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叹道:“姑娘果然是识货之人,这是最名贵的香云纱,小店也才弄到这么一匹,只不过,已经被人订下了。”
轻抚绸面,它们水一般光滑的在我指间流淌。“给你双倍价钱,这匹香云纱归我了。”
老板显得很为难:“这个……小店做生意向来诚信……”
“五倍。”我轻轻二字止住了他的所有为难。诚信?诚信只不过是差价不大时的一种投机,宫家商贾出身,自然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果然,老板连忙点头。
“且慢,你现在就找几个最巧的裁缝帮我做成衣裳,时间要快,可能三个时辰后我就会派人来取。另外我还要最好的内衣鞋袜各五套,这是尺寸。”见他又露出惊愕之色,我将一张银票递到他面前,看到上面的数字,他终于不再二话。
走出绸缎庄时,金昭在身后兴奋的说:“那缎子好漂亮,大总管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谁说是我穿?”
“不是你穿?”
我敛下眼睛:“那是买给大小姐的,给的尺码也是她的。”
金昭玉粹吃惊道:“我们还在奇怪呢,大总管向来不讲究吃穿,怎么这会竟破天荒的买起衣裳来了,原来是给小姐买的。没想到大总管连这种小事都考虑的这么周道。”
小事?我淡淡一笑,在我看来,这可是大事一件。
黄河遇难,除了阏伽瓶等宝物尚存外,其他东西都俱沉入海底,包括宫翡翠那箱喜爱之极的衣物。这位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但此趟为了送宝,着实受了不少苦。她不表现出来,不代表我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这时街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凝目望去,见好多人围着一匹白马连声吆喝,拿绳子套,拿鞭子打,更有一个劲往马背上爬的,但那匹马着实烈性,不断挣扎,硬是不肯屈服。更有几人挨了它的蹄子,躺倒在地呻吟不起。
我心念微动,朝他们走了过去,一大汉拦住我道:“姑娘,可别再走过去了,我们正在驯马,小心踢着你。”
“驯?”我看那人一眼,他的模样打扮分明是个马贩子,“是偷吧?”
马贩子连忙辩解道:“瞧您说的,我马老三在韩城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了,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匹白马是洛家那败家的少爷打赌输给我的。没想到它这么倔,我们这好几个驯马老手都被它给踹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我哦了一声,仔细打量那匹马,见它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顾盼之间神骏异常,果然是极品。这时它一阵乱踢乱咬,众人连忙闪躲,不敢再靠近。
真有性格!我朝它走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伸袖轻轻一拂,一、二、三,白马啪的倒地,昏迷不醒。
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马老三,我微微一笑:“出个价吧,这匹马我要了。”
再回到客栈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问过铁骑,便朝百里晨风的房间走去。谁知他并没有关门,一人坐在窗边独自下棋。
“独自下棋不嫌闷么?”
他抬头看我,露出邀请之色,于是我在他对面坐下,只见棋局上布着一百余枚棋子,黑百对峙,已呈胶凝之态。
“两虎相争。”我故意将声音放得很慢,果然见他整个人一震。“你有烦心之事?”
“从何得知?”
“棋如人生。”我顿了一下,又道,“百里闻名去世,谁将是下一任城主?义子,还是你?”
百里晨风脸色顿变,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为什么你认为会有两个侯选者?”
我笑,笑得云淡风轻:“第一刀客,和城主义子,本就水火不相容。你若告诉我你们的关系很好,我反而会奇怪。”
他沉默。
我拾了一枚白子落下,道:“可以告诉我,萧左究竟是谁么?”
“你在怀疑些什么?”他顺我棋路回了一子。
“杜三娘。”我又落下一子,吃去周边黑棋,“连你都不能肯定那女人会不会武功,说明她必定是个一流高手,萧左那么轻易就制住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百里晨风沉吟道:“那么依你之见?”
“还有,我们是临时改变行程才在韩城下船的,那黄河五龙又是如何得知?你不觉得其中巧合太多了吗?”见他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我笑了起来,拂乱桌上棋局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把每件事情想到最糟,是我的习惯。萧左是你的朋友,你自然是了解他信任他的,对不对?”
他看着我,目光中有很复杂的神色,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低声道:“风姑娘,你如此多疑,可会觉得孤独?”
我心中骤然一痛,被他这句话撩拨起无限情绪,顿觉自己气息不宁。百里晨风,为何你每每令我如此浮躁?
“我只是想要安全,这没有错。”我如此回答他,对此不愿深谈,转移话题道,“对了,跟我下楼一趟好吗?”
他没有问为什么,就跟我下了楼,他此刻对我的信任,是否就如宫翡翠信任萧左那般?不问理由,不问对错……如此一想,胸口悸颤更剧。幸好,目的地已到。
客栈后院的马厮里,传出一阵长啸声,时间算的刚刚好,那匹被我毒晕的白马醒过来了。它一见到我,叫的更是厉害,不断啃咬缰绳想要挣脱。
百里晨风看着这一幕,愕然道:“这个——”
我微笑道:“追日落水而死,想必你痛失爱驹,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我还你一匹,这匹白马虽不及它,但也算百中挑一,只不过它野性未驯,能不能驾驭它,就要看你的了。”
百里晨风的眼中露出了灼热之色,但凡爱马之人看见好马,就像嗜武之人看见了武功秘籍,多情少年看见了美貌女子,其狂喜程度可想而知。
果然,只见白光忽闪,马缰已断,白马得到解脱,立时撒踢而奔,黑色披风飞舞间,百里晨风已骑上马背,不过眨眼功夫,便一人一马跑的没了影。
我立在原地,静静等他归来,心中竟莫名的感到安宁,还夹杂了些许欢喜。抬头仰望天空,蔚蓝一片,何其赏心悦目。
足足顿饭功夫后,马蹄声才又响起,侧头望去,百里晨风策马而回,到得跟前轻叱一声,那马便乖乖停足,显见已被他驯服。
我看见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看来驯服的过程并不轻松。
“好马!”他翻身下马,赞叹道,“你说错了,它比起追日里并无不及。”
“自古名驹如美人,驯服它,它便臣服于你。恭喜你。”
他意犹未足的摸着马背,忽然道:“起个名字吧。”
“呃?”
“你送我的马,自当由你命名。”
自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朗,兴许是受了他的好心情的感染,我想也没想就脱口道:“你以前那匹叫追日,这匹就叫追风好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沉静了下来,顿时让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追……风?风!我姓风,这岂非有暗示叫他追我之嫌疑?
一时间双颊烫如火烧,饶我素来自持镇定,面对那样的目光时,也觉得手足无措。
我连忙垂下眼睛,却从睫毛底下看见他的手缓缓伸了过来,我下意识的瑟缩,还是没能逃开,一只手已被他轻轻握住,耳中听到他说:“好,就叫追风。”
手上的感觉是温暖的,那温暖如同海洋,在我仍在犹豫间就已将整个身心柔柔浸没。为什么,百里晨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抬眸看他,那张脸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忽然间就模糊了起来。
他笑,声音柔和的像这初春的风:“谢谢你……风姑娘。”
于是我眼中就有了泪光,不知是惶恐,还是怨恨,亦或是还有些其他,然而此时此刻,我已无心去猜。手腕轻转,我从他的手中挣脱,急急忙忙转身离开,不敢去看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百里晨风,不能,我不能,我不能爱,更不能爱你,不能……
推门入房,整个人无力的沿着墙壁慢慢滑下,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即乱又痛。我伸手按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结果却是发现一事,脸色顿变,那些因百里晨风而有的悸乱不安踌躇纷扰如气泡般瞬间消散。
再在衣襟里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站起身,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远处,心中一个声音清冷异常——
杜三娘的那只银镯,不见了。
风纤素,有人从你身上,悄无声息的偷走了它。
第五章 韩城风云(3)
第三节 山中有龙
出了客栈,一路往西行,却是和黄河口岸背道而驰。
我不由狐疑,既然说去逛龙宫,难道不在水里?
刚想问问身旁策马的萧左,他反倒先开了口:“雨地湿滑,你还东张西望的,小心别摔了。”
简短的叮咛,低沉的嗓音,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头骤然一酥,声音也暖起来:“别担心,我骑术很好呢。”
“那,可否再骑快一点?”他飞快的接口问道。
我有些愕然,略微仔细的盯了他几眼,不禁惊住——认识他至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眉宇之间露出担忧不安的神色,甚至挥鞭打马的动作,都隐约带着几分失措。
我这才察觉到,不光是他,那黄河五龙也是难掩焦急之色,非但不复客栈中的笑容满面,连话都不再多说一句。
若在往日,我定然早就出声询问,但此刻我却选择了安静,只对萧左笑着点点头,见他目中倏的掠过一抹感激,我又是对他一笑,清叱一声,快马加鞭。
身后一匹马疾驰赶上,是那长衫书生,在急雨般的马蹄声中对萧左说:“他知你此番前来既没有先行知会,定是身有要事,本不想耽误你功夫,但是……”
“不用多说。”萧左沉声打断他道,“他怎么样?”
书生默然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哽咽:“怕、怕是捱不过今夜。若非怕此事泄露,方才在客栈里我就忍不住……偏还要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我真恨!”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做那刨根问底的无聊之人,听到这里却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拿眼睛朝他们瞟去。
但见萧左脸色极差,黯然良久才道:“一见你们前来,我就知道定是他出了事,否则也不会跟着你们做戏,只是万没想到……你们,唉!你们怎的也不早点通知我?”
那书生虽然面目清秀,脾气却似很是暴烈,闻言立刻把眉一轩,提高嗓音道:“你是那样好寻的么?若非你要渡河,谁知道你已来到黄河流域!”
一听这话,我更是好奇,心道照这样说来,难道只要是在黄河露头的人,行踪就别想瞒过他们?转念一想,觉得也是,他们既然号称黄河五龙,势力自然广布黄河流域,难怪我们刚在韩城露头他们便找上门来。
再看萧左,竟苦笑起来,连声道:“对对对!你莫恼,算我说错了!嘿嘿,书浩,你这‘怒剑’的绰号,倒真是贴切!”
怒剑?这名字似乎有所耳闻,怎的此刻偏生想不起来了……我皱了皱眉,不由多看了那书生几眼,却从眼角瞥见萧左忽自马上腾空而起,如一片云似的掠了过来,轻飘飘的落到我身后的马背上,自我手中提过缰绳,顿时将我揽了个满怀。
“这样的马速,你就不能老实些么?”耳边响起他略带不悦的声音,但很快就又换为嘻嘻哈哈的语气,“书浩哪有我长的俊,要看你就看我吧!”
我心中满是疑问,也顾不上跟他计较,小声道:“怒剑这个名号很耳熟呢,就是一时想不起……”
“怎会想不起?”萧左打断我道,“你只往太行山一带想,必能想起!”
太行山!难道是……我猛一回头,瞪着萧左,试探着问:“夜盗千户,日济万民?”
“不错。”他笑了笑,“就是他。”
我吐了吐舌,又瞟了眼书浩,压低声音道:“真真怪了,名震太行山的侠盗,何时成为黄河五龙之首了?”
萧左道:“你先坐正了行么?我实在怕了你在马上动来动去……你坐正了我便告诉你。”
“你自然是要告诉我的!否则,看我不……不咬死你!”我恶狠狠的威胁他,自己却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旋即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后靠着,道:“说吧!”
等了半晌,也不见背后的人说话,我心头一动,忽然间想到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是否便要真去咬他?咬他哪里好呢?是肩还是脖子,还是……脸?
呸呸呸!我真真是要疯了,好端端的怎么竟去想这些没脸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萧左在身后叹了口气,以一种不大不小,正好能被我听个一清二楚的音量喃喃的道:“还以为真的会被咬呢。”
呀!这人!我的脸一热,而这一点热量,仿佛就已消耗掉我全身的力量,我无力回头,也无力说任何话,只能软绵绵的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沉默了片刻,身后再度响起萧左的声音:“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没等到我的回答,那声音便突然叹着气道:“唉,本来还想把书浩的事说给她听,谁知她却睡着了!既这样,算了……”
“谁说我睡着了!”我猛然直起身,扭头向他瞪去。
迎接我的,是早在唇角准备好了的狡黠微笑,以及一双成竹在胸的亮晶晶的眼眸。
“既没睡着,那还不乖乖坐好,听我跟你慢慢道来。”
我恨的咬牙切齿,偏偏好奇心仍不肯作罢,只得“忍气吞声”转回身去。
幸好这一次他没再磨蹭,我刚坐好就听他说:“你猜的没错,他的确是太行山‘夜盗千户,日济万民’的侠盗怒剑。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韩城,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两个月前,他经我举荐,拜到了一个人的门下。”
“谁?”
“龙王。”
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半响后才慢慢转过脸沉声道:“你说的是哪个龙王?”
“西游记里才有四个龙王,”萧左淡淡的说,“我认识的和你听说的,只有一个。”
不错!我听说过的龙王,只有一个!
这个龙王当然并不是真的龙王。
他是个人——一个见到水就会晕的人。
这样一个旱鸭子却被称为龙王,是因为他是江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黄河上下大大小小三百余个水舵帮派尽数收归麾下的人。
一个不识水性的人却能控制住以水性见长的河盗们,其手段和谋略可见非同一般。
所以,尽管他并不是真的是条龙,却依然是江湖人公认的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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