叼去了。有的说狗为啥不叼腿?专叼小孩耳朵?不可能:“你们说的都不对,是叫老鹰叼走了,哈哈哈!”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姚老一已是大小伙子,就因为缺心眼,别说娶媳妇,提亲的媒人都不登门。大前年有人逗他,说杨水云喜欢他,想他呢。叫他去找杨水云沾便宜。姚老一听说后信以为真。每天一有空闲就泡在杨水云屋里。杨水云是汉奸婆,管制对象,不敢随便串门又无人敢凑,有姚老一经常前来陪伴倒挺高兴。二人有说有笑,杨水云有时给姚老一讲段故事,有时编着法骂他,有时从他嘴里打听点村里的希罕事。姚老一感到杨水云对自己和蔼可亲挺有意思,越跑越勤,甚至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白天无心干活,黑家想入非非,经常做好梦。有一次他偷了他娘藏的鸡蛋,给杨水云换了一把糖球吃。
姚老一和杨水云勾搭上了,消息很快传遍姚家庄的家家户户,闲言秽语说什么的都有,满村子沸沸扬扬。丑闻传到姚联官耳朵里,差点把他的鼻子气歪,将姚老一暗暗叫到村北高梁地里,问清之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吓唬姚老一说:“以后再发现你往俺三嫂屋里钻,当心俺剥了你的皮,割下你的喂狗。”
自从姚老一挨揍以后,一年多不敢从胡同里往南走,都是从村后绕到西边的胡同往街里去。杨水云改嫁后,才放心大担地进出这条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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