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
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
诗念完了,小小烛光下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
杭汉,一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他没有看着他的好兄弟,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位小哥哥将要进行的,并不是一次远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永别。有一种东西,正在这个不动声色的暗夜里从他们的身上离去,再不回来。另外还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无声地注入他们的心里。离去的东西虽然一样,注入的却分明是不一样的东西了。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这种离去和到来的片刻。他们都有些惶恐,被心灵的暗涌激动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呼啸呼啸地喘气。然后,杭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推,打开了窗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兄弟把头一起探了出去,他们就都愣了。杭忆半张着嘴,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湿湿的。
扒儿张,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杭家人当场抓住的。
杭人对小偷有一个专门名词,叫扒儿手。扒儿手出了名,也是要冠之以姓的。比如这个张三,也算是杭城一大名偷,故命名为扒儿张。杭家的山墙甚高,平日嘉和管理亦严,按理不会有贼进入。无奈抗战非常时期,一切乱套。比如这个扒儿张,就是从那水漫金山的防空洞里,蹬水进来的。
当时杭家三主一仆,也算是把那几十箱的珠茶,刚刚安顿停当,累得还来不及喘口气,突听脚下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是嘉和警觉,小声说:“有人,别说话。”
杭家兄弟和小撮着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在黑夜里呆得时间长了,周围景象,大约摸就能看清楚。果然,不一会儿,就见防空洞里那一头,水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就见一人,头上顶着个麻袋,从齐腰深的水里,小心翼翼地瞪了过来。汉儿就要扑过去,被嘉和死死拽住,耳语道:“再等等。”
见那扒儿手从防空洞里爬了出来,贼行鼠步地贴着墙根走,竟然就在那间杭家人多日不进去的“花木深房卜了前站住了。此屋乃嘉和先父杭天醉念佛诵经之处,天醉逝后,少有人进出。嘉和突然的就一个激灵,背上就有冷汗冒了出来——原来此屋虽不住人,却是在佛台上放着一些古董的,其中有明代的观音瓷像,还有几只天目茶盏。那串念珠,还是父亲专门托人从天竺捎来的。最最叫人放不下的,乃是项圣漠的那幅《琴泉图》,那是父亲当命根子一般爱惜着的,前些日子祭他时才取出来挂在那花木深房中,该死的贼人,竟在这种时候下手。正那么想着,就见门渐呀一声开了,扒儿手溜了进去,就点着了一根火柴。
这头,杭汉哪里还按得住,被嘉和猛一推,就大吼一声,扑了出去。杭汉是武林中人,那扒儿手岂是他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把对方给捂住了。嘉和就连忙再点一根火柴,凑到那扒儿手面前。然后,小撮着就惊叫了一声:“娘的,是扒儿张,摊到他手里了。”
嘉和任那火灭了,呆站了一会儿。杭忆在一边问:“‘爸,要不要赶紧点点这屋里的东西?”
嘉和摸黑找了张椅子,坐下,说:“等一等,让我想想。”
扒几张倒比嘉和还性急,跪在地上就磕开了头:“抗老板,放我一码。我实在是今日第一次摸上门来,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偷的。我是见了别人从你家围墙下洞里钻进钻出,拣了不少衣物,才动了心。我真是第一次进来。你要报案,就去报他们,千万别报我,我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三岁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小撮着扇了两个大耳光过去:
“——你给我闭嘴。谁不知道你扒儿张名声,顶风十里臭。你娘早就被你气死了,哪个女人肯嫁给你生孩子!你就趁早竹筒倒豆子,把肚里这点脏水给我倒干净吐出来。你要不说,我也不把你报了案,我就把你按在防空洞里喂了那阴沟水,也强似你偷遍杭州城,害了多少人家。”
这一番话吓得那扒儿张又鸡啄米地磕头,口里只管杭老板抗老板地求个不停。嘉和叹口气,又划亮一根火柴,果然就见那《琴泉图》不见了。心里火要上来,正欲发作,又压了下去。扒手张这种市井无赖,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那张皮也就是经打,怎么打也改不了贼性。
嘉和不止一次在街头看到扒儿张被人吊着往死里揍,有两次他都看不下去,自己掏了钱赎了他的命。有什么用,不是照样偷到他头上来。一时半刻要在他口里掏出一点什么,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挥挥手,让小撮着先把扒儿张带下去再说,末了还添了一句:“别打他,打坏了,还得我们赔。”
这边扒儿手一下去,嘉和就对两个半大孩子说:“你们也都看到了,贼是从防空洞里钻进来的,你们今晚也就别睡了,赶紧趁天没亮把那洞堵上。”
杭忆杭汉刚要走,又被嘉和挡了说:“这事千万别和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奶奶说,你们看怎么样?”
杭忆杭汉一边扛着铁锨从后门往外走,一边小声说话。杭汉说:“我才不会和奶奶说,她要晓得那么些宝贝被扒儿手偷了,又不知急成什么样!”‘
杭忆已经走到了围墙外的那个不起眼小洞前,拿蜡烛照了照,就开始干活,一边往下铲土,一边说:“你比那些个小偷还缺乏想像力。你看他们,也都晓得隔着围墙打通里面的防空洞呢。小偷是从防空洞里进来的,那么防空洞是谁一定要挖的呢?是奶奶,你懂吗!爸是怕奶奶知道了这事心里过意不去,脸上又不肯放下来,爸是替奶奶在担着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杭嘉和已经把这五进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总算发现得及时,嘉和一边庆幸着,一边突然想到,还漏下一处没有去看——他把叶子住的那个小偏院给忘了。他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粗心,一边就匆匆地朝那个种有一棵大柿子树的偏院走去。
初冬季节,柿子树的红叶几乎掉光了,树梢上还挂着那么一两片,看上去倒像是舞台上的暗示着凄凉的布景。这里是第四进院子边的一个小偏院,从前也是没有人住的,偶尔有客人来才用几天。叶子说这里清静,就搬了进去。嘉和平时几乎不到这里来,他和叶子之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几乎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嘉和不知道叶子是怎么想的,而在他,却是说也说不清楚的内疚。不管杭家人对叶子做了什么,嘉和都把那责任担到自己身上,不管谁伤害了叶子,嘉和都好像是自己伤害了她。
还没到那小门口,嘉和就听到了轻轻的哭声。嘉和的半边身子就好像被麻了一下,他站住了。门没有锁,嘉和推门进去,叶子正抱着柿子树干,用头撞着树身子,发出了“咯咯咯”
的声音。嘉和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叶子,见她的额头都已经破了,血从额上流了下来。叶子看是嘉和,就开始往嘉和胸上撞,几下就把嘉和的胸前,沾染得红糊糊的一片,一边便咽地哭叫着:“实在是受不了啊,嘉和哥哥,真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叶子手里捏着一封从新加坡的来信,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嘉平的。嘉和费劲地按住了叶子的肩膀,说:“你轻一点,我心口痛得厉害。”
叶子抬起头来,看到嘉和苍白的脸,她不哭了,扶着嘉和的脸,惊慌地问:“嘉和哥哥,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了?”说着就要把嘉和往屋里扶。嘉和摇摇头,眼睛湿润着,靠在树干上,笑笑说:“没事。”
与从前任何时候一样,两年前,嘉平把生活中的难题和盘向这个只比他大一天的大哥托出。他早已成为南洋一带具有很高声望的社会活动家之一。而这位富商小姐,则是他所主管的报社里一位出类拔革的女画家。按照嘉平的原话——是共同的奋斗目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磨难,共同的志向,把他和她结合在了一起。然而,这位小姐的父母则是信基督教的,他们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按照中国人的某些个惯例行事。嘉平在给嘉和的信里,希望嘉和能给自己提供一些积极的建议,还希望通过嘉和把这件事情告诉叶子。
“我晓得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嘉和摇摇头,“可我实在没法跟你说,我……没法跟你说……”
“我也晓得你早就知道了,我等着你来说……真难受啊,谁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本来想找个你高兴的日子跟你说,可你总也没有高兴的时候……”
“怎么,你不晓得他要回来了。他要带着他的那个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说他要回国抗日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
她又抱着老树干,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再一次打开,她的儿子杭汉进来,他们两人也不知道。
“怎么啦,妈妈,我们这个院子也让人偷了吗?”
杭汉吃惊地问道。
第五章
国军中尉作战参谋罗力,从警备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电话之时,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接另一个电话,国事家事同时在他的两只耳朵里打混仗。
原来上海战场失利之后,军方立刻要求破坏钱塘江大桥,以防敌军过江。此番电话打来,正是要罗力立刻通知警备司令部有关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桥事宜。
这头还没放下耳机呢,那头寄草就十万火急地来了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罗力听她口气不对,夹着那只耳机,这边歪过头来就轻声说:“快说,什么事?我这头还有战况要通报呢!”
寄草说:“家里被盗了。”
罗力心想,兵荒马乱的年代,偷点东西,倒也算不了什么,便问:“贼呢?”
“贼倒是当场就被抓住了。”
“还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让送,还说要把他放了。我们正扣着,等着你来发落呢。”
罗力叹口气说:“连个小偷也对付不了,哪有像你们那样的生意人。”
说着,两头放下了电话耳机,连忙通知上峰,然后驾上军车,立刻赶到省政府。炸桥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东、浙西两浙之称,且以钱塘江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为浙西,宁绍台金行严温处八府列为浙东。
从前没有大桥之时,浙东、浙西便被那滚滚东去之水隔开。民国初年的省议会,倒也是议过架桥之事的,无奈军阀混战,费用无着,议过也就当没议过一样的了。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建桥动议才重新提出,由桥梁专家茅以升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平纪念日,亦为钱塘江大桥开工典礼日。至1937年9月26日,这座长达一干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国最大的铁路公路大桥建成,浙东浙西,从此一气贯通。
此时,八一三湘沪抗战已经开始,经钱江大桥南运物资甚多,最多时一天过桥的机车达到三百余辆,客货车两千余辆。等到11月17日公路桥面开通,步行过桥的人数每天达十余万人,那可真是人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了。
世界桥梁史上恐也未有这样的事情——桥还没建好,已经在考虑如何把它给炸掉了。9月26日,当大桥的下层铁路已铺成,清晨四时,第一辆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有谁知道,大桥靠南岸的第二个桥墩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
眼看着,这架由中国人第一次自己设计建造的大桥,要由中国人自己来炸毁了。
这一件要紧的战事全部落实完毕,已过午夜,罗力开着军车,沿着西湖边归来。一时没什么大急事了,罗力就不再开飞车,他慢慢地从湖边的老柳间穿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够闻到浓郁的深红色的恐惧的气息,它不仅从空中扑来,弥漫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经在内部生成,郁结在了这个城市的地底。此刻,就从这湖面上强大而又缓缓地升起来,不动声色,势不可挡,在夜幕中无声地冷笑,逼近那些梦中还在温柔富贵乡中的这个城市的南宋的遗民们。
罗力,从大中国的遥远遥远的东北而来,如果没有战争,他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包围在这样一种操着“鸟语”的人们的生活之中。他们的男人身穿长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脸上浮现着不可捉摸的节制。罗力常常不能明白,这些南蛮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思想着什么。
而且,他总是看到他们喝茶,喝茶,他们互相表示着友爱,就说:“怎么样,我们到西湖边喝茶去。”这使罗力闷气,在他们遥远的东北,男人见了,就大吼一声:“走,喝酒!”即便是在军队,这里的军人们也是很少像他们东北人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豪饮的。那些年轻的军官们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虏,立刻便从精神上进入了那些穿长衫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们的阵营。
罗力从来也进入不了这个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难逃杭州女子情爱的罗网之时,他也还是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比如说,他就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杭州人这样不愿意离开西湖,他们似乎把西湖当成了他们的命,或者,是拿命来抵押给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沦陷之后,杭州人曾经有过一阵子集体逃难,这种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人称杭儿风。谁知这一段时间日军进犯的消息稍一滞缓,杭州人的杭儿风又回来了。连日来,罗力发现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们回到了城中。他们放下挽在手里的包裹儿,连一口水也不喝:赶快,赶快,赶快去看看久违的西湖。走到湖边,放眼望不够温山暖水,在残花败柳丛中抿一口龙井茶,一声长叹方才出口——哎,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洼子水,哪有咱们东北大平原一马的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这里啊,雪到了这里也都软了骨头,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没了形状,成了扯也扯不断的雨丝了。
还有风,湖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小小的风,透着人气。那叫什么风啊,罗力深感遗憾地耸了耸鼻子——那叫什么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