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从这样的自我陶醉之中苏醒过来,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杭 盼,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武力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现在, 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刚才还在斗胆强调中国梅花的中国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飘散着渊源悠长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远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这个家族的后世中流布,小掘一郎与远洲,有着悠远的血缘关系。
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响的生命终结开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体在丰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杀,日本茶道的草创期与这个划时代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时消逝。与此同时,以茶人的生命为代价,一个空前兴盛的茶道时代终于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杀究竟给丰臣秀吉将军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一年之后,秀吉便将流放在会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于是,少庵将父亲的灵牌从大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与此同时,少庵的儿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风再一次被后人承继下去了。也许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杀的场景太过于惨烈了吧,千宗旦从此更为强调利体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终生不做官,专心于茶道,总算悠闲安全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称“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开拓发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袭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于家流派从此诞生;
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袭的是宗旦隐退时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应运而生;
第二子一翁宗守则在京都一个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从此独树一帜。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总称三千家,他们虽然各有发展,但继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风。他们世世相传,数百年来,已经成为日本茶道的栋梁。他们依附过武士阶层,招来杀身之祸后又见弃于武士。然而,仿佛日本的茶人与武士有着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渊源关系,在日本的战国时代,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之课,叙述日本的茶人而不叙述日本的武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丰臣秀吉之后的德Jll家康(1542—1616)时代,统一日本全国的伟业终于完成。1603年,德川建立了江户幕府,从此,继室时、镰仓后第三个由武士集团为最高统治者的幕府时代开始了。直到1868年的明治维新,江户时代持续了二百六十余年。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自千利休家第四代茶人起,他们又走上了祖先的老路,分别开始侍奉各地的武士集团。其中,表千家侍奉的是纪州的德川家;里千家侍奉的是加贺藩的前田家、伊予松山藩、尾州德川家和田安家;而武者小路则侍奉着赞州的高松藩。武士与茶人之间的这种不可分隔的相互依存关系,不能不说是日本茶道发展至今的一个重要因素。
日本茶道,并非只在千利休家族一枝独秀的境况下放射光彩,我们现在将与小掘一郎的祖先走得更近一些了。
继承利体茶道的,应该还有他的七个大弟子——利体七哲——他们分别是蒲生氏乡、细J!D三斋、獭田扫部、芝山监物、高山右近、牧村具部和古田织部。其中,古田织部(1544—1615)的命运与成就,与他的老师千利体最为接近。
首先,正是在利体死后,织部接替了老师的职务来侍奉秀吉。秀吉命令他把利休的平民式茶法改造成为武士式茶法,这难道不是很对同样作为武士出身的茶人织部的胃口吗?这位地道的武士茶人对老师的茶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切都开始变得热火朝天起来——色彩鲜明的美;动中的美;雄健的阳刚的豪放的美;明亮华丽的美;自由奔放的豁达的美。织部是不是太奔放了,在侍奉了秀吉之后,他又侍奉了秀忠,和他的老师一样,他获得了天下第一的大茶人的美誉,同时,他的死期也就这样来到了。
神秘的是同样的死。织布七十一岁那年,被疑为有通敌行为,同样,也是在秀忠的逼迫下,织部剖腹自杀,他比他的老师,只多活了一岁。
古田织部最出色的弟子小掘运洲,就这样登场了。
和他的老师织部一样,小掘远洲也是武士出身,他们都是同样有着受封一万石以上的待遇的大名头衔的武士。不同的仅仅在于织部的武士头衔来自他无数次的冲锋陷阵,而远洲的武士头衔则来自于父辈的继承。二十六岁的远洲没有太多的战场拼杀,他性情稳健温和,织部死后,他做了秀光的茶道老师。
这位多才多艺的的大茶人看上去健康,典雅,优美而平凡,在诸多的艺术领域里却都有着非凡的创造。他是陶艺家,建筑家,园艺家,美术鉴定家,文艺家和书法家。同时,在茶道这个领域里,他又引入了日本和歌学的优雅的美感。他把和歌中的典故、诗词取来,为东山时代以后的著名的茶道之具命名,因此,这些名道具就被后世称之为“本歌”。小掘远洲对日本茶道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则是他的茶室设计,其中包括大德寺龙光院的密庵、忘签,南禅寺金地院的八窗茶室等。这些明亮的茶室具有书院式茶室风格,似乎也暗合了远洲那谐和明朗的心境。
对日本民族来说,小掘远洲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日本庭院艺术的最高代表作桂离宫。这里面,茶人利休的素淡和王朝武士的华美,被奇绝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不能够知道,小掘一郎对艺术的诸多领域的偏爱,是否有着这样一种血缘的暗自的左右。但数百年之后的小掘一郎,其实只能从书本和母亲的口中了解到他的这样一位先祖了。在某一种暧昧的气息中长大的小掘一郎生性倔强残忍,同时又多愁善感,对政治和艺术都有与生俱来的狂热。很小的时候,他曾听他的做了艺伎的母亲说起过他的中国父亲。在她的叙述中,这位早已远隔重洋杏无音信的男子,乃是一个雄赳赳的中国武士。小掘一郎后来自己也成为一名军校的士官生了。进入陆军部以后,他娶了一名将军的女儿做妻子。然而,即便是在以一名真正的军人而自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四百年前的那位先祖的茶人的荣誉。他常常到桂离宫去,想像着他的优雅的祖先穿着和服拖着木展从织部灯笼前走过的身影。他对中国的感情是复杂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进入中国大陆之后,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中国人的鲜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正是在这里——同样是这样一双残暴的手,却无时无刻不在同时想像着手捧一碗真正的和平的茶——不管是日本式的末茶,还是中国杭州龙井山中的扁炒青茶………
自入中国大陆以来,小掘一郎第一次有机会滔滔不绝地与另一个人畅谈茶道。虽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只能说是一个人在独谈,而且听他独谈的,还是一个支那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恨他,无时无刻地希望能够消灭他。但他还是不能克制自己地认同了他们中的一些东西,这正是他不能对自己作出解释更不能面对自己的重要原因。不过今天他不想这些,这位多病的忧郁的杭州姑娘使他想起了中国春秋时代的美人儿西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眼前这一位,因为生着肺病,面孔潮红,忧伤满面,满腹心事,斜斜地站着,也是玉树临风,楚楚动人的啊。小掘相信她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求他放了她的哥哥。
她是多么的无力啊,她是来求他的。而他,也已经想在心里放他们杭家一码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羽田先生的亲外孙嘛。
就像一只猫生来就要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样,小掘也不能克制自己把玩别人心灵焦灼时的那种快感。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偏不给她机会,他要欣赏这种焦灼的过程。当然他不会彻底伤害她——可怜的姑娘,聪明的傻姑娘,谁叫你竟敢在大日本皇军军官面前提什么中国梅花的呢。
他再一次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叫人备车,他打算和这位中国茶人的后代一起去往山。他的口气轻快武断:“您得多穿一点衣服,我可以把我的军大衣借给您。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清明节不是就要到了吗?您看今天的天气,出去走一走,您就不会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了。”
杭盼同样保留着吃惊的表情,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掘走到她面前,他有些不忍心了,说:“我知道,您不就是来求我放了你哥哥吗?”
杭盼低下头去了,她的小脸因为红得厉害,看上去甚至都大了一圈,小掘因此却以为她是面生愧意了。对这样的大家国秀不可过分,她和他那个本土的刁蛮的将军女儿可不是一回事情。她也是唐物女子啊,和名贵的茶臼一样需要珍爱的。这么想着,小掘放缓了口气,说:“这不是一件不可以商量的事情。我不是让您的小叔通知你们了吗?只要杭汉承认了自己和大日本帝国之间的血缘关系,这桩案子就会局限在日本本国之间,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多了。
你明白吗?“
他把他的手小心地放到了杭盼的肩上。杭盼激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要抖掉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一样。小掘陶醉在自己的征服感里,他把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恶误当作是少女的惊羞了。这种和异国女子调情的滋味使他十分新鲜,甚至也使他生出一丝小小的生涩来,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正是这样的笑声,把弱小忧郁的杭盼逼到了绝路上。她本是一个油言的姑娘,此时抬起头来,长眼睛内饱含着泪水。她的声音很低,因为长期的咳嗽,甚至有些沙哑,听上去便像是一个成熟女子发出的富有磁性的声音了。她说话的声调也很慢,还不时地要咽下暗涌上来的泪水,所以时断时续,她越往下说,小掘一郎就越惊讶了。
“小拥先生,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当然,我也不是来求你放了我哥哥的。上帝晓得,你这样的……怎么会做出什么仁慈公正之举呢——”
“等等,您说什么,您说您不是来向我恳求放回你的哥哥的?您说上帝知道我这样的——我这样的什么?你是想说上帝也知道我这样的撒旦是吗?你想说,我在你眼里就是魔鬼,你是这个意思吗?”
杭盼看着他,他的开始变色的脸。这张英俊的面孔开始扭曲了,鼻翼开始一窝一身,喷起粗气,从温柔到野蛮不过刹那间。她没有再低下头来,她眼中的泪水开始消失,她说:
“是的,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撒旦。你穿着中国人的长衫,你说着一口标准的汉语,你住在我们中国人的庭院中,还喝着从我们中国传过去的茶,还和我谈了那么多有关茶的最最美好的事情。刚才你的翻译官告诉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所以你的兴致也很好。可是今天的太阳是我们中国的太阳,是中国的太阳让你高兴了,所以你想到了清明节,想到径山去。但是,清明节是中国的节日,径山是中国的径山。…··小掘一郎先生,你晓得吗,你比我们中国的一些人对中国还要感兴趣……至少,比我的继父和你的翻译官这样的中国人,对中国还要感兴趣。可是与此同时,你却杀中国人。人们告诉我,你在乡间行军地时候,就像射鸟一样地枪杀中国人。你的刑讯室里,关满了中国人。每当我路过众安桥的时候,我和许多人一起都能听到你们的宪兵队在拷打我们中国人的声音。他们进去了,就几乎别想再出来。上帝晓得,你们是地狱里来的魔鬼,可是你和所有的魔鬼都不一样,因为你是喝茶的习茶道的魔鬼。从小我的父亲就告诉我,茶乃和平之饮,喝茶之人乃良善之辈。父亲告诉我。要善待茶人。可是我……我不晓得如何善待你这样的人。你又品茶,你又杀人,只有撒旦才会这样和我们的上天之父如此抗衡。但撒旦从不喝茶……”杭盼突然停止了喷涌而出的话,慢慢地说:“我到这里来,不是来求你放回我的哥哥的,我只是来与你做交换的。把我留下,让我的哥哥回去吧。我想,我现在对你的冒犯,应该大大超过我哥哥的那两个耳光了。”
小掘一郎先是目光严峻地听着杭盼的痛斥,最后,却被那幼稚的结尾引笑了。虽然这是冷笑,但杭盼还是有些急了,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再一次说:“小脑先生,请把我留下吧,我是一个纯种的中国人,我这样的人在你们手里死去,就像我的奶奶、我的姑姑在你们手里死去一样。而我的哥哥杭汉,他是有理由不死的。我的父亲说了,他是入了中国籍的中国人,但他依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承认不承认这一点又有什么呢?在上帝面前,一切众生不都是平等的吗?”
小掘一郎再一次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他突然发现,他再也不会拥有那个想像中的可怜的姑娘了,他完完全全地看错她了。此刻她浑身发抖,仿佛发梢都通了电;她的目光平时借得懂懂,突然间却发出了狂热的光芒。在本土日本,/J\掘一郎曾经见到过那些有着狂热宗教信仰的信徒,他们的眼中,往往会闪烁出和这位中国姑娘一样的神色。这么想着,他的声音阴冷,果然如撒旦一样的了:
“你是想让我送您上十字架吗?”
杭盼却开始因为过度的激动而迷乱起来。她摇摇晃晃,一边划着十字,一边自言自语:
“上帝,我的在天之父,我不知道这个要把我送上十字架的人,究竟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①。上帝,请收我到你的身边,请允许我不再吃魔鬼送来的药,请给我勇气,让我的肉体消亡,灵魂升天,免我在罪孽中苟活,上帝啊……”
这些东一句西一句的祈祷,换一个审讯官,真的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而还是像小掘这样博览过群书的人,能通晓一二。看样子,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