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顾重庭其实很想知道,没想到,就如此知道。
老人断断续续哭诉,道是在当年的永安之战中,时任兵部尚书顾蕴宁监军西疆,而蒋鼐就是他账幕中的录事参军事。蒋鼐天纵英才,在军事一道上有过人之人,为永安之战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顾蕴宁为了夺取蒋鼐的军功,竟然给蒋鼐砌了一个通敌的罪名,将他杀害,还让人去了蒋鼐的老家定州,把蒋家上下老小都全部杀死。因为顾沾的妻子产下死胎,为了避免战之不祥的说法,就将蒋鼐的儿子用以替代,这就是顾重庭的身世!
“顾家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必受天谴之!那个死胎,就是报应!可怜你……可怜你认贼作父,懵懂被利用还不自知!”那个老人这样哭喊道,还冲上来厮打着顾重庭。
后来,顾重庭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此事,他发现顾沾身边的仆人顾忠,每年都会去定州一趟;他发现当年的兵部录档,对当年的永安之战记录甚多不详之处,显然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他还从当年的西疆老兵那里听到了蒋鼐很多事情,包括他后来莫名其妙身死。
那个潦倒老人受过蒋鼐的活命之恩,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隐约知道当年的真相,才告诉了顾重庭。然后,他很快就死了,临死之前还一直拉着他的手,哭着恳求他报仇。
这十几年来,他便是这样,处心积虑地让顾家出事,顾重安的嫡长子就是他谋害的,傅氏多年不孕就是二房做的手脚,还有顾道征也是他药哑的,就是为了向顾家报仇!
“我只恨不得,顾家所有人都死掉,不然太便宜顾家!”顾重庭凶狠地说道,神智已经濒临癫狂。事实上,他早已经癫狂了,不然不会作下这些丧心病狂的事,还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顾沾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一切,感觉就像在听天荒夜谭一样。当年的一切,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的了。可是,顾重庭在说什么?他说的,根本就不是当年的真相!
“就是听信了一个老人的话语,你就坚信,顾家杀了蒋鼐蒋家?你就有报仇,做下这么多恶事?”顾沾喃喃自语道,慢慢走进顾重庭,想听到他的回答。
“是!我要为蒋家报仇!”顾重庭僵着脖子,恶狠狠地吼道。
“啪!”的一声响,顾沾重重一巴掌刮向顾重庭。这一掌他用尽权全力,顾重庭的脸立刻往一旁侧去,嘴角也逸出鲜血。
“你果然是蒋鼐的血脉!这份忘恩负义,这份持利仇恨,十足十是蒋鼐当年的模样!可是,蒋鼐最后都能知悔返正,还活了西疆数十万百姓。而你顾重庭,你做了什么?蒋鼐泉下有知,定是死不瞑目!”顾沾咬着牙说道,忍不住又甩了顾重庭一巴掌。
“你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为什么不来问我?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不来跟我求证?我无法原谅你,我更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教养、爱护了几十年的儿子,竟然是这样的白眼狼!”顾沾眯着眼,身体都颤抖起来,仿佛大受打击。
他望着顾重庭,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眼角都笑出了眼泪,可是谁都觉得,他如今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之中。
“你这么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那么我详详细细告诉你!你根本就不配为我顾家子弟,你就连作为蒋鼐儿子都不配……”顾沾笑着说道,眼中夹着狂风暴雨。
永安之战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是朝廷官员和普通百姓每次想起这战役,都会有一种深深的敬意和佩服,也会深深的骄傲,这一场战役,是绝对不能从大定历史上抹去的,这场战役,最深刻地体现了大定士兵的英勇顽强,体现了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和勇气。
作为永安战役的亲历者,顾沾除了感佩于士兵的英勇外,更深刻的是战争所带来的伤害和无奈,更深刻的是太平承年来得太艰难,太艰难!
一寸山河一寸血,如今的大定平和,是大定士兵和百姓不知流了多少血才能换来的。个人的命运,在战争铁血面前,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在动乱年代,根本就没有个人命运可言。
世无一面,事情不可能永远光鲜。永安之战也是如此,除了英勇顽强保家卫国之外,还有很多不能录在兵部卷宗的阴暗丑恶。这些隐暗丑恶,固是人贪生怕死的本能,更是铁血战争所迫使的无奈,没得选择……
三十多年前,西疆府的录事参军事蒋鼐便是如此。他通敌叛国,不仅仅是畏惧即将践踏上大定境内的西盛铁骑,更因为在西疆定州内,有他即将临盆的妻子,更因为他在录事参军事这个职位上,有西盛极其需要的军事布防。
所以,为了得到所需要的军事消息,西盛对于蒋鼐,一则以利诱,一则以命迫,逼得蒋鼐将西疆的军事、士兵泄露了出去。初战之时,大定节节败退,人命如草芥一样被收割,就是因为蒋鼐将这些布防泄露了出去,就是因为蒋鼐通敌卖国!
最后他幡然悔悟,在顾蕴宁的谋划下,以身作诱饵,将一份极其重要又虚假的军情,送到了西盛军方的手中。因为西盛先前从蒋鼐那里所得到的军情,都使得他们取得了胜利,便不疑有他,才中了顾蕴宁的圈套,大定士兵才能重歼西盛军队,为永安之战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后来,西盛士兵得知真相,对蒋鼐的仇恨被激至极点,就连逃命都顾不上,竟然拼着身死的代价,血洗了定州蒋家村!
蒋鼐悔恨自裁,其妻难产而死,留下的唯一血脉,就是顾重庭,这才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我的祖父顾蕴宁,从来没有贪功!你的父亲,就算是通敌叛国,最后仍活了数十万西疆百姓!只有你顾重庭……还有我,错得这么厉害!”顾沾最后跌坐在地上,大哭着说道。
(章外:一寸山河一寸血,这个道理,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吧。我坚信的是,和平年代才是个人幸福的前提和保障。和平来之不易,我最烦的就是那些所谓“公知”的乱喷,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没有了国家,没有了和平,个人还有什么?)L
☆、第153章 善惑
“我错了,可是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这三十多年来,我将你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我掩住当年的事情,就是不想你为这些事情所累。可以轻松开始,可是……竟是如此!”顾霑掩面,眼泪簌簌而落。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都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个结果。当年蒋鼐身死后,其妻子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遗孤。祖父顾蕴宁怜其无依无靠,又惜蒋鼐最后的善行,正好顾霑嫡次子难产,便如此李代桃僵。
这一切的出发点,原是本着惜弱怜幼之心,并无多余的想法。可是,经过三十多年的时间流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结果?顾重庭心心念念的,就是毁了顾家,有如此深重仇怨,是谁之错?
顾重庭的本性如此,还是顾霑的教导有问题?抑或是背后手太过强大?顾重庭所说的那个老人,想必是西盛的人。为了当年永安之战的仇恨,为了对顾蕴宁和蒋鼐的仇恨,才使了顾重庭这一手。
此时此刻,顾霑不得不承认,西盛这一手,使得真是太对太狠了!
他双手掩面,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顾重庭。
“你,你……胡说,胡说……不是这样的,顾家是蒋家的仇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顾重庭神色无力地反驳道,神色惨白。
顾霑所说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相信,一个字都不能信!信了,那就证明他这十几年做作作为就是一个笑话!他不能信,不能信……
连氏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顾重庭,然后张口说道:“老爷,您这十几年来。真是一场笑话!”
她与顾重庭成亲十几年了,对他实在太了解了。以顾重庭的性格,他绝对不能接受这些事实,必定幻想着这一切是假的,可是她就要戳穿他的幻想,让他悔恨痛苦。——就像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那样!
顾重安仍是静默低头,自始至终。他都像个局外人一样。不曾真正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什么都无法说。
顾琰静静地听着顾霑的痛哭,脸上悲喜交错。历经了两世。她终于知道了顾重庭的真正身份,终于知道祖父为何如此爱信顾重庭。原来,还有蒋鼐这个人,还有当年的永安之战。
顾蕴宁和顾霑的善心。前一世竟然变成了顾家的恶果。忠孝堂上写积善,为什么前一世顾家就没善终呢?培德积善。为什么就没有好下场呢?
老子有言曰: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到底是作何解?前世今生,顾家都发了一样的善心,前一世所得的是恶果,今生所得的。虽未曰得善,却也无恶。
这两种不同的结果,是因为她在其中作用?她之于顾家而言。是为善;之于顾重庭和连氏来说,是为恶。善恶之间的区别和转化。她竟然一时难以分清。
这时,顾霑的痛哭已经停止了,他看着顾重庭,声音无比沙哑:“我无法原谅你。这三十多年来,就当我养了一只白眼狼!直至今日,我仍年纪蒋鼐的善行,我不会将你除族。但自今日起,你被幽禁在这里,寸步不能离开!我与你的父子缘分,就此断尽!”
顾霑这些话,已经不能使忠孝堂的人有什么反应了。这样的处置,在他们的意料之内。到了这一步,顾重庭要么死要么被囚,就这两条路而已。顾霑的心永远不够狠,会做的,就是将顾重庭囚禁而已。
就在这样的静默当中,连氏朝顾霑说道:“老太爷,当初顾家骗婚,以旁人血脉冒充顾家子,我才会嫁与顾重庭。老太爷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她要顾霑给她一个交代,这个时候,她还要什么交代?
“你说的交代,是什么?”顾霑冷着脸问道,除了顾重庭之外,连氏的举动同样令他意外。往日端庄贤淑的连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咄咄逼人落井下石。
顾霑开始反省,他以往相人的目光,到底有多差?一个二个都像换了个人一样。
“老太爷既以顾家嫡次子求婚,那么我嫁的就是顾家人。我不理会顾重庭是死是活,但我所出的儿女,必定是顾家人!我要的交代,就是为道往求荫官,为道彷求顾家在东澄大街的商铺!这样的交代,老太爷能否答应?”连氏的话语很快速,这样说道。
为她所出的两个儿子求出路?这,的确是连氏会做的打算。顾重庭已经无望,她要为两个儿子考虑!
“我答应你,我会为他们两个铺好后路,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入礼佛堂,非我允许,一步都不能出!”顾霑并没有想很久,就回答道。
顾道往和顾道彷两个孩子,现正在官学就读,本性并不差,他可以答应连氏的要求,但为了防止再一次出现顾重庭那样的事,他不可能留着连氏影响他们。
“礼佛堂没有什么不好的,如此,我便多谢老太爷了!道往荫官和道彷得铺的那一日,我自会进入礼佛堂。”连氏点点头,这个交换前提,她可以接受。
见到顾霑已经答应自己的请求,连氏也不愿意在忠孝堂呆了。她转过身,朝顾重庭躬了躬身,祈愿似地说道:“惟愿老爷日日康健,寿与松长。惟愿此生此生,生生世世再不复见!”
连氏这样说罢,将帕子拢进了袖中,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忠孝堂门口走去。直到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的脚步才蹒跚了一下,眼泪也瞬间淌了下来。
自从她知道,顾重庭已将名下所有店铺,包括东澄大街那两间铺子,全都转到孙氏名下之后,她对顾重庭残存的一点点情意都全部消失殆尽!
东澄大街那两间铺子,是连氏的嫁妆!当年顾重庭说,为了官场周转方便,这两间胭脂铺子的房契、地契全部都换上了他的名字。——如今大定官场中,是允许官员们经营几间铺子的。
其时,连氏对顾重庭爱之信之,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双手捧上,就算这两间铺子是她嫁妆里面最重要的,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改了名字。
可是,她的嫁妆,竟然被顾重庭送给了孙氏那个贱人!顾重庭竟然敢将她原本上是她的东西,送给了孙氏这个贱人!
这让她如何能忍?更何况,顾重庭在她面前多次说过,她与孙氏要和睦共处,最好能够平起平坐。平起平坐?孙氏只是一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和她平起平坐?
那一个瞬间,她怀疑顾重庭的脑子是被驴踢了,不然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语?顾重庭既然将她如此践踏,那么她就只能先将他推倒践踏了。
可是啊,她明明做了她想做事情,为何还会有眼泪呢?
连氏的离去,就像抽走了忠孝堂部分空气一样,剩下的人都觉得异常难受。随即,顾琰便站了起来,朝顾霑和顾重安弯了弯身,打算离开忠孝堂。
顾重庭的身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已经明了,虽则一切如此荒谬可笑,但到底有了结果,不像前一世直到死,她都不知道顾家灭亡的因由。
这一生,是知道了,顾重庭是被囚禁了,可是,也就是这样了,像等待多年的戏终于落幕,顾琰已经倦怠了,都没有多少欣喜。
想到连氏的要求,顾琰扬眉笑了笑,连氏,果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就算顾重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为顾道往和顾道彷谋划了这些事,而且祖父还答应了。
真好笑,若是顾道往和顾道彷似顾重庭,那么祖父该怎么办?
这样想着,顾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顾霑,然后问道:“祖父,您对二叔看重至此,顾家差点就族灭;您对两位堂兄仍是爱护,不怕有一日会被反噬?您如今的做法,恰恰是顾家未来的隐忧!”
这句话,她早就想说的了,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压着。如今,再见到顾霑答应连氏的要求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人不可能一而再地重错误,为何祖父仍答应了连氏的要求,这太让她失望了!
尚未等顾霑回答,顾琰又再说道:“祖父,菩萨尚有怒目金刚,用以降伏四魔。祖父,您的做法,真的能镇守住顾家吗?阿璧,心中有疑。”
有疑,并不需要顾霑解惑,她已经知晓答案,祖父顾霑所能做到的,就只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