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重,反抗越甚,这话一点都不假。不过,大嫂你今格捅了蚂蜂窝,局面可不好收拾呀!”
黄菊用手抠着大襟上的干牛粪渣,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才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俺今格打了她,爱怎么的就怎么的。等她对小四一学,俩口子不会轻饶了俺。脑袋掉喽不过碗口大一块疤,俺也豁出来了,往后小小不然的事俺还是让着她,大事上再不能迁就他们。联官他不能经常在家,就那一条腿的刘桂巧不是俺的对手。”
张大花对黄菊的觉悟倍加赞赏,鼓励地说:“婶,早就该这样!整天把那拐子当婆子一样侍候着,当花一样养着,当神家一样供香着,她不觉好。对她这种抱着狗腚亲嘴的人,就不能客气。话又说回来,婶,你仔细掂量掂量,和这种不知香臭的人在一块咋过下去,这样的家有啥守头?闺女是要找,走到哪儿不能找?你才三十多岁,往
后的的日子长着呢?俺还是劝你早点离开这个臭窝,跳出火坑,好歹找户人家比在这里强!”
黄菊守贞节的心如磐石,任何人也劝不动,对张大花劝她改嫁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说:“大花,别再说那码子事,人活一辈子要讲堂堂正正,青青白白,女人并不是光为男人活着,有男人能活着,没有男人活得将更好。俺知道当女人难,当失去丈夫的女人更难!女人嫁男人就像跳水坑,谁知坑里边的水是甜水还是苦水,若跳到苦水坑里,还不如一个人生活清静。现在是联官那俩口子蛮横不讲理,发混帐,其实俺在家给他们种着地,做着饭,是他们俩口的福气。等他们想通喽,回过味来就好了,当然,如果实在过不在一块,就分开过。”
“刘桂巧保证不同意分家,分开家她能这么闲在?若按老理分,你是老大,他俩口子得把北屋让出来,她才不干呢!”张大花说。
“俺不争理,不要北屋,分家时给俺个地方住就沾。”
“人家是想把你撵走!”
“俺知道,俺不争她的家业还撵俺干啥?”
“把你撵走这家业就全归她了,你不走她就不能全占,你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把俺撵走她也不能全占,要分家得兄弟五个分,大家、二家不在家,三家有春盛呢,小五不会让她。”
“人家比你会算帐,大家、二家将来谁也不回家,小五学校毕业在外上班在农村要房子干啥?春盛还回来?”
“俺就要老大那一份,其余四份都归她。”
“你呀,婶,叫俺说你啥好呢?哈巴狗喝糊涂,你浑了头了!”
一直在细心聆听黄菊和张大花对话的孔庆辉心理琢磨,黄菊是个典型地从旧社会过来的妇女。受封建主义思想的熏染太深,将寡妇改嫁看成是妇女的不贞,宁愿含辛茹苦地活着,不敢也不愿向前迈出一步,真难为她了!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忠贞不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些捆绑妇女的铁链,束缚得她们一步也迈不动。喊妇女要解放的口号容易,砸断这几条铁索可不是一时半晌能做到的,这阻力不光来自男人,也来自妇女本身。教育农民是个大问题,教育农民中的妇女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看来思想教育工作不像掰玉米,伸手一掰就是一穗,思想教育工作要像灌溉土地,慢慢地灌输,才能浸入禾苗的根部。
孔庆辉在张大花把话说完后,说:“矛盾总得解决,大嫂和刘桂巧之间的矛盾看事态发展,大嫂先在花嫂子家里坐着,先不要回家,晌午饭在这吃,等午后,俺和大花一起去找刘桂巧谈谈。大嫂在气头上打了她,打人总是不对的,如果刘桂巧通情达理,大嫂回去给她赔个不是,先息事宁人,平静下来。家务事,清官难断,清楚不了糊涂了。若刘桂巧不讲理,胡搅蛮缠……视情况而定吧!”
黄菊说:“庆辉兄弟说的极是,俺也知道打人是错误的,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终日里跟仇人似的,怎么平和怎么了,只要将就着能在一堆过就沾了,打架、分家都不是光彩的事情,惹人笑话。”
“什么笑话?婶,你这人思想太旧,这样下去苦了你自己,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张大花对黄菊死抱着陈规陋习不改非常不满。
再说刘桂巧像一只仰面落在水中的苍蝇,原地打转转,将粘在眼包皮上的牛屎扒下来,看不见黄菊的身影,掂着半截铁锨把儿找到牛棚,空无一人,气冲冲地将木棍摔在地上,拐着腿回了家。
刘桂巧将手脸洗了三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独自坐在屋里生气,肚皮大幅度地起伏着酷似赖蛤蟆喘气,心脏好像掉进一千多度的炼铁炉里,灼着难以忍受,嗓子眼里犹如一只充满氨气的皮球,咽不下这口恶气。“不沾!这回镇不住这个臭娘们,赶明她就成了螃蟹精了,谁还敢惹?还不骑在俺的头上拉屎撒尿?等她回来,非好好收拾她一顿不可!俺不信她从今不进家门?”刘桂巧在屋内寻找着揍黄菊的物件,抄起擀面
仗横站在门口,俨然一副张飞站在当阳桥上的凶像。刘桂巧又转念一想:“不对呀!真打起来,俺可不是她的对手?对,搬救兵去,把俺爹和兄弟叫来,打她个半死。不沾?俺爹和兄弟来这里打人,南院叔叔和村里的乡亲可不依?对,到双吕找姚联官去,将他找回来拾掇这臭婊子,家务事,谁也管不着!”刘桂巧放下擀面杖,换了一双新鞋,要去双吕,总觉得不痛骂一顿黄菊,心口堵得慌,“对,上房吆喝她一顿再去双吕找姚联官。”
刘桂巧爬上房顶,指着四面八方的空气,扯开嗓门骂开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爷们都听着,俺今格骂的不是别人,就是俺家的那个养汉精黄菊,姓黄的,你把耳朵直愣起来听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扎到哪去了!有种的你出来,不要以为躲出去就没事?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姑奶奶俺跟你没完。有种的你回家来,看俺不扒下你的皮,抽出你的筋,打断你的腿,抠瞎你的眼。姓黄的,你竖起兔子耳朵听好,俺今格骂的就是你,你不是人养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蚂蚱,是从地底下窟窿眼里爬出来的老鼠,是从坟方里钻出的狐狸精,是从乱草岗子上长出来的杂种,是从水里生出来的乌龟王八蛋……”
黄菊听到刘桂巧的叫骂声,脸气得焦黄,说:“大晌午,不能叫她在房上撒野,搅得全村人不得安宁,俺回去把她从房上弄下来。”
张大花站在门口拦住黄菊说:“婶!你现在不能回去,她在气头上,屎壳螂撞墙,气昏了,你回去等于火上浇油,准再打起来。闹大喽等联官叔回来,吃亏的是你。你就在这坐着,就当是狗叫。俺一会儿和庆辉去劝劝。”
孔庆辉说:“大嫂把耳朵捂住,别听。刘桂巧现在是疯狗吃死孩子,红了眼了,谁去劝也不顶事。等她骂得没劲了,去给她个台阶下,那时再做工作,就好做了。”
刘桂巧的骂声一声高过一声,在姚家庄上空飘荡。
“姓黄的你听着,有种的站在房上和俺对骂,装聋做哑算什么东西。姓黄的,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扫帚星,败坏俺姚家的门风,弄得家里日夜不得安宁。你个败家子儿,丧门星,自己也撒泡尿照照脸,黑的像老包虫,丑的像猪八戒,整天想着大哥,想当官太太,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上花轿,光想好事,光着腚上吊,死不要脸!大哥把你蹬了,还腆着脸赖在姚家不走,算什么玩意儿?屎壳螂脱生的臭鸟。你若还知道羞耻,早扎到苦水井里死去了,你个破 × ,烂 × ,贱货……”
姚振才正在端着碗吃午饭,听得刘桂巧骂得极其下流,语言不堪入耳,气得将饭碗往桌子上一墩,小米汤撒了一桌面,顺着桌角往下淌。站起来,嗔目攥拳,要前去制止。老伴连忙喊住,说:“你别去,你当叔的这时候出去说啥?这种人是哈巴狗生气,翻脸不认人,撒起泼来敢把你也骂一回。”
姚振才气得吃不下饭,哆哆嗦嗦点着烟,狠抽一口呛得咳嗽不止。等缓过气来说;“混帐!成何体统?将姚家的脸皮给扒光喽!”
“一家娶上这么个泼妇媳妇真没法过,哪辈子欠下她的帐?”
“丧门星,丧门星!大哥呀!家门坏啦,气煞我也。”
“是不是你们姚家老祖坟上的风水坏了?人家都说地东头那条路沟断了你家坟地的地脉,说这辈子要出个孽种,不是出了联囤这个孬种吗?怎么还没完,小四也不学好,还是员呢?又娶了个母夜叉,这家还有好?”
“什么员?跟过去的党员差远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过去入党的人都是为了打日本,救穷人,现在入党为啥?图光荣,能升官,为挣钱,混进去的!”
“你听听,你听听,越骂越难听了。”
“你还在这坐着干啥?俺当叔的不便出面,你当婶的出去劝劝,叫她别骂了沾不沾?丢人呀!丢人呀!”
“俺不敢去。”
姚振才沉默了,整个姚家庄鸡不叫狗不咬静得出奇,都在侧耳细耳刘桂巧的叫骂:
“姓黄的,你个破鞋底,发浪货,八辈子没寻个男人,你见了男人就走不动,掉了
满裤裆白线,白天抱着野男人睡觉,黑家蒙着被子养汉,你个浪不够挨不够的臊货。你找不到男人找畜牲,你抱着猫睡,不嫌那个短,你抱着牛睡不嫌那个长,你抱着狗睡不嫌那个尖,你抱着驴睡不嫌那个粗……”
孔照年老汉蹲在门楼底下嚼着馍馍,直倒口味,一口馍嚼了八十个过咽不下肚,心中念叨:“造孽呀!人不和则家亡,家不和则国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人之口中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吐出如此不堪入耳之言,世道之灾矣!家有此女,祸根也!振才老兄,白活六十余载,族长虚设,家风破败。乌乎!天若有眼,该治治此害群之马,留之,天下不宁。女人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可放纵矣!庆辉,你去何处?此事不管,村长?聋子之耳。”
刘桂巧的嗓子喊哑了,就像一只割断喉咙的猫头鹰,吱儿吱地尖叫着:
“姓黄的,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活在人间,还腆着脸扛着头在街走,你的脊梁骨早被人戳断了,你知道人家在背后说什么吗?俺今格告诉你,说你是流氓,勾引光棍汉,光棍汉****不了你的瘾劲,你就打人家,你不要提起裤子充好人。你个臭不要脸的,白天没空死,黑家扎在尿盆子里淹死,尿盆里没尿,钻到裤裆里闷死!姓黄的,你不出好心,叫你不得好死,不是走路栽死,就是被车撞死,要么吃饭噎死,天打五雷轰,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死后也没你好,到阎王殿里叫你上刀山、下火海、钻磨眼、下油锅、刀劈、斧剁、钢锯拉、千刀万剐……”
姚二麻子在村西浇地,绾着裤腿,带着两脚泥,扛着铁锨走到左三家门口,碰上左三俩口子并排站在门外听热闹,说:“三儿,你俩口子听孙二娘骂阵呀?”
“孙二娘算老几,哪有这水平,飞机上挂尿壶,臊水平高哇!”左三摇着芭蕉扇说。
“你们姚家出能人啦,姚四娘骂街,盖世无双,姚家出名了。”李气包得腔姚二麻子。
“你这话差矣!”姚二麻子忙解释:“她可不姓姚,她姓刘,不能与俺姓姚的相提并论。”
“这骂词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娘肚子里带的!”
“话虽脏,嗓门不错。”
“到由增戏班里准能唱主角。”
“狗屁嗓门,蝼蛄叫,夜猫子嚎,打磨生锅,伐锯条,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黄菊咋得罪这泼妇,骂起来没完了?”
“叫俺早受不了啦,把她那条好腿打断,看她还能上房骂!”
“黄菊真老实就是不吭声!”
“不知道败兴,人家不理她,还腆着脸骂呢!”
“树林子大喽什么鸟都有。”
“嗑瓜籽嗑出个臭虫,世界上啥人没有?”
“也没人出来管?”
“你们姚家族长也是软鼻子摔的,硬不起来。”
“你说振才叔呀,马尾提豆腐,提不起来。”
“二月十九糊老母,看着是座神,纸身子,泥脑子,豆腐胆,秫秸瓤。”
“再熊他是亲叔,也该出来管管。”
“他敢?这母老虎疯劲上来敢把他吃喽。”
刘桂巧骂劲不减,在房上一会儿面朝西,一会儿面向东,唾沫星子满天飞:
“姓黄的,你别充浓包,不敢露面,今格俺骂你没完。有胆你钻出了,料你没这个胆,你做贼心虚,养汉胆小,你扎到草鸡窝里不敢露头。你是好人堆里挑出来的坏种,三齿勾溜粪溜出来的蛔虫,簸箕里簸出来的谷秕子,高梁地里的乌霉,苇坑边上的臭蒿子。你不是好东西,你家兄弟姐妹是一窝蛆,一群绿豆蝇,一堆王八蛋……”
刘桂巧骂街,真正坐不住的是刘二巧。当刘桂巧刚开始在房上喊叫时,二巧认为
妯娌俩斗气,骂两句消消火就没事了。她急着和面蒸窝窝,锅烧开了面没和好,手忙脚乱心急火燎,黄豆大的汗珠子一个接一个地掉在和面盆里,全然不管,照和不误。想赶快将窝窝蒸到锅里,好去上房把堂妹刘桂巧从房上拽下来。越忙越出错,窝窝蒸好了,锅梁散了,修好锅梁,箅子绳断了,将就着把窝窝放到锅里,盖上拍子,灶膛里火灭了……
姚黑蛋窝着一肚子火下晌回家,咣当!把锄头掷在西墙根,也不管刘二巧能不能接受,对着北屋吼开了:“你死在屋里啦?听不见疯狗在房上叫唤?丢死人了!”
刘二巧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哪能再承受姚黑蛋的刺哒,冲着院里吼得比姚黑蛋还凶:“你给我滚到屋里来,在院里喊叫个屁?”
姚黑蛋哑叭了,乖乖地进屋坐在灶火里烧火,口中嘟哝着:“还骂人家是丧门星,俺看她才是扫帚星下凡,把你们娘家的脸面丢尽了。”
“闭住你的臭嘴,叫俺洗把手,将她从房上薅下来。”
刘桂巧骂昏了头,只顾一时痛快,不想后果,越骂越离谱。
“姓黄的你听着,你不是好货,你生的孩子也不是好货,你还哭着抹着想找闺女,谁知道你的闺女是咋丢的?带着闺女在外边卖x,为了挣钱,准是你把你闺女卖到窑子里了,你们娘俩一块卖x,被千人操,万人戳,整天两手翻着x眼招野男人,一对不知廉耻的臊货……”
黄菊忍无可忍了,古铜色的大脸没有一丝血色,****的血浆都涌上脑门,双拳纂得嘎嘣嘎嘣地山响,当听到刘桂巧又指名道姓地骂她闺女翠英时,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