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街坊邻居有知道的不?”
“没听说过,俺不怎么串门,像这种事,知道情况的也不会说。”
刘祥福见问不出个甲乙丙丁,便说:“麻烦大姐了,请大姐给操着心,帮大嫂这个忙,大嫂是个老实忠厚的女人,大哥当八路军一去十多年,至今雾信没有,只有这么一个闺女,是大嫂生命中的星星。大姐行行好,务必存着心,拜托了,拜托了!”
“行行,你们快走吧,孩他爹快回家吃饭了,俺还没做呢。”那妇女应付着,催他们离开。
刘祥福像撒了气的皮球,黄菊如同霜打的梅豆架,在靛市街心站着,怎么办?突然,刘祥福惊叫一声:“不好,那妇女会不会见了房东,把咱们找翠英的事透露于他,或与四邻八家闲谈时说起这事,万一风信吹到房主耳朵里就糟了,将翠英藏起来,咱再往哪儿去找?”
黄菊头发梢它直立起来,说:“你快回去对她说,千万千万保密,要守口如瓶,更不能叫房东知道咱来找翠英!”
刘祥福风驰电掣般返回大门洞内,少顷,折回来对黄菊说:“俺跟她说了,答应很好,城市人胆小多慎,估计不会乱说。”
府前街的南口热闹非凡,街东是火神庙,沿街摆着一溜卖香、黄纸、金银元宝和红蜡烛的摊贩,火神庙雕龙画柱的门口内香气燎绕,烟雾呛鼻,梆梆梆!木鱼声飞出门外,吸引着众香客进进出出。火神庙对过有棵上百年的老槐树,树下丈余长的铺面没有门,用一尺宽的长木条一块挨一块地卡在上下栏的木槽内,店主就是刘祥福的远房叔叔刘六。门内摆张案子,门外支口油锅,以炸餜子为生。时近中午,刘六把炸餜子剩下的面,炸了一堆焦黄的糖糕摞在油锅旁的铁丝筛子里。老伴头上搭着条蓝围裙,呱嗒!呱嗒!坐在沾满油泥的风箱前****拉着。油锅里冒着一人多高的白色热气,与对面飞来的烟雾混淆在一起,搅和着熙熙嚷嚷的人群趟起来的尘土,刺激着人们的直淌泪水。刘六用油乎乎的右手在案板上挖了鸡蛋大一块面团,放在左手心里拍成饼状,捏成窝窝,放些红糖和干面粉,包成包子,又把包子压成饼,顺手丢在热气蒸蒸的油锅里,哧啦!一股气团升起,油锅内咕嘟咕嘟出现蜂窝状气泡。
“叔!正忙哪?”刘祥福站在油锅前。
刘六手持一双二尺多长一头黑一头黄的筷子,在油锅里翻滚着炸成黄色的糖糕,听见了喊声,抬头一看说:“祥子来了,啥时候到的?”
“一早就来了,办了点事,来看看叔叔婶子。”刘祥福眯着小眼笑对婶子。
刘祥福婶子停住风箱,蓝围裙挡着半个脸****向后上方扭着脖子说:“祥子呀!坐下歇会儿,这有个小板凳,树底下凉快。”
刘六团着面团儿说:“饿不?有糖糕,吃吧。”
“不是还剩着一掐餜子吗?拿出来给祥子先垫补垫补肚子。”婶说。
刘祥福指着愁肠满肚呆站着的黄菊说,“这是俺家里的大嫂,和俺一起来的。”
“是吗?快坐下。”婶站起来用头上的蓝围裙擦着汗,拉住黄菊问:“到市里来办事呀?还是行好买东西?”
刘六给一位卖主包了两个糖糕,收下钱说:“坐坐,祥福快叫你嫂子坐下,大热天别光站着,俺沾着手顾不过来。”
黄菊欠意地说:“叔!婶!你们忙自己的,别耽误活,俺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祥福大口大口地吃着餜子,厚厚的嘴唇上明晃晃的都是油,抓起两根递给黄菊,说:“大嫂吃吧!早晨起得早,饿了。”
黄菊推让一番,坐在路边的凳子上,心不在焉地拽下一截餜子,从嘴角塞到口中,绷着古铜色大脸,捧着无血色的嘴唇,像没牙的老太婆心不在焉地咀嚼着。
“大嫂,别太伤心,俺看这事儿得对叔叔婶子学学,不是外人,他们岁数大,兴许能帮咱出个主意。”祥福说。
“事已至此,只好求叔婶了。”黄菊一脸愁容。
婶子前仰后合地推拉着风箱把手,问:“啥事呀?跟你叔叔学学,他在府里时间长,混得熟人多。”
黄菊转头顾眄着街里乱哄哄的人流,没开口,长叹一声:“唉!”
刘祥福说:“婶,一句话说不清,再说这事不便声张,一会儿咱到里边说吧!”
刘六说:“行,等忙过中午这阵儿,收了摊儿,坐在屋里慢慢说。”
黄菊神情痴呆地嚼着餜子,觉得自己好像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无依无靠,又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飘游在空中,无着无落,对刘祥福说:“俺想到火神庙里磕个头。”
祥福婶听见,忙说:“火神灵着呢,去吧,许个愿,祥福,到屋里去拿子香和一沓烧纸给你大嫂,别在街口买,见是外地人,狠着要,心可黑呢!”
“买香纸是敬神仙,还坑人?”黄菊不理解。
“坑。专坑行好行善的人。”婶说。
黄菊拿着婶给她的黄纸和香,来到火神庙内,跪在地上,恭敬肃祥地点燃纸和香,面对端庄穆坐的火神,口中念到:“火神菩萨在上,小民初来敬仰,不为荣华富贵不求官运亨通,一求火神显灵,叫俺顺利地找到失散多年的翠英;二求火神保佑俺翠英处在一个善良人家,不受气不受罪;三求火神开恩,保佑俺丈夫联江平安无事,身体康泰。”黄菊求罢火神,许愿说:“火神如能应验,俺甘心省吃俭用,不论在何方,保证初一十五为火神菩萨点三柱香,磕一百个响头,阿弥陀佛!”
刘六息火关门,把刘祥福和黄菊领到院内,一庹宽的院子,墙根潮湿得长满绿茸茸的藓苔,一棵一人多高的香椿树,树头被掰得七零八落,一间小北屋只能放下一张床板,刘六老俩口常年居住在这狭窄的地方。六十有余的刘六,已是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眼窝深陷,驼着背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祥福婶和黄菊坐在房内床上,刘祥福倚着北屋门口蹲在门槛外边。刘六不抽烟,抠着指甲缝的油面说:“有啥事说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合计合计,看有什么好办法。”
刘祥福把黄菊灾荒年要饭丢闺女,当日到靛市街xx号找翠英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婶子陪着黄菊抹泪,听完后说:“是个大事,灾荒年,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命都难保,不慎把孩子丢失,难怪!你也别过分悲伤,还兴是因祸得福呢,那年头饿死、病死的人一堆一堆的,你闺女有人抱养,起码保了性命。现在生活好了,应该找找孩子,母女团圆方是兴事。不过,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们打听的信准不准?”
“有八成准,是一个乡亲给打听的。”黄菊说。
“你们没喝嚷得满街筒子都知道吧?”刘六问。
“没有,那敢呢?”刘祥福答。
“没有就好,这种人家仓着呢?狡兔三窟,略有风声就挪地方,与那家租房户也不该说。”婶很担心。
“就是。当时大嫂找女心切,俺没挡住,她一口气吐了个底完全。”
“都怪俺!”黄菊诚惶诚恐地非常后悔。
“人家把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事搁在咱身上也害怕,无儿无女,认领一个养了十来年,到头来再被亲生父母领走?”
“若找到,咱得感谢人家。”刘祥福说。
“俺不领走,能叫经常见面就沾。”
“你说不带走,人家也不愿意,孩子见了娘,没事哭一场,往后还是和你亲!”
“甭说那么多,世界上最痛苦的是骨肉分离。”刘六接着老伴的话说。
“就是。十指连心,丢孩子比割娘的心尖肉还疼,祥福嫂子,你多大了,就这一个闺女呀?”
“三十多了,就这一个宝贝疙瘩”
“她爹呢?”
“婶!别问那么多了,咱商量着如何找孩子吧!”刘祥福打断婶的话。
刘六说:“你们今格打算回去不?这可不是现成饭,端起碗来就吃,张口就咬,俺在靛市街没有熟人,这事得拐着弯托朋友,还不能找一般的朋友,既能靠得住又能守口如瓶,不能打草惊蛇。”
“今格俺和大嫂还回去,隔几天再来。”
“祥福嫂,你刚才说闺女的信息是乡亲给打听的,打听的谁你知道不?”婶问。
“是乡亲张有才打听的,详细情况俺不知道。”黄菊回答。
“你再回去问问,把细节了解清,对找孩子有好处。”刘六说。
“不!不不!俺不回去,俺不回去。”黄菊心有余悸地说。
“那你先回祝村等着。”刘祥福说。
“俺不回祝村了,请叔叔给俺找个事干,看孩子做饭洗衣服都沾,不图工钱,给口饭吃就沾。”黄菊说。
“大嫂,还是回去吧,春他娘不放心,俺不把你带回,又拿噎嗓子的话给俺!”刘祥福作难了。
“俺不回,你对水云说是俺的主意,她知道俺的倔脾气,不会怪你。再说俺在市里,叔叔问啥事,俺在跟前方便。”
“找孩子可不是脚下刨钱,抓米下锅,没那么容易。”刘祥福说。
婶说:“要么先住在这儿吧,白天帮俺拉拉风箱,早晨那阵儿人多,俺俩忙不过来。前些日子捎信叫儿子来,人家只顾自己家的地,不肯来。晚上咱俩在床上睡,叫你叔在门面内支张床,也看着点门,上次不是叫坏人把门撬开,将锅给拔走了。”
“也沾,先将就着,住不下去再回祝村,咱慢慢查合着找孩子。”刘六答应黄菊留下来。
刘六门面前的老槐树,像位耇耆老人,满头白发,花香袭人,过往行人无不仰首睎视它的尊容。指甲盖大小的花瓣随风飘落在老太太的纂上,青年人的分头上,中年人的帽子上,大闺女的辫梢上,大家顶着白边浅绿的槐花,谁也不愿抖落,一示荣耀。
黄菊坐在老槐树下的风箱前,学着婶子的样子,在头上搭着蓝围裙,双手抱着风箱拉把儿,呱嗒!呱嗒!前仰后合地拉着风箱。婶子操着长筷子在油锅里翻滚着哧哧响的餜子,叔叔熟练地把面抻长,叭叭叭!剁成一指宽的面条,将两个面条摞在一块,抻长丢在油锅里,油锅里立即出现一堆蜂窝状气泡。买餜子的人排着长队,婶子为买主称餜子,收钱,不停地用长筷子翻滚着油锅的餜子,三人忙得不亦乐呼!
黄菊头顶着白花花的槐花,心神不定地推拉着风箱,眼睛不住地往街里看,特别是十来岁的小闺女,从远远地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直到走出视线之外。她渴望着那天看到的花蝴蝶能再现眼前。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花蝴蝶没有飞来,黄菊的眼眶瞅干了,灰尘眯在眼中也不愿眨巴一下,生怕花蝴蝶一展而过,错过良机。
刘六找了自己所有要好的朋友,均没有回音,黄菊的心就像油锅里的餜子,每日都炸得焦黄,度日如年。
中午关门后,刘六俩口子要足足地睡个午觉,以弥补三更天起床和面、生火而睡眠之不足。黄菊趁机单独去逛北大街、西大街、花市街、马市街、牛市街、靛市街,来回转了无数趟,寻找着那日碰见的花蝴蝶,她深信那就是翠英。
黄菊每逢走到靛市街xx号门前,街心里犹如一块吸力强大的磁铁,把黄菊的双脚牢牢吸住,渴极望酸梅,目不转晴地盯着深深的大门洞,她幻想着那抱孩子的妇女笑嘻嘻地出来,神秘地告诉她房主的下落,按地址顺利地找到自己的宝贝闺女,拉着翠英的手甜蜜地笑了。当她回过神来,又胆心那抱孩子的妇女绷着脸出来,把她像撵狗一样轰走。
一日,黄菊顺着有北京大栅栏之称的西大街一直往西走,正在左顾右盼之际,忽听得“当!当!当!”的钟声,不知是从何方传来。她站在街口向左望去是一片麦茬地,一群鸡在地里捡麦粒吃。黄菊不由自主地走过麦茬地,拾了一把麦穗,捆成老鸹头,又听得当当当!几声钟响,抬头看原来路西一座基督教堂正在过礼拜。黄菊有心去教堂参加礼拜,担心自己不是教徒人家不准进去,站在路边发愣,突然,从教堂门口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边跟随着一个花蝴蝶般的十来岁女孩,“啊!”黄菊惊叫一声,要扑上去看个究竟,刚跑到街中间,就听得有人大声喊:“马惊了!快闪开呀!”黄菊在路当中前走走后退退不知所措,咚!一辆狂奔的马车把黄菊撞倒在花蝴蝶女孩的脚下,头重重地载到地上,昏迷过去。那花蝴蝶女孩惊吓得倒退几步,喊:“妈!这是咋回事?”中年妇女拉住女孩说:“别怕,快救人!”上前将黄菊扶起,女孩跳着高喊:“马车撞人啦!快来救人呀?”又有一辆马车过来停在路边,车夫帮着中年妇女和花蝴蝶女孩把黄菊抬到马车上,载着她们三人,吆喝着一匹黑鬃马送往市医院。
市医院急救室的当班医生正是姚联江的第二位妻子刘二环,她给黄菊听了五脏六腑之后,露着一口齐刷刷的小白牙和蔼地对中年妇女说:“她是你什么人?没有大问题。”
“俺从教堂里做过礼拜出来碰上的,不认识她。”中年妇女拉着花蝴蝶女孩说。
“你们做得对。”刘二环夸奖,“这人没大碍,撞着头昏迷了,一会儿醒来再给她检查检查,放心吧,把她交给俺,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花蝴蝶女孩脸色煞白地问:“她不会死吧?”
“小朋友!有阿姨守着她会很快好的,别害怕。”刘二环笑着说。
中年妇女问:“要钱不?”
“救死扶伤是俺的本份工作,不用你掏钱,放心地走吧。等她醒来后问清情况再说。”刘二环送走中年妇女和花蝴蝶女孩。
世界上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来自于母体,所有****情都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请看:母鸡对自己抱出来的一窝雏鸡,关怀毕至地呵护在羽下,如果外来一只幼鸡靠近它,它会毫不留情地啄跑;母羊生养的小羊羔跑丢了,只要在听力范围之内,母羊叫一声,羊羔会欢天喜地地回到母羊身边,而另外的羊羔则无动于衷。母亲对子女的一举一动都能体察入微,从在母亲肚子里开始。
黄菊没有认错人,她看到的花蝴蝶女孩正是她八年前丢失的翠英,现在叫钱志红,养父钱义是桐泰祥工人,有做点心的高超手艺,可惜在解放前得了肺结核,落了个病壳郎身体。桐泰祥必竟是有名的老字号食品店,不能叫他上班,虽已钙化,仍在家吃劳保。养母水芳亭原先在靛市街口摆水果摊儿,自从被姚联官装神弄鬼吓唬后,水芳亭宁愿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为去心病,图个吉利,不得不狠狠心照姚联官说的办法去做。不过她没完全照办,怕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