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重庭知道顾重安的打算时,只想“哈哈”大笑三声,顾重安这样愚笨自寻死路,他定会在旁边一把,让顾重安早点去死!于是,他便去找了顾重安,惺惺地说了这一番话。
“大哥,这是于民于国有益的事情,作为兄弟,我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这个奏疏,我们顾家一定要上,这样,才不辱顾家三朝四书之名!”顾重庭说得义正词严,鼓励顾重安去上这个奏疏,一副与顾重安共同进退的样子。
顾重安听了这话,心中极是宽慰。他接连遭受到葛洪、陈文裕和齐泌的拒绝,心中正是失意低沉的时候,顾重庭一番鼓励话语,让他增添了无穷信心。
“二弟。幸好有你支持我。开设书院对百姓、对朝廷有益,我一定会上奏的。”顾重安看着顾重庭,心中觉得很熨帖。
就算秘书省那些官员不上疏又如何?他还有家人,还有父兄!父亲顾霑提点他,二弟顾重庭支持他,就算这个奏疏只是自己一个人上,就算这个奏疏皇上最后没允许。但是他顺着自己的心。便是无憾了。
顾重安一心想着即将上疏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顾重庭恶毒的眼神。顾重庭在殿中省任职,十分清楚崇德帝对书院是什么看法。崇德帝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前朝亡于书院、党争。国朝所以兴官学,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
如今顾重安提议创立书院,这不正正碰了皇上的逆鳞?他等着八月初一大朝会的到来。皇上会怎么处置顾重安呢?他真的好期待。
八月初一的大朝会。很快就到来了。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上,五品以下的官员才能立在宣政殿上。听王教化,上陈奏疏等等,这对五品以下的官员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其时。往日空旷的宣政殿会站满了朝官,百官个个身穿朝服,神情恭敬。宣政殿威严的气氛便更加明显,像重山一样压在五品以下朝官的头上。
一般来说。初一、十五才会站立在宣政殿上的官员,不会陈奏什么,他们官职太低,就算有什么上陈,都会先经过上官、主官,很少有他们面圣直陈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的大朝会上,就有个从六品秘书省小官,出列奏言了一件大事,刷新了朝官的认知。
校书郎顾重安出列上疏,奏请皇上允许设立书院,以广化百姓,以为朝廷谋福,他陈言道:“值兵火倾圮,祀典湮坠,文道不兴,今请倡率捐修书院,以表前贤,兴起后学,广化百姓……”
这一个奏疏,就像一块巨石落入小池塘中,激荡起无数波澜,朝官震动不已,就连方集馨等中枢主官都颤了一下。
顾重安仍站在宣政殿中间,等待着崇德帝的回应。顾重安明明躬身低头,可是朝官们竟觉得他身上似有凛凛之气。这个奏疏并这种凛凛,实在让部分朝官生厌。
尚未等崇德帝回应,尚书左丞蒋钦就出列,驳斥顾重安的奏疏:“前朝亡于书院党争,此殷鉴不远。尔是何等居心,竟敢上此奏疏?难不成是余孽不成?”
蒋钦此言可谓诛心,指顾重安乃前朝余孽,上奏设立书院别有用心。他这个指责太过,宣政殿内马上就有人看不过眼了。
侍御史房莘出列,皱着眉头提示蒋钦道:“蒋大人此言过矣!顾家乃三朝四书之家,蒋大人慎言!廷上奏对,论事直陈而已,若过甚,本官理当弹劾。”
蒋钦听了此话,才止住了这中驳斥,却是目视顾重安,心中腹诽道:这厮太绝!若真的让普通百姓都能求学,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历来官学文字乃权贵私器,这都是朝官公认的道理,但是却不能宣之于口,蒋钦能腹诽,但不能说出口。
紧接着,太常卿朱有洛出列,他是反对设立书院的,理由很简单,就是陈奏的那样:“无益于国,徒为糜费!”他想着,设立书院涉及很多事情,营建院舍、延请教授、充丰书籍,这得花多少钱?
朱有洛的驳斥,仍是轮不到顾重安应对,这时宣政殿门外传来了一个奏对的声音:“自古帝王在国家升平之时,都广修宫室,广纳美色。如今奏请独延礼文儒,发挥典籍,所益者大,所损者微。诸位大臣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所有朝官都看向了宣政殿门外,待见到那个人时,蒋钦等朝官的脸色变绿了,再认出这个人身边跟着的老头是谁时,他们都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来?!L
☆、第087张 第一硬骨头
朝官齐刷刷往宣政殿门外望去,只见来人并未穿朝服,而是穿着一身月白衣裳,宽袖阔袍,谪仙般的容貌让威严的宣政殿瞬间生辉得彩色。
韦长隐!
他来这里做什么?且一来就驳朱有洛之言,显然那,他是支持顾重安的。安国公府乃勋贵之家,不会不知道顾重安此奏疏的影响,顾家自挖墙脚也就罢了,难道安国公府也要跟着来?
蒋钦等朝官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们这才记得:韦长隐虽然不出仕,但崇德帝对他极为看重,特准他有站立宣政殿之权。但是,韦长隐基本就没有出现过,此刻他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但当他们看清楚韦长隐身边站着的葛布老人时,惊得瞪大了眼,将对韦长隐的疑惑扔在了脑后。现在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这老人怎么会与韦长隐在一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高坐在宣政殿上的崇德帝,见到老人后也眯了眯眼睛,他和朝官一样,万万没有想到这老人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更让崇德帝惊愕的是,这个老人缓缓走到宣政殿中间,恭敬地跪了下来,口称道:“草民孟圭堂拜见皇上!”
宣政殿中的朝官顿时凌乱了,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孟圭堂下跪叩头尊称,觉得自己眼睛肯定出问题了。这是孟圭堂?当年,孟圭堂对崇德帝嗤之以鼻,死不肯跪!这真的是大定硬骨头孟圭堂?!
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一些人。他们迷恋过去的荣光,永恒与新朝新帝作对,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往往有难以撼动的地位和影响力,总像一块硬骨头那样卡在新朝新帝的喉中。吐不掉吞不得。
孟圭堂,就是崇德年最大的那块硬骨头,崇德帝至今拿他没有办法!
孟圭堂是大儒,大定第一大儒!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孟圭堂被称为第一,其才学超其他大儒。而是其德行之高无儒能及。
先帝时,大定与西边的大盛有过一场大战役,其时西疆战火至遍地白骨,孟圭堂号召儒者前往西疆,以文人之身、刀笔之力抵抗外敌。为大定击败大盛立下过赫赫功劳!
后来太原府二王之乱,孟圭堂又亲去晋州等地,为当地百姓送去了粮食、衣物等急需物品,对无数百姓有活命之功。
而其人,不拜官位不受封赏,事了之后便安泊山林专心经籍。大定有一个这样的大儒,是大定之福,却不是崇德帝之幸。皆因。孟圭堂并不认服崇德帝这个帝王。
二王之乱时,崇德帝将二王周围所有人都杀光,包括很多身不由己的太原府百姓。当时的杀戮,孟圭堂都亲眼见到过,却无法阻止。
崇德帝登位之时,曾遣中书侍郎徐善赍玺书至其所,邀其撰书登位诏书。可是,孟圭堂却将玺书扔地。冷言道:“德不配其位,国必有灾殃!这诏书。恕草民不能写!”
他认为崇德帝以杀戮登位,血腥太甚。非明君之主,是以连玺书都敢仍,不敬至这种地步。
孟圭堂就是这样一个人,不避死不畏死,这样的人,崇德帝能拿他怎么办?崇德帝不惮多杀一人,但杀了孟圭堂,只是成全其令名而已,崇德帝对其恶甚,又怎么会这么做?
所幸孟圭堂不信服崇德帝,却也不兴波闹事,崇德帝对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硬骨头不去想的话,便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如今孟圭堂竟然来了宣政殿,而且还匍匐跪下,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这是为什么?这些读书人不是宁死不屈?舍身成仁的吗?
崇德帝想不明白,脸上看起来就显得高深莫测;朝官们也不明白,忙着捡起跌了一地的下巴;就连沈度,看到孟圭堂的时候,都奇怪不已。
他是去请韦长隐出手助一臂之力了,原是觉得韦长隐及安国公就够分量了,没想到韦长隐却搬出了一个更有分量的人,现在已经不是搭够分量的问题了,而是一定会很重。
长隐公子的目光,与沈度碰了一下,便移回了孟圭堂身上,然后对崇德帝说道:“启禀皇上,孟老先生道有言上奏,却苦不能入宫门,恰好微臣见着了,便一同前来宣政殿。”——孟圭堂区区一草民,如果没有长隐公子带着,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宣政殿这里的。
即便如此,如果崇德帝追究起来,长隐公子带人来此举也极为不妥。可是,长隐公子没有办法,他是在这个时候才等到孟圭堂前来。幸好,还赶得及。
在听到沈度的请求后,长隐公子就一直在想此事,开设书院能不能被允许,若是书院开设,对大定会有什么影响。沈度谓此事乃“天地合德鬼神共用”,后来长隐公子也认同了沈度这个判断。
于是,他亲自去了京兆东郊的云山,去那里找了孟圭堂,请他出面向崇德帝奏请开设书院,这就是孟圭堂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此刻,孟圭堂跪伏在宣政殿上,缓缓陈言:“皇上,草民以微薄之身,恳请皇上准许开设书院,以便让跟多人有求学明理的机会。书院若是开设,则皇上可将天下贤才尽归毂中,草民便是第一个和应之……书院之才,足备朝堂任使!”
孟圭堂已年过花甲,可是他声音洪亮,回荡在宣政殿内,让崇德帝与朝官们都静默无言。
孟圭堂是当世大儒,又经历过西疆战役与二王之乱,一手文章写得出神入化,字词句章皆有激荡人心的作用,所述所写都能让人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之感,不然崇德帝也不会想找他写登位诏书。
这一番奏言。同样具备这样的功效。经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出现了一种盛世将来的即视感。他们看到了一幅幅画面:若是书院开设,则百姓知理明义,文治之功得以普化;若是书院开设,则贤才集出。朝堂得王佐之功;若是书院开设,则天下书籍留存,遗泽得以久远……
总而言之,若是书院得以开设,则大定就会有文治盛世,就会有久安繁荣。这些,朝官们似乎都能看得到。
就连已经在春晖楼震动过的沈度,仍为孟圭堂的话激荡不已。这些话,说的得太好了,如此……蛊惑人心!沈度对这样的“蛊惑”甘之如饴。并且觉得父亲沈肃不用再进宫一趟了。
忽而,沈度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这块崇德年最硬的骨头,原来这样软,因己身硬,为百姓软,大定有这样一个大儒,是大定之福。
殿中间的顾重安。则是露出了一副激动又羞愧的脸色。他也想开设书院,他也有启奏,却远远没有孟圭堂说的这么好!
孟圭堂说罢之后。便低下了头,没有理会宣政殿众官的反应。透过宣政殿的光亮的大石板,想起了长隐公子的话语。
在他拒绝了来朝堂见崇德帝之后,长隐公子也不着急,只是眼神悠远地看着云山脚下,长叹了一声。才说道:“先生所追求的道,必定比物质享受和延续生命更重要。所以先生不居官不畏死,就是在守道。对吗?”
尚未等孟圭堂回答,长隐公子便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居官,不畏死何难?小子我不正是这样吗?不居官,不畏死,于生民何益?于天地何用?于往圣何关?这就是先生所守之道?未免太浅薄!”
长隐公子这样说罢之后,就飘然下云山而去,像谪仙下凡一样,映照在孟圭堂眼中。
但当时孟圭堂眼中什么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眼盲心聋,若不是长隐公子这一番话语,他还不晓得自己所守之道,原来如此浅薄!不居官,不畏死,其实只是做个纯粹简单的人,只是修身而已,于生民无益,于天地无用,于往圣无关。
修身而已,对他这样的当世大儒而言,太浅薄太可笑了。那一瞬,孟圭堂恍如醍醐灌顶,在云山之上又哭又笑,最后才下了山,跟着长隐公子进宫。
宣政殿上的静寂,持续了很长时间。崇德帝高高在上,神色依然深不可测,他凝视着孟圭堂,一遍一遍回想着他的话语。
草民便是第一个和应之……书院之才,足备朝堂任使……孟圭堂这一番话语,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归顺之信服之书院设之。
谁都不明白崇德帝在想什么,没有准许,没有拒绝,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在确认朝官再无旁事可奏之后,给宣唱内侍下令:退朝!
退朝!
崇德帝甚至都没有再看孟圭堂一样,在孟圭堂下跪的那一刻,崇德帝就觉得这块骨头已经吐了出来。
三日后,崇德帝下了一个旨意,旨意称:“天下承平,文风日益,朕既喜闻,应有嘉励,故特准设立书院,俾百姓有求学明理之基,天下隐逸贤才有赡依,书院风教之裨,补官学文道之失也!”
这个旨意,竟是允许开设书院!这个旨意一下,便有人心情不太美好了。
(章外:这一章写了之后,很难过,我一直觉得,书院消失是民族莫大的损失,虽时势进展,书院消失是必然,但仍难过。但难过,又不仅仅为此,我一直就觉得做个简单幸福的人,是有问题的,起码……对国朝来说是个大问题。人人都简单幸福去了,我们所向往的那些正道,那些太平,又有谁来守呢?——这是矫情吗?)L
☆、第088章 潜德更化(为冬冬盟主+1)
崇德帝的旨意,让顾重庭难以置信,以致差点摔破了殿中省的砚台。皇上不是一直说“不得别创书院,群聚徒党”的吗?怎么会下了设立书院的旨意?
他不知道帝王心术,不知道大定还有一些硬骨头,他们所说所为之事,能让高高在上的崇德帝有所改变。
正如沈肃所说的一样,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对于帝王来说,只要有利于文治武功,帝王不会拒之。开创书院,对如今的大定来说,有种种好处,并不像前朝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