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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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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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和沉默片刻,摇摇头。还是陈揖怀打圆场说:“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这位吴霍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冷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待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被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的,就从西冷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冷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冷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
  “那她还是我妈吗?”
  “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地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签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
  嘉和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心为茶养剧,吹嘘向鼎物。”
  这是汉代左思的《娇女诗》,说的是女儿围着茶炉煮茶的情形。陈揖怀听懂了,鼻子就一酸,赶快摊开了纸来要下笔,手却微微抖了起来。嘉和见状,就揽着抗汉走到一边看荷花,对刚才央求着他的杭汉说:“我答应你,下次再来西湖。”
  风光真是美丽极了,真是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让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这样,西湖边怎么还可以杀人呢?既然已经杀了人,西湖怎么还可以这样美丽呢?
  走向西湖时的希望,就这样突然地被最后的冲击破坏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应不应该来湖边,也不能断定,把他家的软新拿到湖边来展出,究竟有没有意思了。
  第二章
  小小的少年忘忧,周身雪白,眯着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忧郁得几乎都要犯病了。
  家里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柯落帽风,一个也不见了。他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也抓不住。小姨妈寄草跟他是最亲的了,连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只衣角,小姨妈便三言两语地跟他讲,昨日上海打起来了,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守军开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气又快,哪里啪啦,两张红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夹着妈妈嘉草刚刚为红十字会缝制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拉得笔直再弹开,忘忧想拽也拽不住。
  “说好了你们带我去玉泉看大鱼的——-”
  他没能够往下叫,因为小姨妈已经转过照壁,不见踪影了。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两个表哥去了学校,大舅去了茶庄,绿爱外婆到汽车工会去找寄客外公,说他正在那里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调集五十辆汽车做军需呢。
  就这样,从风火墙外飘入的八月的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忧的心,淋得温液迹的了。
  他坐在大墙门第一进院子里天井前的长廊下,看着大门内一长溜巨大的水缸接着天水时溅起的明明灭灭的水花,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翻开的那一页,恰是清人查人漠所著的《玉泉观鱼》一文。他就那么看着书,就着雨声,想念着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儿。
  身边有人走过,忘忧连头也懒得抬。他十岁了,什么不知道?  家里人都哄着他,围着他转,把他当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负气地  想—一还不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雪白,眼睛是个半瞎子,和你们不  一样,走出去人家要围观。既然我这么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生  出来?
  身边那双脚步停住了,穿着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叶子舅妈。
  “忘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叶子有点吃惊,她蹲了下来,目光关切地盯着他。
  “不干什么,看书。”
  叶子凑过头去一看,叹了口气,明白了,忘儿还在想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呢,这真是要怪他的两个哥哥的。
  原来,忘忧因是残疾人,不能去正规的学校读书,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课就由那两个哥哥来代上了。谁知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全民动员抗战,杭忆杭汉两个热血少年每日在外面进行抗日宣传,街头十字路口拉一个圈子,就开始了《放下你的鞭子》,还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日子”什么的。全家人都被抗战煽得热火朝天,连嘉草也一天到晚忙着做军鞋。
  此时的林忘忧却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战之外的了。家人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乱,上不上课什么的,无非一点虚架子,表示没把他忘忧晾在一边罢了。杭家人心细,知道若是别的正常孩子,此时不必太操心,可忘忧不一样,是个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轮到杭汉给忘儿讲《庄子·秋水篇》。你想,他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把《庄子》扔给忘儿就说:“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说,把文章都给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讲给我听。”说着就往外走,被忘忧用一只脚绊了在前,冷静地说:“我都看了,正要你给我讲解呢。为什么黄庭坚一定要说‘乐莫乐于场上’呢?”
  这头杭汉就听到杭忆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口琴吹《苏武牧羊》呢。抬头一看,杭忆正趴在窗上向他挤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让他走,只好说:“忘儿,等明日我再给你讲‘场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儿。”
  “不行!”忘忧绝不通融,“你们两个不用贼头狗脑,当我不知道《苏武牧羊》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啊。我才不稀罕跟你们出去凑热闹呢,你就给我把‘乐莫乐于场上’讲明白了,我就立刻让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们的这个小表弟实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带出去,一来是怕大人责怪,二来是怕街上人多了有个闪失。急中生智,杭忆突然想起玉泉的“鱼乐国”来,便说:“忘儿,要知场上之乐,只须到玉泉‘鱼乐国’,看了那些一人长的五色大鱼,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有地方可玩,忘忧就什么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汉的腰说:“小表哥大表哥,带我去玉泉看大鱼去吧!”
  杭汉就埋怨杭忆:“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忆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间,拿出了那篇《玉泉观鱼》,交到小表弟手里,说:“你先把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们再带你去。”
  “我可不认得那么些生字儿。”
  “笑话,你两岁时就认得许多字了,我们家就你识字最多,你不记得大舅怎么夸得你!”
  忘忧被戴了一顶高帽子,心里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却发现两个表哥已经一下子窜到了门口,忘忧只来得及对他们尖叫一声:“说话算数,谁赖皮谁是狗!”
  现在,他的两个表哥都已经是“狗”了。因为忘忧不但把《玉泉观鱼》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个生字儿也查了字典,弄得  稀熟,几乎吃下去了。
  然而,表哥们又在哪一个十字街头大喊大  叫呢?
  只有一个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叶子,他的眼里,有大滴的泪水,从苍白粉红的面颊上掉下来。
  “怎么啦?”叶子有些吃惊。
  “日本人要来了,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不会的,你是一个小孩子。”叶子安慰他。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突然忘忧一下子抬起头来,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舅妈你是日本人。”
  叶子怔住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摸摸忘忧的头,便往外走去。
  “舅妈你也出去吗?”
  “舅妈到净寺去一趟。”
  “去干什么?”
  “那些死的人——为他们超度亡灵。”
  “为什么人——日本人?”
  叶子盯着忘忧,缓缓地摇着头。
  “那么你是为中国人了。”忘忧露出了笑容。
  “我为死了的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现在,连叶子舅妈也走了。忘忧望着檐下的雨丝,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鞋子也给走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走到妈妈住的那进院子、那个房间的窗口。他知道妈妈已经在午睡。别人都说妈妈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忘忧不觉得,忘忧仅仅觉得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罢了。但妈妈比任何人都懂得倾听,有许多时候,忘忧都是在对妈妈倾诉的时光里度过的。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语开了:
  “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
  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场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场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而妈妈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妈妈也和忘忧一样,平时是不能够一个人出门的。人们说妈妈是疯了的女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妈妈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罢了。这么想着想着,妈妈就看到爸爸了,妈妈就和爸爸说话。一个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这怎么可以说是疯了呢?
  忘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鱼乐国的人会那么少,少得只有他们母子两个。是因为下雨?
  还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人真好,忘忧痛恨别人围观他。
  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端着两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着,然后招招手,说:“女施主,请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里,用好看的鼻翼闻了一闻茶,然后,招招手叫儿子过来,把茶杯拿到儿子的鼻子下面,一边说:“香,香。”
  儿子很老练地闻了一闻,便说:“和尚爷爷,这可不是龙井茶。”
  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
  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汉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
  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
  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
  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他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啊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
  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啊哟,啊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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