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尤里安,我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为座右铭。这一次,我也绝对不会违背这个座右铭。”
“您有胜算?”
“老实说,不多。”
杨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把杂乱的头发压在底下。既然决定接受对方的询问,他就希望尽可能地把事实和真象说出来。虽然他不愿对方完全知道全部事实……
“但是,这也是唯一的机会。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在看穿了我的意图之后故意来诱我上钩的。如果是不择手段只为取得胜利的话,他大可无视我们的存在,直取首都海尼森的。应该说,这样做比较有效。然而,他并不这么做,也就是说,他接受了我无礼的挑战。”
“您是有感于他的意气,所以才决定堂堂正正地和他正面对决吗?”
杨以直指己心深处的表情沉思。
“不,我才不会那么浪漫主义哪!我现在想的只有一点——如何利用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浪漫主义及自尊来打败他。事实上,我也希望能赢的轻松些,但是,这一回这个方法已经是最轻松的选择了。”
尤里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闭上了他那形状极佳的嘴唇。使杨感到困惑、动摇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难道真的没有更轻松的方法吗?尤里安不禁怀疑着。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又犹疑着没有说出口,最终他只是这样说道:“总而言之,不要太勉强自己。”
杨点点头很高兴地回答说:“没问题。勉强行事不合我的胃口。多谢你的关心。”
Ⅱ
离开根据地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杨给了底下的所有士兵、军官半天的休假。这是杨舰队出战前的惯例,杨一直格守着这个惯例。
司令官的命令一经下达,随即涌起一阵有生气、但缺乏实质性的欢呼声,根据地鲁德米拉是由军事基地及岩石所组成的行星,实在没什么娱乐设施,时间的自由并不能说就意味着行动的自由。奥利比…波布兰看着朋友哥尼夫耸了耸肩。
“如果是在海尼森或伊谢尔伦就另当别论了,但在这种基地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呀?算了,我决定去找一个一夜热情的对象,你呢?”
“在房间里睡觉。”
“这么无聊的事还讲得这么大声!”
“不无聊啊!”
“开玩笑地说是无聊,老实说就更无聊了。”
“你比较喜欢开玩笑吧?”
接受了哥尼夫若无其事的眼光,波布兰轻轻岔开话题。
“我不光靠开玩笑过活,不过,我可不想在没有任何情趣的环境下生活。”
“你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吧……”
“……最近你的恶意表现似乎大有进步嘛,哥尼夫先生。”
“不,不,只不过是出自一个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的嫉妒心罢了。你可不要介意呀,波布兰先生。”
两个击坠王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嘲笑,然后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根本不需要思索如何去度过“到晚上三时为止的自由时间”,因为杨威利请她到他的房间去。菲列特利加淡淡地补了原本就淡淡的妆进了房间,杨一副不知该选择何种表情的样子面对着硬质玻璃桌,一迎进菲列特利加,他就板着脸要她坐下。
杨威利在宇宙战场上可以用一只手指头指挥上万艘以上的大舰队,可是,这个原本希望做个历史学者的青年,在他每一出的人生戏剧中都不算是个好演员,在某些场合,他甚至还是一个会让舌头打结的拙劣演员。尽管如此,现在他仍然辛苦地转动着舌头的引擎,轻呼着对方的名字。最先,他叫“上尉”,然后慌张地更正为“少校”,再过好一阵子又改为“格林希尔小姐”,每一次,美丽的副官都回应了,可是,在那之后他却又无话可说了。那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怯懦。他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百倍于与敌人作战时的精神弹簧,叫了第四次。
“菲列特利加。”
这一次,淡茶色眼眸的年轻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这真是一件划时代的事,因为杨威利从来就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她睁大了茶色的眼睛,愕然半响后才答了一声“是”,也因为这个字使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觉得好像好不容易找回了十一年的时间。”菲列特利加柔柔地微笑着。“元帅是在艾尔…法西尔星域救了我的命之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的。您还记得吗?”
脸上发着高烧的杨威利像个自动木偶似的猛点头。
如何把陷于帝国军重重围困下的艾尔…法西尔星域的人民送走,当时二十一岁的杨中尉不甚自信地搔着头,从此开启了在他往后的人生中不断被人称为“奇迹的杨”的第一页,菲列特利加为他送来了餐点。
“谢谢你,格林希尔小姐。”
年轻的中尉对着十四岁的少女认真地说道,少女不由得笑了出来,要求这位看来完全不像军人,倒像将来会成为有成就的学者模样的青年军官叫她“菲列特利加”就可以了。“逃离艾尔…法西尔”对杨、对菲列特利加而言都是一个出发点,终点却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此时,杨把目标放在折冲点上,但是要摆脱停滞不前的状态却不容易。
“菲列特利加,等这场战役结束了……”
杨有系统地说到这里,但是,感情及意思已无法有效地结合,以致接下来的话词不达意,一点脉络都没有。
“我比你大七岁,而且,怎么说呢?这个,我欠缺一个正常的人所具备的完整人格。此外,我的坏习惯又是那么多。回顾以往的种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看来仿佛是利用地位压人,而且,在战斗之前的这种情况下提出这种事,实在不应该……”
菲列特利加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她并没有为表面上的混乱而迷惑,她已经正确把握住了杨内心的想法。菲列特利加自觉一颗心加速跳动起来。
“但是,说了后悔总比不说后悔来得好……啊,真伤脑筋,从刚才开始就只一直随自己高兴乱讲话。总之……总之,你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吗?”
一鼓作气突破关卡的杨,仿佛已吐尽肺里的空气似地松了一口气,要甩开优柔寡断是需要不少体力的,菲列特利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长了翅膀似地飘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心里已经盘旋了多久的一段时间了啊!
“我想,如果把我们两人的退休金合起来,就算将来年纪大了,应该也不愁吃穿的,而且……”
菲列特利加不断搜寻着一些字句试图回应,可是她优秀的记忆力却在这个时候背叛了她。原本应该丰富感人的词汇,不知都跑到哪里去旅行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差了八岁。这件事我曾经有对你提及过吗?如果我说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这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其实在笑之前她就决定了,但她觉得如果不表示点什么,脸上的表情或许就会完全不同了,那可能会使杨感到狼狈。可是她看着杨,知道他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喜悦,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穿上军服也不像军人的这个青年从扁帽下面露出的前发下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她。
“呃,你觉得怎样?”
杨露出了难以表现的表情,勉强形容起来,那就像接受教官面试的军官学校学生的表情,事实上,在他真正接受面试时,杨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深切的表情。他脱下了扁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还没有听到你的答覆,怎么样?”
“啊!”
菲列特利加睁大了淡茶色的眼眸,这时才发现到自己的失神,不禁红了双颊。好或者不好对她来说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所以她的思考和言语动作,都已经轻轻地带过那个关口了,她没有注意到障碍的存在。菲列特利加用线绳把自己那颗跃动不已的心加以控制,好不容易才得以说出口来。
“好的,阁下。”
菲列特利加重覆说了好几遍。她突然有种极度不合理的疑念——她的声音是不是只有自己听得到,而杨却没听到呢?
“太好了!嗯,我很高兴……”杨笨拙地点点头。现在又轮到他困难地来选择词汇了。“谢谢,该说什么……该说什么好呢……该说什么呢……”
结果,杨只能深注着菲列特利加的眼睛,什么都没说,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走进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房间的尤里安,步伐显出有种异样的沉重感,感到怀疑的卡介伦在知道理由之后笑了一笑,调了一杯淡淡的掺水酒给少年。
“……是吗?姓杨的那个家伙终于提起他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了?”
尤里安点点头,猛地灌下了那杯酒,却被轻轻地噎住了,冰块互相碰撞,发出了清凉的声响。卡介伦微微一笑,也在自己的杯子中倒满了酒。
“基本上说来,这是一件喜事,我们来干一杯吧!”
尤里安看着杯子,红了脸。不只因为酒的缘故,他为自己还未干杯就喝了酒的失礼行为致歉。卡介伦在杯子中放了冰块,把调得比刚刚那一杯还浓一些的酒推到少年面前,一完成干杯的动作,尤里安便问道:“您说,基本上来说这是一件喜事,此话怎讲?”
“对杨来说是喜事,因为他总算有了新娘了,而且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之选。对格林希尔少校来说,虽然是一件让外人极为惊奇的事,不过,能和自己爱恋的对象结婚实在是幸福的事,因为酒宴可以一个人举行,婚礼却非得两个人不可。”
“那么,为什么说基本上呢?您保留了什么?”
卡介伦没有立刻回答,先为自己调了第三杯酒,把杯子拿在手上,没有喝,然后才回答道:“理由就在你在我们干杯之前就喝了一杯。”
“……”
“你喜欢格林希尔小姐,我没说错吧?”
尤里安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杯中的冰块激烈地振动起来了。
“我衷心祝福他们两人!真的,我很喜欢他们两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知道。”卡介伦温和地制止了少年。“要再来一杯吗?”
“……嗯,淡的。”
中将为他调了一杯恰到好处的酒。
“我知道是我多事,不过,不只是恋爱,人的心理活动是不能用数学来解释的,也不能用方程式来模拟。以你的情形来说,你只到达爱慕的阶段,所以不妨把它当成一段美好的回忆来消化。但是,如果再进一层发展成刻骨铭心的爱情的话,那么对某一个人的爱,或许就会使你失去对另一个人的爱和尊敬,这不是是非善恶的问题,而是在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演变而成的。老实说,事情会变成这样还真令人困惑。你的头脑好,性格又佳,但是最好不要再牵扯在这件事上,火是很容易引上身的。”
“嗯,我知道。”
“唔,知道就好。即使只是停在脑袋而已。”
卡介伦似乎着透了尤里安的心,他继而把话题一转。
“可是,他们两个人结婚之后会不会还彼此叫元帅、少校啊?”
“应该不会吧?”
尤里安虚应形式地回答,卡介伦便装着板起一副脸孔。
“很难说喔!我太太在结婚之后不久也还叫我上尉,每次被她一叫,我就不由得立正行礼。”
尤里安笑了,可是,卡介伦知道有八成以上是基于礼貌上的缘故。
“不管如何,这是我们大家都活下来之后的事了,如果他们结婚了,尤里安你怎么办?啊,可以暂时到我家去。”
酒精以外的某种因素使得尤里安吐出的气息显得极为炙热。他把喝光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用手不断地旋动着。
“我不想妨碍他们的新婚生活,嗯,怎么说呢?我可不喜欢被看作是碍手碍脚的人。”
听来像是开玩笑,但是尤里安是想,如果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自己该离开他们一阵子。
在尤里安的胸中,一个还没看过的行星的影像虽然不明确,但是慢慢组合出形状来。那是位于银河帝国领域边境小星系的一个小行星,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对人类来说,那是以前唯一的居住世界,当尤里安从濒死的德古斯比司教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就觉得非去看一次不可。
当然,尤里安无法预知那里有些什么,如果那儿暗藏了一把可以撕裂一部分历史面纱的刀刃,那么,他必须把那把刀拿到手。虽然,这种想法当中大多混入了主观愿望之奶,不能说只是客观预测方面的黑咖啡。
然而,尤里安还是觉得有前去一看的价值。尤里安在预测的能力方面远不如杨,但是,如果辅以行动和亲眼见识,应该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他觉得自己应该以有异于杨的方法来接近现在和未来。如果这次战役结束后还能幸存下来,如果能看到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他就要前往地球旅行。
“希望你们幸福……”。
尤里安在口中喃喃说着,把蕴荡在心头的某种暇思放在抽屉里上了锁。
这个时候,凝视着少年的卡介伦,眼中似乎也洋溢着趣味及共识的光芒。
Ⅲ
离开根据地的杨舰队一路朝巴米利恩星系继续航行。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舰队成了一个大家庭,杨要指挥控制也得花些心力!”
卡介伦对尤里安说道,然而,他自己本身也是“非正规兵”。由于失去了伊谢尔伦要塞,原任要塞事务总监的席位应该也不见了,但是在下个职务还没有决定之前,他就以监察人的身分搭上旗舰休伯利安了。
在这个情形下,距离的缩短和紧张的增加显现出了完全的对应关系。当他们到达巴米利恩星系的最外缘,从萤幕上凝视着那如早春的嫩果似的恒星时,同盟军的干部们都确实听到了自己体内血管收缩的声音。
“真是不可靠的太阳啊!”
亚典波罗中将连恒星都骂了进去,可能是因为过敏的神经格外令他感到不快吧!即使恒星是稳定、明亮地照耀着,或许还是会因别的因素而遭指责。
“如果不在这里阻止住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话,就再也没机会了。”
这已是确定的事实而不只是共识,所以所有的幕僚们都不想再提起了,他们秉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