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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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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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唐朝情笃之人还的确不少。

宫墙内又传来歌声。也许是哪个年老色衰的宫人,沙哑着嗓子,哼着古老歌谣,一唱三叹。歌声细微哀凉,叫人不忍卒听。我出门去看,真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宫女正在扫雪。尽管她衣衫单薄,却依旧梳着一丝不苟的乌云髻。只是白发丛生,恐怕是白云髻了罢。一枚显示了她从前不凡身份的凤凰衔珠钗插在鬓间。她低低吟唱,声音愈来愈悲伤。

“姑娘。”她看见我,冷冷笑了,“姑娘亦是教坊中人么?”

我点头。她的笑愈是阴森:“姑娘,我曾是此中红人,受先帝深宠,这珠钗便是凭证。而今垂垂老矣。想回家,家乡却被吐蕃占了。想出宫,却不知靠什么活下去。那么就在这里扫雪吧。”她又开始哼歌,缓缓离开。竹帚在洁白积雪上划出一排排细密痕迹,仿佛梳齿篦过一般。她走出很远,白发间的珠钗依旧耀眼,晃得人双目疼痛。

5.

我跟花房婆婆说起这扫雪的老宫女。婆婆没有任何惊异:“姑娘,宫里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

她口吻冷静,没有一丝感情。但当扫雪的老宫女路过宜春院后门时,婆婆还是让我把一些半旧衣裳交给她御寒。

“年轻时恩宠占尽,风光太盛,晚景愈是颓唐。”婆婆一面洒扫花房,一面淡淡说。

“那婆婆年轻时呢?”我脱口问。

婆婆一直微笑:“我年轻时默默无声,只因擅长养花而留在宫内。这一留,就是一辈子了。”

“那我也陪婆婆一起养花。”

婆婆笑了,温柔注视着我。

花房里第一丛海棠绽放时,我就剪了一束去见芜夜。盲眼的芜夜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质。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的经历,想象他已不存在的眼神。

我们彼此言语不多。最多的,只是互相倾听琴音与琵琶。琴与琵琶互相理解,音符纠缠交汇,浑为一体。

芜夜突然停止弹琴:“你依旧在发低烧么。”没待我惊讶,他便解释:“我听出你的琵琶声中有些微火气。”

我喃喃:“因为最近总能想起一些零碎片段,于是心浮气躁,无法平静。芜夜,来宜春院前我们认识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我遗忘的记忆。”

“静娘。”他喊我的名字,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总是在写永远寄不出去的信。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我想忘却无法忘记的一切。”

“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触动了什么,都不要打断我。让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答应了他。风铃响起来。竹台上安置的海棠花簌簌凋谢。

6.

秋季的杭州格外迷人。郊外绵延成海的菊花,城内人烟繁盛的街道。炒茶师傅掀着一柄巨大的铁铲,茶香浸染了整个杭城。西湖上画舫荡漾,婉转低眉的船妓或抱琵琶,或吹横笛,或弹箜篌。

白衣少年将折扇一甩,掀起袍襟一路狂奔,一面跑一面晃着手中的香袋。

“良卿1他冲进一座绿荫掩隐的亭子,对亭中端坐的小姐突然一声大喊。小姐微笑,倒是小姐那伶牙利齿的丫鬟数落起来:“陈公子也不稳重些,仔细摔倒磕了牙1他依旧笑嘻嘻,将香袋自小姐面前一晃,又飞快收起。

“好香1丫鬟展颜。小姐的笑容愈是羞涩。他却涎着脸摇头晃脑:“不给1

小姐绞着一绺长发,站起来背过身:“那我还不要呢1

“不要?不要可不行1他呵呵笑着,“我跑了好多路才买来的,这是天竺国进献的香料呀,佛前贡过的!良卿妹妹要怎么谢我呢?”他凑上前,迅速在她颊上啄了一口。丫鬟早含笑避开,良卿羞红了脸,扬起手要打他:“讨厌-…”而手却缓缓落下,眼底亦升起无限温柔。他拉起她的手,将香袋放到她掌心内,又拢好,握住她温润的小手。二人默默望了一阵,她醒过神,慌忙抽出手,离他远一些:“要死了……”

他却不依不饶,硬是一步步上前,眼里含满温柔,宛如蓄了两汪深潭:“良卿妹妹,等我爹从长安回来,我就来你们家提亲1

她终于退到阑干边,他趁势揽紧她,她没有挣扎,而是悄悄往他怀里靠了靠。

“芜夜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么?”她呓语般喃喃,“都是真的么?”

“还记得我们从小的盟誓么?生生死死,白首不相离。”他收起所有的调皮与放肆,无比认真。

泪水从她清亮的眼里蓦然淌出。她盯住他,用更低、更热烈的声音说:“芜夜哥哥,我要你发誓,再发誓……”

“好!我陈芜夜对天发誓,神明在上,若我违背誓言,不娶薛氏良卿为妻,将……将变成一只大乌龟1

“讨厌!这会儿还开得出玩笑……”她噗嗤一笑,泪水流得更欢,“听说我爹要把我嫁给城南太守……芜夜哥哥,你一定要来娶我,我生生世世都是你的人了。”她止住泪,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芜夜哥哥,你如果违背誓言,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苦难……”她声音小下去,崩溃一般。他则听话地发重誓:“若我违背誓言,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苦难,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芜夜哥哥1她无法控制自己,用力掩住他的口,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在她耳边呼着热气用力说:“良卿,我一定来娶你。”

“小姐,夫人他们快来啦1丫鬟慌忙过来,“陈公子快走吧。”

他们依依不舍。刚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回身,照准她的唇用力一吻,匆匆跑远了。

菊花香,荡漾如风。

良卿一路膝行,跪到父亲面前,哀声道:“爹爹,爹爹,我已与芜夜哥哥生死盟誓,请爹爹成全。”

父亲眯起的眼微微一动:“你看你,还有小姐样子么?放肆之至。那陈芜夜的爹爹在长安遭了罪,惹得龙颜大怒,恐怕这会儿抄家的都要来了。让你嫁给城南太守,也是你的造化1

良卿高昂起头:“无论陈家遭遇怎样的事,我都要和芜夜哥哥在一起!他若被流放,我跟着一起去。他若被杀头,我陪他一起死1

“放肆1父亲盛怒,手中的青花茶盏摔得粉碎,“来人,把小姐带回绣楼,没有我的准许,一概不许出入1

仆妇前来拉她,她挣踊跳跃,长发散落,金簪委地。她突然安静下来:“我自己会走。”

不久就有人来报,小姐在绣楼上裁嫁衣呢!父亲欣慰。而又有人来报,小姐突然大哭,用剪子戳伤了喉咙。

举家大惊,夫人一面号啕一面冲上绣楼,所幸伤口并不甚深,良卿幽幽一笑:“你们可以不让我和芜夜哥哥在一起,但不可以阻挡我去死。”

于是只有好言相劝,不急不急,缓一缓便是。总不能女方过去提亲吧,总该等陈家上门来说亲事。

良卿紧紧攥着那只香包,嘴角露出诡异的笑。

7.

芜夜说,良卿妹妹,陈家已经败落,我也不知明天自己要去何方,所以……

不!良卿大声打断,我知道你是我爹娘请来说服我的对么?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对么?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对么?你也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你们家败了,但你还在啊,我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流浪去。我吃得了苦,芜夜哥哥,我真的吃得了苦,布衣蔬食,只要和你一起,我都觉得是天堂。芜夜哥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你发过誓的啊!我们今天就走,我们逃走,我们四处为家,好不好,好不好?

良卿妹妹……

芜夜,芜夜,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要躲开。我知道是我爹娘叫你来对我说狠心话的。我不听,我也不相信!我们逃出去后,你可以弹琴,我可以刺绣,我们种一块田,逍遥自在……哥哥你不是常常说羡慕采菊东篱下的恬静么?我们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我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心里还有我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良卿幽怨热烈的眼神宛如一把剑,直直刺往芜夜的心头。但他却突然冷静了,他不忍心,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受苦。感情之伤可日久淡忘,而飘零之苦却不知何时终结。他咽下所有喷薄欲出的言语,看定她,只静静说了一句话:“良卿妹妹,我对不起你。”他顷刻忘了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头晕目眩,只是觉得心片片撕裂,疼得无法呼吸。

她怔住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恍惚着问:“你是芜夜哥哥吗?”她怔忡着回身,披出一身鲜红嫁衣:“芜夜哥哥,你说,好看吗?”她凑上前,踮起脚尖,和从前一样,温柔地说:“芜夜哥哥,我要嫁给你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芜夜静静告诉她,“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今日一别,已无再见的可能。妹妹,保重。”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绣楼外的薛氏夫妇长吁一口气。他淡淡一笑,潇洒而出,依旧是当初世家公子的风骨。

他一路狂奔,终于发现自己已在苏堤。他停了停,蓦然想起,从前,在西湖畔柳荫下,他为她弹琴,她为他鼓笙,眉眼缱绻,缠绵纠结。

他突然吐出大口鲜血。

从那一日开始,他走上去长安的路。宫廷太乐府四处征召人才,本要随家人一并处死或流放的他,因为有一身超绝琴艺,而被留下一命。

头靠着船身,听身下江水汹涌激荡,他想起良卿的娇嗔与喜乐。她该嫁入太守家了吧,她应该快一点忘掉他,早生贵子,夫妻和美。这样想着,心便不会疼得喘不过气来。

船身又一阵颠簸。黑暗之中,他陷入一路沉到深海底的孤独与窒息。

烟花繁盛的长安,毕竟不如杭州的妩媚姿丽。混迹教坊的日子显得无限迅疾。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是晨何是昏。睁开眼,有酒便好。醉了,闭上眼便是。有人听说他的琴艺,前来请教。他随手弹出,琴声激越高亢,忽又婉转低呜咽,听得人哀哀欲死。一曲弹罢,他又醉倒。而他名声愈盛。

梦醒之间,他颓然微笑,良卿,我要,难道我要,就此一辈子,把你放在我的记忆里。依靠微薄的幻觉赖以度日。'小说下载网 。。'

胭脂楼的酒亦是醉人,春衫薄透的姑娘们唇红齿白,争着抢着要伺候这位名动长安的琴师。酒液淋漓,醉眼惺忪。墙上嵌着描金的枝蔓与怒放的牡丹。廊檐下是一盏又一盏妩媚的纸灯。

那些姑娘们疑疑惑惑,私下里总要问,为什么陈公子在欢爱时总要喊一个人的名字?

叫……叫什么来着。

好象是良卿。

姑娘们纷纷嫉妒,谁是良卿,惹得陈公子这样心心念念,连在梦里都不放过。

每一晚,胭脂楼的无数纸灯次第点燃。不动声色地照耀长安渐渐变深的夜。丝竹盈耳,歌台暖响。那些美丽丰腴的歌妓,将一丝惆怅调和成文雅的炫耀与精致的享乐。牡丹盛放至颓败,又很快,被换上新一批,依旧绚烂无忧地开。

这是长安的销金窟子,叫人彻底忘记时间的流转。

一丝清冽且熟悉的芳香,深醉的芜夜缓缓醒来。

窗外在落雨,湿漉漉的空气稠得化不开。芜夜静了静,看清姑娘手中端了一碗茶。那茶香彻骨,似乎是最正宗的明前茶。而又夹杂了几缕花香。

他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看到杯盏里几枚徐徐舒开的茉莉与珠兰。再往上看,娇颜,冰肌,凝眸如水。是梦吧。他笑了笑,怎么可能,面前的姑娘,竟与良卿一样的容颜。

“芜夜哥哥。”

他浑身一个激灵,猛然起身,不可能。一定是梦,一定是自己想痴了。

“芜夜哥哥……”她轻轻一笑,“不认得我了么?”

不,决不可能,这是长安,这是胭脂楼,不是烟水妩媚的杭州,不是十里花开的西湖。他狠狠掐了掐手腕,而她已放下茶盏,泪水滑落。她狠狠扑到他怀里,揪紧他的衣衫:“你不认得我了不要我了么?”她在他怀里慢慢软下去,脸高高扬起来:“芜夜哥哥,我不相信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逃出来,听说你去了长安。我也要到长安来……芜夜哥哥,我来了,我终于看到你了。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的。我们一定可以生生死死不相离……”

万千的隐衷都奇%^书*(网!&*收集整理可得到宽恕,芜夜紧紧搂住她,她用力掐着他的腕,两张脸死死贴在一起,再也不愿分离。房内的水仙亦受到氤氲之气的感染,刹那绽放。罗帐滑下,窗台飞起一群鸽子。

“你……竟依旧璞玉浑金……”芜夜痛苦地皱起眉,十指颤抖着抚过她身上每一道伤口。

她泪如泉涌,却骄傲无比:“为哥哥守身,死也甘愿。”

自小娇惯的公侯小姐,为了追随他,竟一路从杭州辗转到长安,又流落烟花,这样固执到死的爱恋,这样绵绵不尽的深情。

刚刚披起的衣衫又如片片飞起的蝶,二人再度紧紧相拥。她默默将指甲嵌入他的脊背。他缓下来,悄声问:“将你弄疼了么?”

她的眼泪流得更多:“哥哥,我已是胭脂楼的人……从前的良卿,已经死了。”

多么可怕。原本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而今却沦落到恩客与烟花女的地步。她闭上眼,浑身簌簌颤抖。他将她搂得愈紧,愈是绝望。

“哥哥,你要赎我走。”她自怜地望着满身伤痕,“妈妈定要我接客,我死也不从。上天有眼,我终究是你的人了……哥哥,你一定要赎我走,我等你,死也等你。”

8.

第一次见到崔思贤,是那个暮春的午后。他邀芜夜去府上小坐,说自己亦喜音律,闲来无时,还会抚琴吹箫。长安城里这样附庸风雅的公子比比皆是,他们常以结交风流名士为乐,互与攀比。

那么结识长安城中最出色的琴师,亦是一桩幸事吧。

芜夜性情孤傲早已出名,但他却同意了思贤。也许是见他谈吐不俗,也许是见他举止非凡。

崔府并不大,但步步是景、错落有致。横烟渡,尘埃外,青枫桥,风烟榭……那些亭台楼阁都有着美好的名字。思贤一身洁白丝绸深衣,纤尘不染。他与芜夜一起品茶赏花,兴致高时,命府上歌姬遥遥献歌,其声婉转清扬,自有风韵。

芜夜说到这里,顿了顿。

竹台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崔思贤。这三个字让我心头一颤,却顷刻如迷茫烟水,不可琢磨。

我想起自己答应芜夜,在他回忆时不要打断,于是收起疑惑。思绪随芜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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