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张张嘴,喉咙似卡了根刺,一句话也说不出。
雪落渐渐走了过来,伸出修长的双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一边冷笑一边吐着白气,道:“凭什么你是人,而我却是妖?”
手缓缓向下移动,停留在云池颈项之上,凝视片刻,双眸倏然用力一睁,突然用力将脖子掐住。
云池吃了一惊,试着叫了叫却发不出声,想动,身子也不听使唤。颈项被勒得紧紧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似乎再一用力便会生生被拧断。
她狞笑着望向云池,凄然道:“我知道,他嫌弃雪落,嫌弃雪落是只狐妖。”
脸上突然有股凉意,云池稍稍抬眼,见雪落泪流满面。她张大嘴,用力吞噬着空气,眼珠子四处溜转,瞥见师傅静静地杵在原地,一脸地云淡风轻,便鼓足了劲儿,用尽全力也只喊出两个字:“师……傅……”
雪沉沉一片,厚重地堆积在脚下,将绿噬尽。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似仙境之乐,将雪片纷纷激起。雪舞半空中,他露出隐隐笑容,凄凉如寒冰,瞳孔里又是那一抹无奈、暗然。
“师傅,救我!”用力张着双眸,努力朝他发出求救信号。呼吸越来越微弱,头脑也开始发胀,似乎快要昏撅。
停了片时的飞雪又开始不间断地飘落,泪滴在寒风里进进出出,无人问津。颈间的疼痛有些好转,雪落已不知去向,可捏着颈项的力度并未消失。心里有一百个疑问,怎奈却无法开口说出。努力转动眼眸,想看看师傅是否还在,眼里却灌进一片风雪。忍住痛闭了眼,耳旁传来一个声音。
“你为何在此?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师傅。”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师傅?你师傅早已魂断江园。”
云池心里有些郁闷,这声音化成灰她都能认出,分明就是师傅的声音,他原何不承认,还说自己死了?
“你快走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不是属于你的梦。”
云池咬咬牙,暗道:“走?走到哪里去?”
“去你该去的地方。走罢。”说着,似乎推了她一把。
她愣了愣,闭着眼心想:“我不说话师傅都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说不是我师傅。可是,他让我走,去哪里呢?我有要去的地方吗?”努力想了想,却没想起自何处来,要去往何处。但心里又隐约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开满姜茶的地方。
“你怎的还不清醒,要睡到几时?”他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云池似乎能看见他挑鼻子竖眼睛的生气模样,忍不住笑了。心里更堵,暗想道:“我几时睡觉了,明明醒着。”
脖子上忽然一紧,冰凉的触感刺进全身。右肩倏然传来一阵疼痛,火烧火燎,似有只尖锐的指甲挠抓一般。火焰漫天而来,将雪白席卷一空,所到之处无不湮毁,一抹灰的身影在火焰里飘忽不定。云池一用力,双睑便开启,冷风过境,身影缓缓转过脸来,一张熟悉的面容将她怔在当地。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开来,似长江决堤一般。
云池伸手抚上脸颊,不明所以,心内道:“我为何要流泪?师傅他为何要站在火里?”
“云池,你还不明白么,你的师傅早已死了。”站在火焰里的人影道。
“死,师傅吗?”她有些迷糊,声音不住自喉间透了出来,颈上的力度又减小了许多。
“你亲眼所见。他已经死了,连同雪落一起,连同江园一起,化为灰烬。”他定定地望着云池,忽地眉尖一皱,厉声道“你还要睡到几时,还不给我清醒!”
说话之间,一团火焰朝她飞扑过来。云池一慌,忙伸手去挡,却扑了个空。
她沉下心,凝了眉杵立不动。
半晌,喃喃道:“死了,都死了,十一年了。”
再抬眼望去,火光开始消退,颓蘼的江园开始暗淡,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在她浸满泪水的双眸里。
“师傅。”颈上的力量完全消失。她伸出右手,想努力地握住师傅那看似无力的手,却怎么也穿越不了那段距离。隐隐里,一抹叹息响起,两张暗然的脸孔在火光里渐隐渐无……
第二十六章 风如柳岸沉
漫天细雨开始降落,将里江的沿江镇环环围绕,一层淡淡的烟雨飘浮在半空中,穿透柳树林数不尽的轻风绿柳,似有诉不完的情怀。离柳树林不远之处,沿着清溪而去,三三两两住着几户人家,燕啼,自在而清悠非常。
“咳。”
“姑娘?”细小的声音轻轻响动。
云池眨了眨眼睑,光明一片,暖风阵阵,清气袭人。一阵咚咚声响起,接着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吹起:“姑娘你可醒了!”
她昏睡了整整两天,雨也随着她的沉睡而淋漓了两天。刚放晴的天空湛蓝得近乎透明,吹弹可破,一只青鸟啼叫着挥动双翼轻轻划过,卷起烟痕寥寥。
云池撑着不太清醒的脑袋,斜斜地依着门框,双眼向着远方眺望。
“是他?”眼眸豁然一亮。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清亮的嗓音窜进耳内。缓缓回头,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揉着阳光漫了进来。
云池微微低头施了一礼,道:“多谢先生搭救。”
他轻笑着将背后的竹篓放在地上,道:“举手之劳罢了。”
“那个……”云池顿了顿,唤住了他向外移动的脚步,“先生可知我几时中了妖气?”
“一开始,自一开始。”他拣着篓里的药草,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道:“你是不是还在犯晕,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甚至还在怀疑我也是幻梦里的假象?”
云池不语,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阴阳之眼已经不为你所控制了吗?”他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眼也不眨一下,语气淡得似是自言自语。
“先生何意?”云池面不动,心下已暗暗有些吃惊。
“北周京周城出了一位可见阴阳之人,不就是你吗?现在,它们无法任由你心自由地在你的视线内出入?所以,你分不清我是真是幻?”
“不,我不想见依然可以不见。”她轻扯唇角道,“先生博学。”
“你梦见了什么?”他将一株萝参叶塞进嘴里咬了两下,又吐出来。
“往事。”云池朱唇轻启,将痛心的过往轻言淡语一语带过。
“幻梦是一把利刃,惑人的心魂。沿江镇北、南空无一人,穿过柳树林,如今只这西处还住有人家,再往前行便是你要去的地方。”
如果说自进关那时便中了招,那客栈小憩只是一个假象了?惑人的心魂么,这确实是蝶妖的拿手好戏。伸手摸了摸后背上的伤疤,脑海中想起梦里师傅的面容。幻梦,虽然是梦一场,却真实如昨日。
转过身,忽然瞥见一个影子在门外晃动。
“姑娘要等那位爷么?”车夫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云池不答话,自醒来后便未曾见川夜的人影。车夫说进入柳树林之后,云池忽然晕倒,他就莫名消失,之后再也未曾回来。川夜突然离开,所为何事呢?细细想了想,也未曾从青袖的话里找出头绪来。无奈地摇摇头,移步出门,自柳树后走出一个人来。
“姑娘可有事?”见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云池忍不住开口道。那子细细的柳眉,白净的脸庞,如烟的眸子里闪着一抹浓浓的愁绪。
她眼波微转,轻轻扫了云池一眼,便抬脚走了。
云池朝她离去的背影纳闷了一会儿,闻见车夫在屋里叫她吃饭。饭桌上烟雾轻绕,熏得她眼睛有些疼,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坐在一边猜想着川夜的去想。饭后,车夫立在书架边阅书,云池侧目望着他投在墙上的剪影,心里涌起一丝怜悯。
忽然闻见一阵声响自门外传来。门口撒了一地的豆子,一个姑娘正蹲在地上捡拾。
“姑娘,你脸不大好。”云池也帮着捡豆子,她拾豆子的手突然僵住,瞬而起身就走。云池莫名地怔了怔,一转身,却见他站在身后。弹弹身上的灰尘,她自言道:“怪了,这两天总见着她。”
“她以前从不到我家门口来。”他开口道,脸上有着一丝灰的表情。
“哦?”云池总觉着她表情怪怪的,似乎在担心什么。
“或许是因为你。”他将脸转向云池。
“我?先生真会说笑,在下从未见过她。”云池皱了皱眉头,狐疑地朝那子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叫明诗晓。”他苦笑着拧了拧眉,眼梢微怔。
“是故人罢。”见他表情如此,便一眼明了他二人是旧相识。
他走进里屋,无奈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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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里屋,无奈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子。”泡上茶,轻轻呷了一口,“我那时年少,学医不久,正好赶上沿江出了瘟疫,在救人的过程中伤了一个男人的命。”
“那人,是明诗晓的亲人?”云池对他的话颇感意外,心间荡起阵阵波纹。
他轻轻点头,低了眉梢慢慢瞅着轻烟在茶水间舞动。
漫山苍翠,云雾缥缈,空气清新,风裹着幽幽青草的味道在山间跃动。顺着山路一眼而上,山峰雄奇秀丽,巍峨挺拔,层峦叠障,千奇百怪,亦真亦幻。
转眼而视,北面山峦积翠拥黛,遥遥望去,形如天柱,直指云端。山林间一片清幽,奇异草遍地而生,清溪潺潺而下,掬清凉一把,绕奇峰碧野而行,满眼蔚然深秀,诗意盎然,另人神思悠然忘却尘世喧嚣与浮噪,置身于古朴原野之中。
云池深深呼了口气,将一枝兰草扔进先生的竹篓内。先生扭头看了兰草一眼,笑道:“云姑娘也会医术?”
“会倒谈不上,只是略知一二。因为师傅说道术中人只要懂一些基本的就行,所以,也没学多少。”她走了几步,回过头道“不过,没想到先生居然也懂道术。”
“班门弄斧,见笑了。咱们的师傅一定觉得相见恨晚。”
“我觉得先生是个奇人,没想到尊师居然也是个奇人。”
“什么奇人,只不过是个村野之人罢了。”他微微一笑,手上采了一株结子。
二人正说着,山下传来一阵叫喊:“先生,不好了,诗晓出事儿了!”
他一听,忙将结子丢开,往山下飞奔而去。深蓝的身影在绿野间忽忽跳动,如墨的长发随着山风缓缓游移,荡起一阵沙沙声响,在枝梢间飘舞。云池看着他跃动的身影,想起明诗晓,心里竟微微有些温暖。
等云池赶到时,屋内已围了好几个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事情。细细一听,原来他们上山采药时,淋了雨的土墙突然倒塌,将恰好经过的明诗晓给砸伤了。一个似是明诗晓家人的人挤上前来,一把将先生推开,大声道:“你给我滚,谁让你给她看病的!就是人死了,也休想她做你柳家的鬼。”
“那个,诗依,罢了,先生也是一番好意。”有人劝道。
“好意?你问问他安的什么心,分明想医死我们明家的人。”明诗依气呼呼道。
先生叹了声气,没有说话,放下一张药方便走了出去。云池跟了上去,道:“先生为何不出声?”
“我无话可说。”他又露出一贯的笑容,这次却并不轻松。
“无话?金叶子怨得紧,若是有魂这会子肯定上地府告怨去了。”云池双手环胸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他扭过头,语气有些惊讶。
云池叹了声气,喃喃道:“云池啊云池,你还认为自己事情不够多么。好罢,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一面想着,轻轻翻过墙头,一溜烟便来至一扇门前。屋内虽朴素,却一点儿也不失整洁。正看着,门开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我喊了!”
“明诗晓,你真是个糊涂人。”云池募地转过身,一掌拍在她身后的墙上。明诗晓吓了一跳,怔得说不出话来。云池将她往前一推,道:“该说的都说完了,信不信由你。”
明诗晓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桌前坐下,眼泪缓缓淌了出来。她该相信吗,应该相信,毕尽他不是那样的人。但,大所说却让她的信念开始动摇:“是他利熏心,见死不救才害死了爹。居然要跟仇人成亲,你还是我们明家的人吗,你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
她不安地绞着帕子,心已伤得粉碎,转过头没有再看他一眼。这一转身,便是五年相隔,而他也未曾娶生子。那天看到他家里出现了子时,心中吃惊不小,心底的怨气莫名卷起,便三番两次到他家门口察视。
原来,他的心还是在她这里的。可是,他们还能如从前那般欢愉么。
“诗晓……”刚进门的他见到来人眉尖皱了皱,声音稍稍有些打颤。
“我,那个,她……”嘴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五年未见,这突如其来的会面让她紧张得脸都有些发白。二人四眼相对片刻,不知该从何说起。见她面露难,神情拘谨,他抬脚便跨出门。
“如风。”见他转身要走,一着急,便挤出声来。
五年,整整五年,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出他的名字。这一声“如风”他等了千百个日,青山黄了又绿,太阳升起又落,风吹雨过终于听她亲口唤出,心里某根紧绷的弦松便了一些。
柳如风怔在当地,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却并未转身看她。不用多猜他也想到定是云池告诉了她实情,可那又如何,当年她都未信,分别了五年,她还是未信,现今他也不指望明诗晓能够相信。只要诗依不承认,只要她一句话。
“对,不起。”半晌,她轻声哽咽道“我,我,不知道原来你救张并不是为了那一百两银子。”
“是吗。”他轻轻呼了口气,似是放下了一块重石,重新抬脚走了出去。伤心的记忆只要一次便够,想念留在心里就好。这念想又自他脑子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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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你为何不告诉我救张是为了换金叶子救人。”
“说了又如何,你会信吗?你一直都相信你大的话。”他停住脚,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另明诗晓有些心悸。她举步上前,拉住他的袖子,道:“众生平等,我现在才知道你……”
“就算师傅不下令,我也必会先来后到,先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