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章
杭州城破,难民流离,方西冷大梦初醒。
在此之前,战事虽吃紧,但方西冷想到小儿尚幼,女儿又有病在身,丈夫李飞黄却不曾随了大学一起撤退,七七八八缘由一堆,她就留了下来。再一个缘由是说不得的,属于家丑不可外扬性质。原来是这几年,方西冷越和李飞黄过,心就越过不到一起去了。双方都是人精,留一点心隙就变成了大鸿沟。这一次方西冷就是不放心丈夫。她以为李飞黄留下的表面理由是要和妻儿老小在一起,实际上却是因为一笔生意尚未结账。因此方西冷是准备与耶稣堂的牧师们一起撤到美国去,乘机也就和李飞黄分道扬镜。天长日久,柴米油盐,方西冷到底还是明白了,李飞黄如此聪明、满腹经给的一个人物,就是过不了小小的利害关。方西冷不敢拿他和嘉和放在一起比,真要一比,方西冷就只好找块石头撞死自己了。
短短七八年间,西冷也是过了从前大小姐的好光景。父母相继地弃了世,她也再没个娘家可回。方伯平临死前还问过她的日子,方西冷叹一口气,心里怨着父亲,连他要死了也不肯放过女儿,便说:“他们李家,到底是开小杂货铺子出身的。”方伯平知道,那是女儿暗指前夫杭家的大器,想来女儿的日子是过得不顺心的了。方伯平又不好明说,那李飞黄还不是你找的,说不家环是因为赌了他们杭家的那口气才特特找的呢。杭家这些年来,虽然惨淡经营,却也平平安安,再无生事。那间祸的坯子杭嘉平也不曾回来。女儿怨他误了她一生,他却再没地方怨去。民国十六年春天的那场动乱之后,方家虽然因为和杭家断了关系而未受牵连,但那方伯平的仕途也就从此绝了。方伯平想,这或许还是和林生被杀有关。沈绿村虽然口口声声地说要以党国利益为重,该杀就杀,不可手软。但他一向口是心非,哪里会真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到末了,他沈绿村自己倒是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一路青云直上,却在心里防着了方伯平,从此压着他再也没能够往上挪一寸。这也就真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方伯平两头窝气,直逼心口,焉能不折寿?故而,被他独生女儿刺了几句,没几天,人也就呜呼哀哉了。
没了父母做靠山的方西冷,越发把教会当作了自己的家了。所以牧师苏达立、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难民收容所,来找她商量时,她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车飞黄知道,方西岸所以那么爽快,还有一个没有告诉他的原因,那就是教会已经答应把她办到美国去,只待手续齐全,便带一双儿女远走高飞。李飞黄心里却想,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两个人就那么暗暗较上劲,看谁先发制人。谁知谁也没能制了谁,倒叫那日本人给先制上了。
收容所在各个教堂里设了十几个点,一下子就接收了近两万的难民。方西冷连轴地跑,竟然没发现他们杭家一个人。她心里的着急,倒是被女儿盼儿看出来了,这才告诉她,哥哥杭忆已经随了报社过了钱塘江了。西冷听了迭叫不已:“怎么也不和我来告个别,就这么走了?”
盼儿看了看母亲,突然说:“能走,不是更好吗?”
方西冷这才想到女儿这些天因为生病,哪里也不能去。怕病又传染了弟弟,连几岁的儿子也被乡下奶妈暂时接走了。外面兵荒马乱,她一头扎在难民所,李飞黄却又因催一笔款子,弄得人也不知下落,谁知女儿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啊。这么想着,心里一酸,这要面子的女人,就掉下泪来,说:“盼儿,妈妈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你,要死我们一起死。”
盼儿却是冷静得很,说:“妈,你还是干你的去吧。我想……我想……我还不如回羊坝头奶奶家去呆一段时间。”
方西冷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是在骂我呢,我这个日日与你一起的当妈的,还不如和你分开了十年的当爹的!”
盼儿的脸本来就因为有病而发红,这一下就更红了,她吭吭吭地呛了起来,就一声不响地回了里屋,躺下了,再不说话。
方西冷就双手合十,对着墙上十字架上的基督像,祈祷起来:“主啊,保护我们一家老小平安吧;主啊,拯救我们这些灾难深重的罪人吧。”
她听见女儿也在里屋的祈祷声,祈祷使她们平静下来。方西冷突然想,也许,让盼儿到杭家去住一段时间,不失是一个好主意呢。杭家的老三现在不是日本人的大红人吗?他和嘉和可是一个亲爹娘的。听说日本人见了中国姑娘就糟蹋,盼儿有那么一个叔叔,未必不是一顶保护伞啊。
正那么想着,就听到大门脸膨脸地响了起来,心惊肉跳的方西冷刚刚叫了一声——盼儿,你给我藏起来——门却被钥匙打开了,只见狼狈不堪的李飞黄,东歪西倒地跌了进来,那模样,几乎就让方西冷认不出来了。
方西冷嫁给李飞黄,也算是有七八年了,便觉得李飞黄这个人心机很重,说得厉害一点,他是连眼泪水也要划算过值不值得流的,故而,她就几乎没有见过李飞黄哭。但是今日李飞黄刚刚进门,神色却大怖,一头扎进客厅,张皇坐下,手握拳头,轻轻捷打赛面,嘴角怀一个劲地好喊,“大可怕了。全可怕了。不计和们活下去啦——”
“——是不是日本人——”
方西冷还没把这句话说完,李飞黄就弹了起来,一下子死死捂住方西岸的嘴,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轻叫:“你想死啊,盼儿,还不快给我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门给我顶上,锁住,窗帘给我统统拉上,别开灯,也别点蜡烛。不准说日本人三个字,快去,快去——”
等盼儿把李飞黄的要求—一完成,检查过了回来,发现屋子里黑如暗夜,父母亲已经不在外面的客厅,而里面卧室里却传来阵阵惊恐的哭声,那是母亲在哭。只听继父压低了声音吼道:“别发那么大的响声,别让盼儿听到。还有,满街都是日本人,还有汉奸,正在挨家挨户地拉夫呢,别让他们听见了。”
盼儿就想,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听见呢,就把耳朵凑了上去。只听母亲哭着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这是听人家说的吧。”
“我听人家说的,我一个大学教授,会随便相信人家说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这几天我从头到尾地和嘉和在一起,我早就——”李飞黄没有再说下去,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就会怎么样了。
“你亲眼看见嘉草的尸体的?你没认错?”
“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见。嘉和,叶子,还有抗汉都和我在一起呢。我都不敢说,不敢闭眼,不敢想,嘉草浑身上下都是血洞,她还死死地抱着一条鱼。”
“什么,一条鱼?”
“一条大鱼,有一个孩子那么长呢!杭汉和嘉和把嘉草背起来的时候,还想把那鱼与人掰开。哪里分得开啊?只好一起放在担架上,抬到鸡笼山杭家祖坟,和林生埋在一起了。”
方西岸听到这里,大哭起来,只有一声,又被李飞黄问了嘴:“叫你别哭别哭,日本人听见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家。”
方西冷硬咽地问:“嘉草,她可有棺材?这种时候,苦命啊,林生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死的,天哪……”
“还算小撮着家里有口薄棺材,本来是为他娘备下的,这就给了嘉草。只是,人和鱼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下到棺材里去埋了。”
“人和鱼?天哪,我受不了,主啊,救救我们吧,我受不了。我要到羊坝头去,我现在就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主啊,我受不了——”
“我跟你说你不能去——”
“随你怎么样想,你放开我,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年我没去,才害死了林生。这一次我不能不去,让日本人打死我好了,我不能不去——”
“——我不是怕你给日本人打死。我知道这两天市面上已经安定了一些,要不我怎么跑得回来?我也不是怕你和他们杭家来往。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头对杭家的那份孽债。我跟你说,你是万万不能去杭家的了,你会受不了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杭家发生了什么。我怕我说出来,我自己就先要疯了——”然后,他就放轻了声音,对方西冷耳语。然后,方西冷就尖叫了起来。
只听门口一阵大咳,有人摔倒在地了。这夫妻两个才想起来盼儿,他们急忙华声打开了卧室的门,见盼儿跪倒在地上,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挂着汗水,嘴角上泛着血沫,地上是一摊血。看到他们打开了门,盼儿就抱住了母亲的腿,脸上血水泪水一起流,轻轻叫道:“奶奶啊,我的奶奶啊……”
方西冷李飞黄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全让盼儿听到了,一时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扶起盼儿往床上抬。李飞黄就说:“盼儿这病,不用西药,怕是麻烦。前一向不是好多了吗?”
“那是用着美国寄来的盘尼西林针剂呢。日本人一进来,什么都乱套了,邮局也关了门,我到哪里去弄药?还是先吃中药吧。可是连中药店也关了门。怎么办呢?主啊,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杭嘉乔和吴有,竟然用大缸把沈绿爱给闷死了。
主啊,我晓得那些缸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哦,我受不了了——“
方西冷把几乎半昏迷的盼儿放在床上,自己也几乎要半昏迷了。她刚刚把身子靠在了床头,门,又很响地被敲击了起来。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轻声喝道:“别开门,别理他们。”
“听这敲门声,肯定不是好人,日本人,是日本人——”李飞黄声音发起抖来,他们听到了有人在外面用杭州话喊:“快开门,皇军有事找你们,开了门没事,不开门,皇军可是要烧房子了。”
“别开门,别开门,”方西冷阻止着丈夫,“我听出来了,是吴有的声音。天哪,就是他用大缸闷死了我婆婆,你干什么,你别开门——”
李飞黄已经一把推开了西冷,气急败坏地说:“你没听到他们敲得那么凶,他们肯定知道屋子里有人,说不定刚才吴有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没听他们喊了,我们开了门就没事,不开门,他们就要烧房子了——来了,来了,我这就来开门了——”这最后的话是应给外面的人听的。话音刚落,大门已经给他打开了。
已经走开了的吴有,听到身后大门打开,这才又回了转来,见了李飞黄,冷笑着说:“李教授,你好灵的耳朵哪,不怕皇军烧你的楼?”
李飞黄心里叫苦,知道自己是不该开这个门的,现在再要缩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只好赔笑说:“刚才真是睡着了,不知吴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吴有却理都不理他,径自就走了进去,见着了方西冷母女,又说:“你01倒是笃坦。这种时光,还会睡着。我敲这半天的门,也不知道开,你们当我吴有是什么人了?”
方西岸平时见着吴有,心里看不起,脸上就有一种鄙夷。今日看到这破脚梗,却毛骨惊然地发起抖来,说:“我们家盼儿病了,正在料理她呢。”
“病了也不行,”吴有说,“皇军说了,但凡是个活人,都得到苏堤上去栽树。谁要敢不去,后面有日本兵扫着尾呢,那可就是死是活不晓得了。”
李飞黄连忙表态:“我们去,我们这就去,盼儿,你快起来,多穿几件衣服——”
方西岸就抢白:“你看盼儿还能起得来吗?她吐得那一地血。再说,苏堤上原本一株桃花一株柳的,那么些树,还不够,还要去种什么树?”
吴有喝道:“就你话多!一株桃花一株柳的,在日本人手里,那能叫树吗?皇军正是要你们去砍了它们,换上樱花树呢。”
“我知道,我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李飞黄连忙又来打圆场,“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吴有看看病任怄的盼儿,压低了声音说:“我是看在阿乔的分上才跟你们说的,你们还是把盼儿给带上好。皇军一会儿就挨家挨户搜上门了,他们可是不放过一个黄花闺女的。”
听到这里,方西冷吓得一把就把盼儿从床上给拎起来了。
已经是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元月了。
小掘一郎与杭嘉乔骑着马在苏堤上漫步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苏堤上的桃花树,已经被人一株株地挖了出来,横倒在湖边柳树下。那些掘出的窟窿旁,置放着从别处运来的樱花树。它们都不是树苗了,寒风冻雨中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一圈圈淡灰色的箍纹发着亮光。
小掘一直就处在一种勃勃兴致的状态之中,他一边环顾着苏堤两岸的湖色,一边合着堤下一些日本士兵正在吟哦的调子,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唱了起来: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莫笑,
然后,不胜感慨地说:“要是在本土,再过几个月,就到岚山赏樱花的季节了。不知今年的天皇,会在赏樱会上请到什么样的贵宾呢?嘉乔君,您可曾访过我们京都的樱花?”
杭嘉乔的肩自被绿爱咬过一口之后,一直发痛,近日这种疼痛竟然发展到了全身的关节。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得了痛风,养父吴升看了却说这是被恶梦缠身,邪气侵了骨头所致。此病是要吃素的,不能见了兵气血光,只能在家中静静地养着。吴升又说,羊坝头杭家大院,死了那么些人,阴气太重,不可住人,要想治他的病,只能搬出这宅院,方有转机。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嘉乔索性点透了他,说:“你是要我悬崖勒马吧?”
吴升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沈绿爱会是这样的一个死法。”
“你不是和我一样恨着羊坝头杭家人吗?”
“那是中国人对中国人,自道伙里的事,再说我也没要谁的命,和日本人恨中国人不一样的。嘉乔,我可真是没想到你会走这一步。”
“你现在想到了吧。你却不知道我杭嘉乔早已落入悬崖,抽身已晚了。”
吴升看着这个他曾经是最钟爱的义子,他老了,驾驭不了他了。他说:“早知你有今日,我当年还真是不送你去上海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