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打从心里痛恨自己国家里那些位于权力核心中的人,当然他不会和这些人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对于一些权贵的来访,杨往往会装病或假装外出来避免和他们见面。这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主义或思想所使然,就好像是个偏食不爱吃青菜的孩子一般,他就是不爱吃青菜,这两种心态是完全一样的。
杨威利在战场上固然智勇双全,堪称是世上少有的将才,但是在人际关系方面,他却表现的没这么出色。碰上讨厌的客人来访就装病,到最后什么病都装过了,不晓得该再装什么病的时候,连尤里安都要跟着一起装病。在骗过访客之后,杨为了表达谢意,还曾在尤里安衣服的口袋里塞了十元纸币,也曾在餐桌上摆着巧克力。杨不太会差遣部下,对他们相当宽大,可是当他一碰到比自己还要位高权重,尤其是位于权力核心的那些人,他总是刻意要避开他们。
杨之所以喜欢在伊谢尔伦的生活,是因为在这个边境的军事据点上,没有顶头上司,接见访客和一些例行公事都没有比待在首都时来得多,感觉上较为轻松。其实,在要塞都市中当个实质上的独裁者,想要过着如中世纪的王侯贵族一般的生活也未尝不可。不过,根据多数人的证言,他的生活态度和这种豪华的水准相差十万八千里。与其说是他的意志,毋宁说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自己完全不去享用高级军人所常使用的权力。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对杨威利不抱好感的历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杨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而对他有较高评价的历史学家们也常提及,他有一种不爱多交朋友和不懂争取机会的消极性格。
杨是在“艾尔…法西尔大撤退”中一举成名的,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很多人都对他的撤退计划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而杨自己对于别人的这种态度却只是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没关系”,也没有再积极地去说服他们采用自己的计划。他认为要让那些和自己的想法及价值观不同的人了解自己的观战是件麻烦的事。由这一点可以说明,杨实在是欠缺一名政治人物所应有的性格。
“对于不喜欢的人,我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不了解我的人,我也不必非让他了解我不可。”
这就是杨威利。不过,他也并非完全孤独,完全没有知音,他的被监护人尤里安…敏兹就深为他所钟爱,这名少年聪明机警,杨也教了他许多战略和战术方面的技巧。结果,尤里安在高水准的军事教育陶冶下长大,倒是一心一意想要当军人。
后世的历史学家为杨的一生写下了一句短评:“多彩多姿,充满矛盾和胜利的短暂人生。”
杨的遗体就在部下们的护卫下,回到他的城堡去了。
Ⅲ
尤里西斯战舰和随后而至的五艘友舰形成一个送葬的行列,一起驶向伊谢尔伦。六月三日十一时十分终于到达目的地。
在这段回程中,尤里安和先寇布处理了一些问题。
首先就是审问被俘的三名地球教教徒。审问中受审者受到了非人道的拷打,结果还是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答案。这使得“蔷薇骑士”们情绪激动起来。
“先寇布中将,你把地球教的人交给我们处理,这些家伙再怎么样都不会说出实情的,我看就照他们所希望的,让他们殉教吧!”
凯斯帕…林兹上校叫骂着,而他旁边的部下们喊得更激动:“把他们丢进核融合炉里活活烧死吧!”
“不,把他们一块块切下来,扔到下水道里去好了。”
先寇布看着这群急于想报仇的部下,冷冷地说:“急什么,伊谢尔伦也有核融合炉,还烧得更旺哪!”
“蔷薇骑士”们认为这句话是他们所听过最具凶狠迫力的回答。
这些部属们离开后,先寇布和尤里安两个人失望地互看一眼。
“陪侍着提督的人是派特里契夫和布鲁姆哈尔特吧?如果帝国军那些家伙所说的瓦尔哈拉(译注:Valhalla,古北欧神话中大神奥丁的庙堂,奥丁令女战士王尔古雷将战死的英灵带到此地。)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们倒真是杨提督在那里对奕的好伙伴啊!”
“因为他们两个都比杨提督拙劣哪!”
尤里安的心乱得如同被风吹散了一样。他们两人就这样言不及义地交谈着,好像在一片水泥地上撒种一般,是完全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如果不说些什么的话,恐怕连毛细血管内都会充满水泥,全身就此石化了。
“我之所以从帝国亡命出奔,不是为了尝尝这种滋味的。难道这就是抛弃祖国的报应?”
“……”
“若是这样,那跟着国家灭亡比抛弃国家还要来得无后顾之忧也未可知。算了,过去的事姑且不论,现在开始才是问题哪。”
“现在开始……”
“是啊。杨威利已经死了!你听见没有?杨提督死了!已经死了!而且,不是被莱因哈特皇帝杀死的。他一直到最后还让我们这么意外,你感到敬佩吗?”
一个可怜无辜的桌子就这样被先寇布的拳头给敲坏了!尤里安并未随着先寇布一同起舞,他觉得全身变得透明苍白。多奇妙的发现啊。向全身搜寻血气的时候,血液究竟集中在体内的什么地方呢?从灵魂深处流出来的鲜血,到底堆积在什么地方呢?
“……但是,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因为还活着,才该好好地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以后要怎么样对对付莱因哈特皇帝呢?”
“以后吗?”
尤里安无意识地回了这一句,声音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那是一种没有理性,毫无知觉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杨提督都不在了……”
他什么大小事情都会先想到杨威利,举凡战争的意义、战争的方法、战后的复中等,全都要杨威利来思考决定后,尤里安再跟着行动就好了。难道从今以后,这些事情都要由自己来做了吗?
“那么,不如干脆投降了吧?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于他也是一条可行的路吧。像我们这种私人部队,一旦失去了主将,在瞬间解体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尤里安听到这些话一时呆住了,连话也讲不出来。先寇布干笑两声说:“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结合一些弱小团体共谋大业,可是,这样一个团体也需要有头头来领导大家啊!谁能够取代杨提督的地位呢?”
“这个嘛……”
尤里安在想,要推选一个领导人到底可不可能呢?杨威利在整个舰队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星系中的恒星一般,几乎是无可取代的。还有谁能接替他的地位呢?若真的找不出这样一个人物,那杨舰队就完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搞不好比其他事还更重要喔,杨夫人那边该由谁来告诉她这件噩耗呢?”
这个问题虽然令人为难,但却是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先寇布不愧身为长辈,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而对尤里安来说,这个迎面而来的巨大难题,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该由谁来告诉杨夫人,说她的丈夫被狂热分子暗杀了。他不是死于和莱因哈特皇帝舰队的战斗中,而是在巡航舰的某一个角落被人杀死了,在谁也没有目睹的情况下断气。被这问题逼得走投无路的尤里安,脑中闪出了一条逃亡的道路。
“……请卡介伦夫人帮忙吧!她应该很适合。”
“嗯!我也这么想,这样应该比较好。这种时候,男从反而比较没用。”
这位豪胆而刻薄的亡命贵族这次对尤里安的推拖并没有什么太尖酸的批评。和先寇布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的活力和平日的锐气都消失了,好像干涸期的河流一样,河床干枯见底,一滴水也没有。
大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伊谢尔伦人人如此。尤里安不禁惊恐万分,他无法想像在星系之中,恒星突然消失的话,行星和卫星们该如何是好呢?
瞬间,在压倒性悲哀的巨大恐惧中,尤里安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Ⅳ
六月三日十一时三十分,送葬队伍驶进伊谢尔伦港。
卡介伦、亚典波罗和梅尔卡兹三位将官收到司令官已死的秘密通知,都亲自到港口恭迎灵柩,犹如古老的萤光灯照耀下的一群石膏像。这几个人都曾是率令过百万大军,纵横宇宙勇敢无惧的英雄,如今却一个个沉痛地站在这里等待着年轻的尤里安。
卡介伦一听到尤里安的问候,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着说:“唉!尤里安,照年岁来说,杨是要比你早上十五年死的。但是杨比我还小三岁呢。现在却是我来送他,这顺序实在是弄倒了!”
被称为自由行星同盟军最高级军事官僚的卡介伦竟然也说出这种话,可见他受了多大的刺激。
奥利比…波布兰并没有出现。他在收到杨死去的秘报后说:“我没有事找死掉的杨威利。”然后就带着一打威士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了。
“杨夫人……?”
“她还不晓得,我还没告诉她。我想,还是你去说吧!”
“我不是。我想拜托卡介伦中将的夫人……”
卡介伦夫人自丈夫那里得知尤里安的请求后却拒绝了他。她那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沉静的表情对尤里安说:“尤里安,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义务。你是杨威利家族中的一员,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出面呢?如果你不肯说,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
尤里安不得不承认卡介伦夫人是对的,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杨威利的死讯应该由自己告诉杨夫人才对,谁也无法代他去做。明知如此,他却仍环视着众将官们。卡介伦显得有点惊惶失惜,先寇布则轻轻地摇了摇头,梅尔卡兹则半闭着眼不说话,亚典波罗动了动踌嘴唇,却也没有说话。尤里安看着他们,“拜托啊!”这几个字也无力说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呼吸开始不规则起来。
从抱着决心去敲门得到菲列特利加的回答开始,尤里安觉得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失去了正常。
“什么时候回来的?尤里安回来得好早啊!”
眼前浮现出杨夫人的笑容和声音,面对这一幕,他该如何回答呢?讲几句毫无意义的话?突然间,一句清晰的声音,从听觉神经直通往心脏。
“他死了……?”
尤里安颤抖起来。菲列特利加灰色的眼眸,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检视他的记忆画廊内似的,他的声带颤动着。良久,年轻人终于发出被压抑着的声音。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吞吞吐吐的样子,绝不会是其它的事啊。是不是?他已经死了……”
尤里安张开嘴巴,那些话不听使唤地夺口而出:“是!没错。杨提督亡故了!为了会见皇帝,遭地球教余党的暗杀——我想救他,却来不及了!对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是运回他的遗体而已!”
“……尤里安,如果你是一个骗子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必相信你的报告了。”
菲列特利加的声音仿佛在解读楔刻于黏土板上的古代文字。
“我好像早就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了。卡介伦中将避不见面,夫人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菲列特利加的声音断断续续,一条巨大的海龙似将从意识和感性的海沟浮上海面。尤里安感觉全身紧张起来。菲列特利加视线落向地板。
在她放声痛哭之前,我该不该回避呢——尤里安心里这样想。
菲列特利加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但该有的生命气息和现实感似乎都已被悲伤的海绵吸干了。
“他啊,并不该是这样死去的人哪,他应该有他自己的死法啊。”
……在战乱已是长达一代以上的过去式的和平时代里,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颇具的军人,但亲眼证实的人很少,也从未听过他吹嘘自己的武勋。年轻的家人对他寄予七分爱情和三分淡然,他就这样过着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着一把大摇椅,连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那里读书,静静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戏的孙女儿,从日光室的入口,一不小心把球丢了进来,球滚到老人脚旁。以前,老人总会缓缓弯下腰,捡起球来给她,但这次他却像没有听见孙女声音似地,动都不动一下。孙女儿走上前去,捡起球来,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脸,觉得祖父的表情似在说些什么。
“爷爷……”
没有回答,阳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脸上,孙女抱着球,跑到客厅大声报告。
“爸爸!妈妈!爷爷好奇怪啊!”
声音传得好远好远,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恒的静谧像海潮一般,慢慢淹过老人的脸……
菲列特利加认为,这种死法才适合杨威利。这幅影象宛然是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景。
杨总是站在最前线与强大的敌人交战,要不便是倍受阴谋的中伤。菲列特利加自己也经历过在千钧一发之中挽回了丈夫生命的经验。为什么?她一直在想,自己的丈夫应该是总能在死神面前化险为夷的人啊。
“不过,或许这种死法才适合他吧!如果真的是瓦尔哈拉,他在那儿见到比克古元帅时,也定会觉得汗颜吧。元帅将身后事委托给他,而他竟在半年不到的时候,也追随而去了……”
菲列特利加的舌和双唇不再动了,在丧失血气的皮肤底下,海龙仍然游动着。菲列特利加忍住最后的压仰,低声说道:“尤里安!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等我镇定下来,我会去看他……”
尤里安顺从地离去了。
Ⅴ
伊谢尔伦要塞中,阳光黯淡下来。盛大热闹的庆典结束了,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钟声响彻云宵。
现在,伊谢尔伦要塞完全沉浸在悲哀的深井中,但是毫无疑问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动摇和困惑所形成的混乱气流,将会被所有的地面吸光吧。而眼前,干部们没有一个人被准许放纵已身于这波悲伤的狂注台。他们必须对外宣布杨去世的消息,举行丧礼,并设法弥组织上所空出来的大洞——地位以及居于这个地位所须负起的责任,是何其残酷啊!如同先寇布在回伊谢尔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