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暗道:“府中谁人不知大书房乃成阳府最可怕的地方。”
那里的书琳琅满目得让人无从读起。说起书,云池也是一个好书之人。但自从其父去世后,她再也未曾踏过大书房半步。
那间书房是她与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从有记忆起,父亲便带着他特有的印记,率先占领了那里。书房里的父亲总是静静地一张脸孔,眼神安然得近乎出尘。这样的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常常让云池不自觉地困惑,他将心事都放在何处?那双布满沧桑的眼里完全看不见悲伤与仇恨,虽然从未提起,但她清楚,那心里是有恨的。
有很多次,她总想问父亲,您恨我么?
那双眼眸,淡定,安静,平和,慈祥,种种神情交汇一处,话未曾出口,心已开始揪起,无意识的,在与他视线相交的一瞬,仿佛胸腔压抑得透不过气。空气里潮湿的痕迹留在昨天翻过的书面上,手指抚过的地方,早已泛黄,似秋天的花朵,终是逃不过叶落花残。
云池没有理会青袖脸上的的表情,将目光定格在一株桃树上。
满地的桃花,随风轻舞,那姿意的态度并不知自己搅扰了谁的心事。
又是一年春,怎奈妍红依旧人事却已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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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夜正在整理书房,忽闻脚步声传来,头也不回地笑道:“哟,表妹来了。”
青袖四处看了看,关上门,小声道:“小姐会不会看出我们在演戏?”
川夜坦然笑道:“你放心,就算她看出来也不妨事的。我们又不是要害她,何惧之有。”
青袖咬咬下唇,随即摆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道:“你给我听好,你答应过我的事绝不能忘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川夜正了正神色,嘴角微翘:“我一定会医好她的心病。”
“应大哥,这些书真要搬出来晒?”丫头锦云有些惊讶。
川夜望着青袖离去的身影,露出他一贯的笑容,指着墙角道:“不用全部,只晒那些就行。”
锦云捂着鼻子道:“那其余的怎么办?”
他伸手推开一扇窗,笑道:“这书房设得十分巧妙,只须将窗户全部打开,保持室内良好通风就行。”
锦云摇摇头,四处看了看,道:“这书房可是六年没人进来过了。”
“哦?”川夜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眼波微转,自言道“六年吗?”
第五章 殇伤云深处
转眼来成阳府已经三天,川夜却未再见过云池。这日,吃了午饭闲来无事,便将昨日自书房内找到的琴拿至后院自弹自唱:
拈花一笑摇白露,
恋世千年入梦颜。
笑乐悠悠天上曲,
烟楼吹月倚人间。
桃红惹玉皆相看,
化作箫声醉世人。
忘语追年失旧夜,
逍遥自在戏蝴蝶。
……
美妙的音韵在院内响起,惊了倦鸟,也惊了府内众人。锦云听见琴声,神色慌张地跑至后院,刚要开口,却被青袖以眼神制止。果不出青袖所料,她的脸色渐渐暗了下来。
“谁允许你在这儿抚琴!”冰冷的声音似剑破空而出,在空气里卷起一阵寒烟。面对云池投射过来的冷冽的目光,川夜并不介意,抬首笑道:“怎么,不好听么?”
“无聊!”云池避开他的笑颜,厉声道“青袖,告诉他成阳府的规矩!下不为例!”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青袖与锦云同时松了口气。锦云轻责道:“应大哥也真是的,又惹得小姐不高兴了。”
川夜疑惑地看着青袖,问道:“什么规矩?”青袖正要开口,锦云抢先道:“成阳府第一条家规:严禁在府中抚弄乐器。”
青袖叹了声气,秀眉轻颦,无奈道:“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来成阳府时,小姐已经十四岁了。听以前的老佣人说,夫人生下小姐没多久便去世了。”顿了顿,又道“夫人生前最喜欢抚琴,而你抚的那张正是夫参大人送与夫人的。”
川夜轻轻拔弄了一下琴弦,叹道:“所以才定下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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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池收好公文,一眼瞥见镜中的自己,在镜前缓缓坐下,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痛苦的表情。
十二岁那年的清明时节,她悄悄跟在父亲身后去了娘的坟地。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娘的坟地。坟前,树木葱翠,花叶菲红,这一片春色却让原本幽静的墓地显得更为凄凉。
父亲深情而又悲伤的声音让她至今难忘。
“姜映,今天池儿又问起你了。”他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面容忧伤而温柔,像对着自己心爱的情人轻诉。忽然听见说到自己,云池心里猛地咚咚乱跳。
“明天是你的忌日。每到这天,心里就不自觉地恨。池儿……恨她,更恨自己。”听到这句话,云池完全呆住,整个身体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凉水,大脑被突如其来的惊讶抽空,父亲下面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见。
云池重重地吐了口气,眨眨双眼,抚上镜子里的容颜,幽然道:“云池,你害死了娘,也害苦了父亲一辈子。”
夜色,伴着春至的寒气夹着青草香的味道在屋内流窜。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已来到门前。六年来,她从未再进过这里。每次一想到爹娘,心就难以自拔地疼痛。有一根看不见的刺,深深扎进心底,动弹之间疼痛便会将记忆渗透至骨髓。
“啊!”正要转身离开,一声惊呼自书房内传来。来不及思索,她忙推门而入,却见屋内一片光亮。
他一边揉着撞疼的额头,一边冲她微笑。云池的表情有些僵硬,抬脚要走,却闻他道:“既然进来了,何不看看再走。”他面容俊逸,神情温柔,语气里仿佛带着一股诱人的魔力。云池冷着脸转身,强压下心底的莫名,道:“不必了。”
川夜并不动作,只举着两本书道:“这两本书是你上回要找的。”云池怔了一下,还没开口,他已来至眼前。
姜茶花的味道又再次袭来,她不禁有些头晕。
唇角柔软的触觉另心跳猛烈,僵硬漫上整个躯体,莫名的燥热让她感到十分不安,想推开他,手却被捉住,使不上劲,反而与他贴得更紧密。
他轻轻抬高她精巧的下鄂,从唇角转移,占领了整片芳香的娇唇。莹润的舌在云池唇齿间滑动,灵巧得像来去自如的轻风,微微一阵,便是满齿清香。两人的呼吸开始粗重,他继续散发出诱惑魂魄的媚力,想进一步深入时,左肩传来轻微的疼痛。
“喂,你先帮我把穴道解开啊。”川夜无奈的话语随着她的背影一同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云池怔怔地望着满天星光,心里有些骚乱。川夜刚才吻她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显现,始终理不出个头绪,不明白他为何要吻她。
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不可能是喜欢自己。难道是因为她让他住在府里所以给了他错觉,让他误以为自己看上他了?或是,他原本就是个轻浮的家伙。
一个轻浮的家伙。
摸摸发烫的脸颊,她惯性地重重叹了口气,心境从未如此般絮乱。寒气渐升,起身回房,将河对岸传来的悠扬的琴声与某人的吟唱,甩在身后寂寥的夜空里。凄美的音韵在夜空回荡:
昔年月影不知时,落叶黄花地未知。
暮景之中无秀色,谁人寂寞奈流年。
春衫翠玉不生红,画处青山叶更新。
静夜深轩明镜下,偷伤幻影岂从今。
近日归来君未见,只闻轿马与青灯。
柳玉花妍无不是,尘埃却又掩柴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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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夜摇摇头,自语道:“脸硬得像石头,难道是第一次跟男人亲吻?”
“活该。”川夜顺着声音抬头望去,见见游一脸鄙视。川夜眨眨眼,戏嘘道:“难得你会偷看我跟女人亲吻,你也想试试么?”
见游眉梢一抬,唇角卷起一丝浅笑,指指他身后。川夜抖抖耳朵,无奈地翻翻眼,道:“我被点了穴道,动不了。请问,站在我身后的是人还是仙?”
“既不是人,也不是仙。”千洛在他左耳处娇笑道“夫君近来可好?”
“你怎么出谷了?”川夜收起笑脸道。千洛见他一脸正经,伸手解了他的穴道,不悦道:“想你,所以来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早已习惯他莫名的忽冷忽热,但总还是忍不住跟心底的**较劲。那双眼里虽映着她的身影,但目光却不是为她而停留。明明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面对时却又有些寒心。
川夜柔柔脖子,面无表情道:“我明天回去。”
“你在生气?”千洛跟进屋,轻轻环抱住他,幽幽道:“我永远也比不上她在你心里的位置。已过了上百年,你还是忘不了她。”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御下一个沉重的担子,心里便轻松了一些。
一谈到她,两人总会巧妙地转移话题,刻意回避着关于她的一切。但每每此时,千洛心里才会感觉真实,这似乎是两人唯一的默契。苦也好,乐也罢,一切都因她而起。
她不会感激她。
他本来就是她的。
“你知道就好。”他依旧淡言淡语,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千洛转至他跟前,环上他的脖子,柔声道:“但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不是她。我不奢望你忘了她,只希望你能记住我是你的妻子。”
川夜听了这话,头微微昂起,脸上浮起一丝嘲讽:“她也是我的妻。”
千洛一怔,抓住他的衣襟,道:“那是过去的事。”因为激动,脸部的肌肉有些紧绷,眼角闪过一丝恨意,稍纵即逝。
“谁都有可能成为过去。”川夜轻轻拉开她的手,望向窗外,将目光埋进浓浓的夜色中。千洛低了眉眼,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桌上的红烛一滴一点的燃尽,落下烛台,似美人眸中偶落的清泪。
“川夜,你有愿望吗?”
“没想过。你呢?”
“我当然有了。要不,把我的愿望分你一半罢。等将来你有了自己的目标再将它还给我。”
“我可不想听你说梦话。”
“没有目标?那么,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没想过,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这个事实。”
“你是说,我们活了上百年,却一无所有吗?”
“你不是有我吗。”
“你真这么想?”
寒风吹进屋内,将回忆中的川夜惊起,对一脸不甘心的千洛道:“你先回罢,我想一个人静静。”
千洛一走,他刚要睡下,却闻得屋顶传来声响。
屋外打斗的声音渐起,接着传来府中家丁的吵嚷声。院内灯火明亮,见众家丁手执武器离院中央远远的。院中央,云池手持长剑,两眼寒光,注视着面前的绿衣男子。
见川夜来了,青袖忙一把将他的衣袖拉住,道:“快去帮帮小姐,那家伙是杏树妖!”青袖早就告诉川夜云池有一身降妖的本事,却从未亲眼见过,好奇心突然升起,道:“别慌,她应付得来。情况若不好我再过去帮忙也不迟。”
心内轻笑,降妖么?
云池侧身躲过冷剑,暗道:“妖向来避开我,他为何要自送上门?”
两人相持不下。云池自怀内抽出符纸,咬破食指在符上画出一道镇地符。杏树妖见云池使用符咒,不屑道:“哼,有本事就单打独斗,别做这些下作的事!”
云池不理会他的言语,心中念动口诀,说时迟那时快,只一刹,杏树妖便觉一阵凌气逼近,瞬间如坠千尺深渊。他剑眉一拧,暗自道了声不妙,忙左脚划开,跃出数丈。
与妖对敌,情况不危险时她一般不会使用镇地符。镇地符的威力虽不及其他,但在能不伤及对方时困住对方的身体,使其无法动弹。而实现这一目的,必须以施术人鲜血为引,才能以无形之气将对方锁住,且施术人本身会因气血流失而有些疲惫。
谁都知道在身体疲惫的情况下与敌人作战很出现什么后果。青袖见她忽然施用此术,只能在一旁瞪着眼干着急。
杏树妖见云池脸上有些乏色,心中得意,左脚一旋,风沙渐起。见杏树妖没被镇地符锁住,心下有些吃惊,忙挥剑阻挡他的攻击。
见云池挡住了自己的还击,他便将妖力全数释放。受到镇地符的压力,虽还能还击,但其实早已受了内伤。这一战他势在必得,所以不昔以命相拼。见他以命相搏,要置自己于死地,心下的疑惑更甚,抬眼仔细看去,忽然秀眉一颦。杏树妖揪准时机,凌掌迎面劈下。云池见他攻来,忙转身躲避,却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杏树妖要碰到她的那一刻,一道蓝影闪过,转眼她便被人揽在怀里。
青袖松了口气,跑过来道:“小姐,没事罢?”云池愣了愣,还没回答,川夜的脸便压了下来,在要碰上她的秀鼻时停住,笑道:“下次要小心。”说完,便松开她。
云池转向一脸怒气的杏树妖,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你是……”
杏树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道:“没错,就是我!”云池怔了一刻,便举步向他走去。
青袖制止道:“小姐?”
她摇摇头,让众家丁退下,向杏树妖道:“我早该想到才是。树里,我们找了你好久。”
树里怒目圆睁,双眸充血,冷冷道:“别想骗我!我知道,是你们害死了水山!”云池低了眉眼,面上愁色一片,道:“你说的没错,如果不是水山,现在躺在墓地里的一定是我们。都是我不好,都怪那时我太逞强,才会害了水山。”如果不认识水山,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想着想着,心里更加酸楚起来,睁大双眼,悲伤地注视着树里。
“哼,现在良心上过不去了罢?人类真是恶毒,没一个好东西!”树里狠狠地骂道。青袖看不下去,道:“你怎么这样!生死不由己,谁能料想。”树里瞪了她一眼,又向云池道:“反正都是你们的错!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见他转身要走,云池忙道:“你去哪儿?”
“哼!我今日杀不死你是你运气好,改天就没这好运了。”说完,还不忘瞪川夜一眼,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六章 心若明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