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赵寄客说:“你就听我一次,我把你送到重庆去,那里有你那么多的老同仁,你就到那里去抗日吧!我不能让你再像我母亲和妹妹那样去死了。”
赵寄客却在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他的神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好半天他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娘是这样走的,我赵寄客这辈子有这样的情缘,活得值了。”
嘉平明白,赵先生是决意一死了。这么想着,刚才没有流出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赵寄客却说:“你不要哭我,还是哭哭你的大哥吧。你哪里晓得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你把他带走倒是正经。还有叶子——对女人不上心,你要后悔的,肠子悔青也没用了。你啊你,你不要总学我……我也有心事啊,要带到地底下和你妈说去了……”
这以后,赵先生就神情恍格起来,他就再也没有和嘉平说上一句话,甚至在嘉平走的时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而已。嘉平最后看着他那蓬松的白发白须时,心想:战争,把一切都改变了,甚至把赵先生这样的人也改变了。
此刻,杭嘉平和吴升、嘉乔一起从山上下来。杭嘉乔心里怕着二哥嘉平的发难,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一口就答应下义父和嘉平要他做的事情。原来他们是要他开一张通行证,允许杭家忘忧茶庄的茶船从钱塘江封锁线上通过。他嘴里支支吾吾,没敢说出来,从杭嘉平一回家,小掘的秘密特务就出动了,到处打听情报,摸他们这两个回来的杭家人的真正底牌。
从别的地方回来的消息倒是都对嘉平有利的,只是国统区的耳目还没有回来,小掘的心放不下来。嘉乔虽然有意回避着这件事情,但小掘的话已经放了过来,要他小心一些,不要一脚踩到汪塘里。在此种情况下,他杭嘉乔又怎么敢给他们开通行证呢?
吴升看嘉乔一言不发,心里也有些急了,说:“你又不是没做过这件事情。前两口吴有的生意,不是你给他胜的路子?以为我老糊涂了不晓得,我不过是装作不晓得罢了。”
杭嘉乔为难地看看义父,才说:“二哥现在的状况,真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还想和二哥打招呼,让二哥能走就快走呢,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是非来。”
杭嘉平沉吟了片刻,才说:“嘉乔,你要赎罪哪……你再不赎罪,你的死期就近了——”
他就不再说第二句话了,扔下了瞠目结舌的杭嘉乔,转过身,就重新上了山。嘉乔盯着嘉平的后背,突然大叫一声:“二哥!”见嘉平回过头来,他又叫:“母亲真的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杭嘉平手都抖了起来,他盯着嘉乔的那根细脖子,他真想一把卡死他!
多么想回到二十年前啊……多么想回到二十年前啊,杭嘉平叫一声“还我青岛”,杭嘉和就应一声“还我主权”。如今的大哥却是大相径庭了。也许大哥从来就是和他杭嘉平大相径庭的,只是他不愿意在嘉平面前有所流露罢了。嘉平曾经在许多次的万人集会上发表抗日的演讲,每一次演讲完,再小心眼的女人也会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献给前方抗日将士,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则会跟着他一直走到家里,然后再随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向炮火连天的最前方。
然而这一切在大哥面前都不灵了。大哥并不为抗日和中国茶业的起死回生的契机而跃跃欲试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大哥也和赵先生一样了呢?继续住在杭州城里,与小掘一郎这样的豺狼为邻,这是多么的危险啊。早晨你还活着,晚上你的尸骨可能就不知道荒抛何处了呢!
这两兄弟,现在终于有时间坐在祖宗坟前的茶树蓬中细细地讨论今后的安排了。
杭嘉平说了许多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他一向就有这种以排比句般的方式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来征服别人的本事,这一次他也不例外。他说:“大哥你拘于东南一隅,不知中国世界的形势。你或许并不晓得,战争初起之时,我国大部分原有的经济机构便有所破坏,至于全国茶业,亦一并陷入停滞之中。直到去年春才着手改进茶业,当时所预期的目标就有四项,一为争取物质;二为增强金融;三为安定农村;四为改造茶业。这四项工作中前两项我倒还尚可勉强为之,后两项却是离不开如大哥你这样的人才。我特意在吴觉农先生面前举荐了你,事不宜迟,你还是早早作了决定,与我同行吧。”
太阳升得老高,茶地也热腾腾地冒着暖气,嘉平的脸上就冒出了汗。他等着大哥能说上几句,大哥却嘴里嚼着生茶叶,一言不发。他的手指缝里都是黄土,正细细地用老茶叶揉出了绿汁来,一个一个手指缝地擦过去呢。一直到他把十个手指都那么细细地擦完了,他才说:“觉农先生到底是真正懂茶叶的啊。”又见大弟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期待着他,才说:“大哥我或许就是你说的那种拘于东南一隅,不知中国乃至世界之大局的井底之蛙。不过也不像你那样天马行空,走马观花,仿佛一切都在眼中,其实大而无当——”嘉和停了下来,看看大弟的表情,又说:“你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哪里哪里,大哥一向是忍无可忍才后发制人的,我就等着大哥教导我呢。大哥若是不理睬我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好了。”嘉平笑着说。
嘉和也淡淡地笑了,说:“就是,你倒是把我当成什么样的鼠目寸光式的人物了。我岂不晓得吴先生等人的一片苦心?战前我做了十来年的茶业生意,就晓得中国人的茶叶饭,是越吃就越吃不下去了。战争来也好,不来也好,迟早这样下去,茶业这一行是要彻底破产了的。”
“此话怎讲,何以见得?”
“曙,你听我讲来:一是茶叶生产的落后。你放开眼睛看看我们龙井山中的这片茶地就晓得了。我们中国人种茶,是贫困小农以副业的形态种植,绝无印度、锡兰的大规模的茶场经营。再者,采得青茶,粗制滥作一番,为之毛茶,就拿出去卖了,价格连成本都不保。说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举。茶农穷苦,每年秋冬粮食不继,只得告贷于当地殷户商贩,愿以明年毛茶出抵换粮钱,价格可低于市场的三分之一;再则,当地的茶商,因为人地关系,早已控制了产地商场,茶农也没法因为一点点小批量的茶去远道跋涉,推销茶叶,常常不得不以二分之一的市价,低价出售;三者,茶厂茶商来产地购茶,往往只给茶农先付一部分钱,其余的,都要等到茶厂茶商卖了那箱茶,才给予清算。万一茶厂倒闭,茶商破产,茶农的茶款便再无着落,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呢。说起来你或许不知,前四五年,茶厂茶商多有破产的,连带着茶农活不下去,自杀的也时有所闻。我们家从前在绍兴平水识得一个茶农,就是因为如此活不下去了,举家自杀。你想想,茶农过着这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改良技术,扩大生产呢?而中国茶业的运作方式如此落后,又怎么能不在国际市场上败北呢?”
杭嘉平听到这里,插话说:“我一直听说我们忘忧茶庄的口碑好,好就好在不给茶农压价,也不给茶农打白条。”
杭嘉和真正叫作是仰天长叹一声,说:“口碑再也好不下去了,独木岂可成林?我们杭家既不嫁祸于人,自己家又是寅年吃着卯粮的了。祖上留着的一点点底子,在我杭嘉和手里,也差不多已经蚀尽。说句绝话,这杭家五进的大院,不是日本佬进来惹得我一把火烧了,如今也恐怕是要被我一进进地卖出去了。”
杭嘉平心中暗惊,想,这么多年,家里的情况,原来竟已破败至此了。
杭嘉和打开了话匣子,便也不顾嘉平听不听,只顾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了:
“刚才我只说了茶业这一行第一关的弊病,这第二关就是毛茶的加工了。毛茶加工之厂,大多为手工作坊,时开时歇,哪里有什么长远之计?所集资金,大多到沪上洋庄茶栈合贷,这就是最最残酷之高利贷剥削。因为一旦向这些洋庄茶栈告贷,除了还之以高利之外,还规定了制成的箱茶,必须由这些茶栈洋庄来代售,他们又可以拿百分之二十的佣金。故而,茶厂总少有盈利甚至亏本。一旦亏本,自然又转嫁茶农,到头来,茶农与这些小茶厂,往往落得一个同死入棺材的下场。
“再说那些洋庄茶栈。他们都是一些买办商人,与上海的华茶出口洋行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些买办既然只是代办茶事,本身不负盈亏之责,自然就是有奶便为娘的。他们先从洋行那里贷得款来,然后再放高利贷给内地茶厂,从中就大赚一笔。再给洋行做生意代售箱茶时,又加上许多陋规名目,比如吃磅等等,不下二三十种——”
“何为吃磅?”嘉平不由插话问道。
“这些名堂说起来你听得都要吃力死,什么吃磅,贴息,过磅费,打样,修箱打样,回扣,避重就轻,等等。你问我什么叫吃磅,简单地说,一箱茶叶六十磅,到了洋行手里,就得扣去二磅半,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这么一个规定。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手法,内地茶厂只得落一个永劫不复的境地了。”
“无怪吴觉农先生提到洋行,如此深恶痛绝呢。”
“我这就要说到洋行了。你虽从不沾茶事,但生在茶人家里,想必也晓得,我们这些茶商与海外做生意,从来也不曾直接与他国消费市场交易。不通过洋庄茶楼,不通过洋行,我们中华茶叶就无法进行对外贸易。这百多年来,洋行垄断华茶贸易,也已经成了惯例,华茶的市价,就控制在这批外国商人手里。他们说东,我们不敢说西,他们说南,我们不敢说北。中国如此一个堂堂的产茶古国,茶叶生产的生杀大权,就捏在这等洋人手里。如此,华茶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嘉平听得实在入迷,不由再问:“大哥,如你所说,华茶已到了这种地步,那怎样才能从这山穷水尽之中,求得一条柳暗花明之路呢?”
“这还用我来指什么路吗?吴觉农先生与你们这些人所干的事情,正是中国茶业的生路。我虽不如你眼界开阔,但从古到今的茶政倒还略通一二。以我之见,茶业一行,统则兴,不统则散。自己国家不管,别国就要来捣乱——”
“大哥此言实在精辟!”嘉平不由拍着大腿叫绝。
“这也不是我的发明。由国家统管茶叶专利,那是从唐代就开始了的,宋代就实行了榷茶制。朱元津开国时,他的一个女婿因为走私贩茶,还被杀了头的呢!虽说管得过严也是物极必反,历代茶民造反也是常事,比如我们淳安县的方腊。不过弄到如今这步田地,国家一点主权也没有,茶事的兴旺又从何说起呢?”
“正是要从我们这一代手里做起啊,”嘉平觉得说话的契机又到了,便又动员起来说,“大哥道理比我懂得还多,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你只给我一句话——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个虎狼之窝呢?”
嘉和站了起来,慢慢地在茶园里的小径间走着。不经修剪的茶技东拉西扯地,时不时地挡住他的脸,有时,干脆就从他的面颊上划过,他的心多少也被搅动了。短短的几天当中,已经有好几个人劝他走了。其中有嘉平,还有假冒嘉平妻子的女共产党员那楚卿,一个劝他去重庆,另一个则希望跟她一起去浙西南。
和楚卿的谈话,是昨天夜里进行的。他和杭汉、嘉平等人把藏在后院中的珠茶搬出来装车时,楚卿也来了。她瘦削,看上去单薄,但筋骨却好,干活很利索,也不多说话。嘉和暗暗有些吃惊。他了解她,要比别人想像的多得多。那家,也是杭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和前清皇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他想不到,那家门里还会有这样的后代。
把茶装好后,嘉和主动地叫住了楚卿。在暗夜中呆得时间长了,眼睛已经适应,彼此在天光下,能够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嘉和迟疑了片刻,才说:“那小姐,如果允许的话,您能否告诉我,您还见得到杭忆吗?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
即便是在暗夜中,嘉和还是能感觉到楚卿的不安。那姑娘又仿佛是在为杭忆辩解:“伯父,杭忆做的事情,都是对得起您的,不辜负您的。他只是担心牵连你……”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嘉和沉默了一会儿。
楚卿就脱口而出:“伯父,跟我走。”
“跟你走?”嘉和真是吃了一惊,黑夜里她的声音一下子放得很响,又连忙压低,“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抗日根据地。党让我们帮助您脱离险境,跟我上根据地吧。”姑娘热切地动员他。她的真诚感动了他。他却没有正面回答,为了掩饰汹涌而上的情感波涛,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轻声地说:“我的儿子杭忆,在我看来,一直就是个前途难卜的孩子。
他从小就极度敏感,我一直把他看成那种非常容易夭折的青年。他表面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上他一往情深。他像他的爷爷,也像我,你们帮我……爱护他吧……“他说不下去了,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是不应该落泪的。
此刻,在山上,在亲人中间,他愿意谈得更深入些。这两兄弟走出了一段路,嘉和才说:“盼儿的事情,你都晓得了。从今天出城开始,她就不会回我们那个羊坝头杭家大院了。可是她总还是要回来的。西冷临走前托我一定照顾好这个女儿,你想,我管不着她已经有十来年了,现在她最是离不开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离开她呢?”
嘉平也回过头去看看,他看到了茶技的疏条中的盼儿,她坐在茶坡上,正在和小撮着细细地说着什么。再过一会儿,等往来行人更少的时候,小撮着就要把她给带走了,带到那个小掘一郎发现不了的地方。嘉平想说有人照顾着你女儿呢,你就不用担心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嘉和仿佛晓得嘉平是怎么样想的一样,又说:“就算盼儿有人照顾吧,那么叶子呢?你不是已经告诉我,叶子不愿意与你一起去重庆吗?你再和我说一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