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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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熙朝-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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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小安乐过得非常快乐,他看到了满大街带着小鸡寻食吃的老母鸡,看到了不避众人自在交媾的野狗,看到了嫁人的姑娘哭着笑着、不舍着期待着走进红绸子的轿子,看到了光着脚丫、赤着胳膊相互追逐的乡下孩子——他觉得乡下的一切都那么可爱,对他这样一个每天都需要读书、练字、作文、习礼的京城少爷来说,这是他渴求着的却从来没有机会做到过的。
    如果没有后面这件事,柳安乐会将脑海里的那幅农家乐居图想象得更加完美、更加光彩夺目、熠熠生辉——直到他想像为老老熙王捋胡子那样尝试着去为一头庞然大物捋一捋尾巴,这种近乎痴迷的、沉醉的完美想象才轰然崩碎。
    乡下人对这种情境有近乎直白的描述:你脑袋被驴给踢了!
    是的,第一次走进乡下、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驴”这种生物,上天并没有趁这机会向柳安乐展示自然如何亲切平和、万物如何生机有灵,而是借用驴子那轻扬的一蹄,敲碎了柳安乐裱在镜框里的那个臆想世界,也敲醒了这个当时目空一切、自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的狂妄后生。
    从此以后,柳安乐知道自己并非总是那么受欢迎的,知道任你再怎么拥有无可比拟的天赋,也总有些东西是在你不擅长的领域里碾压你、无视你的。
    虽然那时头只是嗡嗡地响了一会儿,过后用冰敷一敷人就没事了,但事情却未仅止于此。
    自此以后,昆州境内再无驴;
    自此以后,安乐生平最怕驴。
    而此刻,当柳安乐睁开双眼,听着驴子“哼哼”的声音和来自头顶上方的“驾驾”声后,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混账!快放我下来!”
    天不怕觉得今天这一天,他真的快要被吓死了。
    先是狼狈着带了全副家当逃难似的躲避师兄的威杀,然后陪了自己近五十年的死长生突然死掉了,害他生生担心找不到银票放哪里,刚把银票、家当重新搁置好,想顺顺心心地赶路往怀州,却又被猛一声的“混账”吓到了——那一刻,他以为老祖宗又活过来这样骂他了,他不是怕老祖宗,他是怕老祖宗的鬼魂。
    “我昏过去多久了?”柳安乐无心和童生过不去,他觉得当下有比生气更重要的事情。
    “大约不到两个时辰。”童生老实地配合着。
    “你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熙州,先出延州到怀州,再由怀州跟着茶商的队伍进熙州。”
    这几个地名柳安乐还是知道的,史书上虽然断开了一百年,但他所在那个时代的地名,基本上是沿袭前朝,变动不大——而那所谓的熙州,是开国“二圣”的发源地,在熙朝建立后就改作其他名字了。
    看来小家伙和我的目的地一样,倒是可以顺便由他带路。柳安乐暗忖道。他虽说是熙朝人,但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的乡下了,可以说将他放在延州或是熙州,又或是怀州、肃州,都没有区别——反正都没来过。
    “刚才那老人家……”想起刚才童生对一个将死之人上下其手、劫财抢物,柳安乐还是不放心。
    “那是我的管家。”他看我身上藏有巨富,这时候问我身边的大人,意思当然是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了,难道想……
    想到这里,童生无辜地看向柳安乐。
    “原来是管家……”柳安乐安心地一笑:只要不是拿陌生人的便好,自己的管家死了做主子的当然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殊不知,柳安乐这安心的一笑,在天不怕看来却是魔鬼一样的奸笑:他果然是觊觎我的银票!
    童生想不明白,明明是注定要做自己岳父的人,为什么品质会这么低下恶劣,这种人生出来的闺女能好到哪里去呢——话又说回来,既然是要做自己岳父的人想抢自己的银票,做女婿的是给呢还是不给呢?
    他纠结着,眉毛皱成一簇,想先将这个问题细究清楚了,免得处理不好,将来岳父的闺女、自己的媳妇儿夹在中间不好做。
    可柳安乐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思考下去,在他看来,确定了眼前这个童生有利用价值、无风险,那么接下来就可以将自己的需求摆出来讲了。
    “附近可有客栈?”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受了近二十年儒学熏陶的人,初次和别人见面就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有违圣道,这就近同于问别人:附近有宾馆吗?
    更何况问话的这人还在努力地编织着一张谄媚的笑脸。
    天不怕真的受不得这惊吓了,对方已经在暗示了:老子要住店,你知趣的就拿些钱出来供我消遣消遣!
    “都给你,给你!”他慌不迭地脱下鞋子,将刚才叠好藏在里面的一张银票拿出,递给柳安乐:“都给你,就这么多了,这可是我全部家当啦!”
    柳安乐谄媚的脸一时间变得火烧云般的丰富:一会儿像惊弓之鸟怒而扑张,一会儿像驰骋的马儿踏空欢恣,一会儿像千年的石佛波澜不惊……
    他不明白,自己抽身而来的世界是冷漠、血腥、无情的,为何到了这里却是荒诞不经的、无比逗比的!他更搞不清楚老天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难道就想看看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人到了一个处处可笑、人人无聊的环境里会疯成什么样么?
    他的脑袋里想起了几个与“同室操戈、干戈相向”相关的字。
    他决定先将“肚子饿了,有没有地方吃饭”这样物质的、低俗的东西往旁边放一放,挥挥手让童生收起那清清楚楚写着“一两”的银票——这张票是怎么开出来的——问了一个相对偏向于精神层面的、高尚的问题。
    “你刚才一见面,就喊我岳父,什么意思?让我救你,你有什么困难吗?”
    “老祖宗说过的,你是我岳父。天不怕虽然在老祖宗活着的时候老是不听话,但老祖宗说过的每一句话,天不怕其实都是牢牢记在心里的。”童生提到老祖宗的时候,眼睛泛红,眼泪更是吧啦吧啦地往外掉,可见与他口中的“老祖宗”感情极好、极深。
    “等……等等,”柳安乐却听得糊涂,“老祖宗是谁?天不怕又是谁?你老祖宗见过我吗就说我是你岳父?”
    “老祖宗就是我们四愁斋的祖师爷啦……四愁斋你应该知道吧?”见柳安乐摇头,童生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失望表情,“四愁斋一为天愁,天道无心,无迹可寻,半死不活的废物罢了;二为地愁,山河破碎,地纲不笃,手足无措的懦夫罢了;三位人愁,欲壑难填,嗜杀图乐,猪狗不如的畜生罢了;四为己愁,见悲徒悲,蜉蝣撼树,自不量力的爬虫罢了。”
    “说起来也不怪你孤陋寡闻,毕竟‘四愁斋’这个名字也就我们自己人才知道,外面的人反而是知道‘愁先生’的多……”说到这里,柳安乐并没有露出如童生期待的“原来是他”的明悟表情,不由得更加失望了。
    “像百年前两天屠尽西越皇室的皇甫戾、五十年前在北狄声名鹊起的死长生、蜀国当朝非儒出身的丞相庄伯阳,还有现在独在瞻州,以一州之力力抗西越、北狄两国的瞻州守将墨伏都是出自我们‘四愁斋’,都是‘愁先生’的弟子。”
    童生每说出一个自认为大名鼎鼎的、了不起的人物,就抬头看一眼柳安乐,等他接连说了几个都不见柳安乐有半点反应外,终于放弃了:“难道我四愁斋在后世竟没落到了无人知晓的地步了么!”
    他的这点想法老气横秋,却不料想则想罢,竟口由心生,张口说了出来。绕是声音细弱蚊吟,但落在柳安乐耳朵里却无异于惊雷一般。
    “你知道!”他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自己是来自几百年后的,虽说来此的目的并非不可告人,但当一个知晓未来的人落入一群仍为现在活着的人群里,那便犹如羊入狼群,下场只有两个:狼认为这物件稀罕,供起来为自己服务;狼觉得这物件肯定很好吃,一狼一口挨个亲自尝尝鲜。
    童生也知道自己不小心泄露天机了,只愣了一下后,马上拍拍胸口舒口气:“幸好幸好,仔细是不会说话的。”
    仔细?
    “‘驴’字拆开不就是‘马’‘户’二字么?谐音是‘马虎’,取反义当然就是仔细啦!”
    柳安乐没有心思去追究驴子为什么叫“仔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孩会知道自己来自“后世”。
    “说到我怎么会知道刚才‘那个’,”童生见柳安乐并没有兴趣听自己取名儿的本事,很自觉地主动解释说,“刚才不是说我们四愁斋么,老祖宗是悲天悯人的大人物,既然愁,那总得有解愁的法子。于是就研究出了掌天道的推命、批命之术,夺地势的兵法军术和以口舌惑人心的纵横之术——老祖宗为我推过命,说我将来肯定要娶身受批命之人的女儿,那不就是你喽。”
    “你怎么知道我的命被人批过?”柳安乐此时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比他乍知亲人尽失时小,自己本应是已死之人,这会儿还生龙活虎地活着,不正是因为自己的命已经被人改过了么!
    “死长生刚才证道了……”童生指指身后不远勉强能够望得见的某处。“所谓证道,就是自己选择修行的、一贯遵循并为之维护的‘道’被证明是存在的、正确的,有点像顿悟——突然那么一下子开窍了,心愿达成了,安心赴死了。而他的‘道’,就是抗天命的道,事在人为的道。”
    够清楚了,那老翁是因为看到了柳安乐,看到了被批过命的柳安乐,看到他追求的“道”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一高兴,死了。
    柳安乐怔怔了半晌没有说话。
    “天不怕就是我啦,老祖宗起的名字,威不威风?”童生见柳安乐不说话,主动牵起话头来。“对了,你叫什么啊?”
    “花恨柳,春寒花恨柳。”他思忖道。
    “‘恨’这个字太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谁有仇呢。”童生似乎又起了给人取名儿的兴致,对这名字琢磨了起来。“花姓也不好,你姓花,你以后的姑娘、我的媳妇儿不就得叫花姑娘了吗?太难听了……”
    当然是有仇。柳安乐——不,以后就是花恨柳了——花恨柳想到,自己总不会用同一个姓氏去和柳笑风套近乎。他想象着最后在目瞪口呆的柳笑风面前破口大骂是如何的尽兴,不由得笑了起来。
    然而,童生天不怕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泼了一个透心凉:
    “幸亏这世间,还没有什么姓柳的,要不然人家一听你这名字,必定调动全家族的力量来追杀你啊……”

第五章 拜我为师可好
    “你说什么?你确定?你再说一遍?”
    天不怕看着这个自称是花恨柳的家伙,心想这人怎么还信不过自己啊!明明已经告诉他自己出身四愁斋、告诉他自己其实也是很了不起的了,他还扯一张不高兴的脸来问自己。
    这要在世人看来,能得愁先生解疑答惑,那至少也得值四五串——不,至少十串糖葫芦的钱啊。
    腹诽是腹诽,但对方同时也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岳父么,大都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的女婿的,总是想方设法考量本事大小。
    天不怕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就是没有姓柳的,历朝历代就没有柳姓这一说,各国各地也没有哪个人是叫柳某某的。”
    “胡说!”花恨柳听后大怒,“史书上明明有写,柳下惠不姓柳么?”
    你一黄口小儿,任你出身再怎么有*,话也不能乱说。他心想道:幸亏我也是读书人,险险被这童生唬住。
    “没有胡说!”天不怕头一次听人说自己是胡说八道,在他看来这不是单侮辱他个人的能力、学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已经辱及师门了!这是**裸地质疑师门的威信,这是明目张胆地嘲笑老祖宗没有眼光!
    “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胡说?”小家伙怒起来,挽起袖子,鼓起了腮帮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史书是什么?史书就一定对么?”他决定拼命前先和这无知的书生讲讲道理:“‘柳下惠’说的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
    花恨柳简直要怒极反笑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我知不知道了?“才子”这两个字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的王侯身份别人才双手捧来让笑纳的么?是随便扯一张大旗上书“才子”二字天下人就跟着念的么?是商人做生意一样靠着一方漫天要价,一方坐地还钱就能买得到的么?
    然而,文人有文人的气度。
    更何况,他是“柳安乐”时,还是天下闻名的文人。
    吵,不能说明问题;骂,显现不出文人的儒雅大度。
    他采取的策略,叫做“背书”——当然了,文人们自己是不会用这么庸俗的字眼称呼的,他们发明了另外一个意思差不多但听上去更有格调的词——引经据典。
    “柳下惠,鲁贤人公子展之后,名获字禽,居于柳下,谥惠,季其伯仲也。后门者,君子守后门至贱者。子夏言昔柳下惠衣之弊,恶与后门者同,时人尚无疑怪者,言安于贫贱,浑迹而人不知也。非一日之闻,言闻之久矣。”
    柳下惠的故事,大熙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足走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的是古时候叫做柳下惠的人,一次出远门的晚上住在都城门外。当时天气严寒,忽然有一位女子来投宿,柳下惠恐怕她冻死,就让她坐在他怀中,用衣服盖住她,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发生越礼的事。
    鼎鼎大名的道德标杆,他怎么会不知道!
    待花恨柳背出,倒要看看童生如何解释这“柳下惠”一事时,却见天不怕拼命的架势送下来了,鼓起的两腮又重新纠结了眉毛、嘴巴摆出一副愁闷的样子——花恨柳捕捉到了由“拼命”到“愁闷”变化的过程中间,另外一种稍瞬即逝的表情。
    那是一种看到了白痴才会摆出的表情,这表情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翻!白!眼!
    “你不觉得人其实是挺可悲的么?”天不怕提不起来和花恨柳拼命的精神了,他觉得像自己这样被老祖宗看重、被天下人尊崇的“人杰”和一个白痴一样的人拼命实在不理智。他叹口气,想讲一讲大道理。
    “譬如拿糖葫芦来讲,糖葫芦是这时间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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