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拿糖葫芦来讲,糖葫芦是这时间最美味的东西了……”他记得当初老祖宗讲大道理的时候也是从小处入手的,老祖宗说世上万道相通,以小见大、以近见远对于那些天资愚钝或者不经人事的人来说相对比较容易——当然了,他认为自己是属于后者,还是个孩子,经历的人情世故太少;而这花恨柳……
想到这里,他略带忧愁地又瞥了一眼:愚钝啊!
“旁人都说一两银子是这世上顶多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个铜钱,一千个铜钱可以买五百串糖葫芦,所以一串糖葫芦值两文钱。”天不怕掰着手指头想了想,“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旁人拿来给我的时候就说这一串值两文钱,可这一串真的是值这些钱吗?”
花恨柳刚开始听的时候还感觉莫名其妙,但是听到这句“旁人嘴里说值两文钱的东西就真的值两文钱”时,忽然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想来也是简单的很。我看到的史书,就是历史上真真发生过的历史吗?花恨柳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史书里读到过灵龟献书、龙马负图这样的记载,当时虽有怀疑,但持的却是“莫须有”的心态,并没有深究过什么。现在看来,既然“灵龟献书、龙马负图”有杜撰的嫌疑,谁又能说其他的事情没有嫌疑?况且,史家修书多是“新朝修就朝、后朝言前朝”,这样一来对曾是自己敌人的一方当然就会尽其所能抹黑、诋毁,将不利于自己的篡改、删减,将有利于自己的神化、具象。
还是那句话,史书里的“柳下惠”就姓柳?“坐怀不乱”就真的存在?谁也不敢笃定地说确有其事,也不排除只是一些“伪道德家”们过分拔高圣人的伎俩。
思虑至此,花恨柳却不能立即接受这一点,如果这样以“阴谋论”来看历史的话,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学富五车、汗牛充栋的知识,说到底只是一个道德上的伪君子为自己的道德洁癖编写的一堆寓言故事罢了!
天不怕自然不会知道他眼中这个资质愚钝之人在自己说完表象的意思以后就“彻悟”了,所以他仍然要讲下去。
“……可这一串真的是值这些钱吗?远远不止这些钱!死长生这帮家伙以为不告诉我就能瞒住我?幼稚!”他说起这话来老气横秋,“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一串糖葫芦的价钱绝不可能少于一两银子!你看,只是要把糖葫芦种出来就得需要有人去辛辛苦苦地做:刮风的时候不能让沙子粘到上面,所以得为它撑伞吧?太阳毒的时候为了防止它化掉,得不停地用扇子扇风吧?天气好的时候鸟儿也勤快起来了,所以还得找人赶鸟吧?你看这一串糖葫芦,有的结了十个结的果子,有的结了八个结的果子,那结了八个果子的,就是让鸟儿叼走了两个啊……”
花恨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敢情这糖葫芦就是直接从土里种出来的?敢情你不认识什么叫做山楂什么叫做糖稀么?他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在人情世故上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所谓的老祖宗怎么放心将偌大“家业”交出来!
“……当然了,还有这路途上的运费啊、关卡费啊,都是要交的,所以啊,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不能全盘接收,从别人写的史书里读来的历史也不能深信不疑。你……你到底明白没有?”
天不怕说到最后,把大道理讲出来,并且得出了一个自己觉得逻辑还顺当的结论,问花恨柳。
见花恨柳点头,他立刻高兴的眉开眼笑——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是他自己第一次亲自教别人。虽说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道理罢了,但他却不这样认为,这是自己开业授课的第一步啊,能将道理讲通了,还让一个资质愚钝的人听明白了,这其中除了自己的教学方法——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科学外,说明自己的口才、自己的人格魅力也是很不错的!
得意之时,再看花恨柳也觉得顺眼多了:死长生、庄伯阳之流说到底也只是自己名义上的学生,但花恨柳肯定不能是!他好歹是自己亲手点拨过的。
越这样想,他心里的小算盘就打得越响,要不……
“你说这里没有姓柳的,那有没有姓杨的?”此路不通他路通,自己的先祖柳笑风和杨靖的先祖杨简并称“二圣”,既然找不到姓柳的,那姓杨的呢?
“有啊!”天不怕并不因为花恨柳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而恼怒——其实他本不是一个易怒的人,愁也只是相对于吃不到糖葫芦的时候,平日里和他最亲的那头跛驴就很清楚,即使在童生睡的香的时候打个响鼻吵醒他,他也只是皱皱眉头,翻身再睡便罢——何况现在他心中早有计较,当下也乐得回答。“在大蜀,杨氏是名门望族,不但人丁兴旺,本事也强的很!说来也巧,我们此去的目的地熙州,就是杨氏的大本营啦!天下十之**的杨姓人都集中在那里!”
“哦?”有姓杨的就好。花恨柳当下一喜,“可有听说哪个出名的人,叫做杨简?”
“有啊有啊!”天不怕一听这话更乐意回答了,“怎么?你也知道杨简?杨简与我关系极好,我介绍你们认识!”
说着,挽胳膊挑拇指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
花恨柳心中稍定:幸好,此间还有杨简这人,要不自己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看来只有先见到了杨简,再伺机打听柳笑风的事情了,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赶到熙州才好。
心里注意打定,花恨柳刚才的郁结一扫而空。
“我们离熙州还有几日路程?”
“死长生说如果每天走四个时辰,慢慢走的话大概三个月就到了。三个月后就要过新年啦,熙州那边肯定非常热闹!嗯……今天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所以再走两个时辰就能休息啦!”
三个月?罢了,三个月就三个月吧!
花恨柳觉得时间对他来说反而不重要了,自己本来就应该死掉的一条命,活到现在,每多活一会儿就是赚到一点,活得时间越长,赚的也就越多。
只不过,他仍对这童生的心存不满,这已经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能解释的原因了,你让跛驴负重走了两个时辰不假,但只走出了几十丈的距离也是事实啊!
花恨柳扭头瞧了一眼不远处那清晰可见的用石头围起的坟墩儿。
有这样的先生,不知道是你的劫数还是你的造化。
他想着,为埋尸荒野的老翁微微叹息一声,解下驴尾后拴着的木板,将那筐书负在背上,先前走去。
“那个……”天不怕欲言又止,本来这应该是花恨柳无上荣幸的事,但他是第一次这样讲出,对方还是自己将来的岳父,所以总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前人止步,头不回应道。
“你……你看,拜我为师可好?”
第六章 向前!向前!
这是条由延州出发向怀州方向的官道。
说是官道,却因为通向西南内陆地区,并没有多少车马来往。
但这并不耽误赚钱。人多的地方,店家多,茶水费便宜;人少的地方,店家少,所以总是要提上那么一些价钱,保证不赔本才是。
古人有言,这世界上消息最灵通的大抵三类人:乞丐、龟公、店小二。乞丐沿街乞讨,遍走四方,那纯粹是腿脚勤快、眼神灵动所致;龟公所在,声乐场所,车如流水马如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天南海北五湖四海,道理总大不过俩字——有钱,所以见得人多了掌握的消息也就多了;店小二么,自然不必细讲,吃饭打尖跑堂喂马,听力也比一般人敏锐。
来顺客栈坐北朝南,坐落在三州交叉的官道路口旁,它的前方是通向相州的官道,后方是延州方向,右手方是怀州方向。之所以叫来顺,或许老板的名字中有这二字,招牌响了人跟着也就出名了;又或者这就是店老板的恶趣味:你来我这里就顺顺当当的,你不来……哼哼!
这客栈其实是一家夫妻店,老板既当酒保又当厨子,老板娘既管着招徕客人,也管着账本。
但是今天老板说什么也要和老板娘换一换工作,尤其是他见到自己的婆娘在看到童生的时候眼睛一亮,看到那年轻男子的时候更是合不拢嘴了,他实在不放心。
他很担心自己苦心维持了三十多年的家庭因为两个俊俏后生的到来功亏一篑。
所以,不论老板娘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就杵在后厨的门口堵着不让出来。客人进门了,他就远远的喊:“两位客官吃饭住店,瞧一瞧看一看啊!”
当他看到两人只是找了干净的一张桌子相对坐下后,又远远地喊:“热菜不做,熟食免费,吃完了快走啊!”
喊出这话的空档,老板娘赌气狠狠掐了他两下,他心中一阵愁苦:臭婆娘,老子为了你连赔本的生意都做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但是那二人竟似没听到一般,沉默着相对坐了半晌,童生模样的终于坐不住了:“你到底磕头不磕头?”
天不怕郁闷极了。
就在不久前,他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问出那句“拜我为师可好”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拒绝或者暂时被拒绝的准备,为此他还默默想了几条围绕着“诱之以利”为原则的理由,如有免费的糖葫芦吃、不会受人欺负等,力作万备之策以应不时之需。
然而没想到的是,花恨柳竟然答应了,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这就像你蓄满了力准备结结实实地打别人一下,却被那人躲开打在空出一般,有些闪腰愰神什么的也很正常。
何况这“蓄满”说服力的“一拳”还是天不怕思索了半天忍心抽出的福利——好心当做仔细的肝肺喂狗去了呢……
仔细觉得天不怕的确受委屈了,也跟着应和了两声:“嗯——啊——嗯——啊——”
而花恨柳和驴天生就不对付,更何况他非兽类,不懂兽语,在二比一的绝对弱势的舆论围攻下,泰然处之,不闻不动。
其实,在天不怕看来死活猜不到的原因,花恨柳却是想得简单、看得清楚:这天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会乱起来了,想在乱世生存,靠文才根本就不够死的,唯有学了一门能用在当下的本事,才能于万条死路中寻得一条活路,才能坚持活着找到杨简、柳笑风,然后脱下臭鞋,往他们二人脸上一边甩一只。那时候即使惹怒了两人又如何,人见着了,气也出了,死了的人活不过来了,自己也该死回去了。
花恨柳从未想着在这个时代就绝了杨家的后。
虽然天不怕那套糖葫芦的理论确实给了他不小震撼,但骨子里,花恨柳仍然是愿意相信历史,也愿意保持历史的原样的——说到底,他仍然以“卫道士”自居。
然而,答应得快并不足以令天不怕愁眉苦脸一脸的不愿意。
如他所想,花恨柳可以说是他的第一个亲传弟子,若只是答应了快些,他也只是当时不痛快罢了——而不是这半个月来一直不高兴。
更准确地说,天不怕是在纠结花恨柳问的一个问题:师傅大,还是岳父大?
本来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没有什么歧义。然而花恨柳也是有父亲的人——人人都是有亲生父亲的,这是唯一的,不管是老师也好,养父也好,都没法替代的;而岳父呢,是妻子的父亲,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了,所以即使是岳父没法替代亲生父亲。
既然老师和岳父都是父亲的一种,二者又都不是“唯一的”亲生父亲,那谁大谁小总得分清楚吧?
若是岳父代表的“父亲”大,花恨柳就不必喊自己老师,自己岂不是亏了?让其他几个像庄伯阳这样的弟子知道了还不笑话死自己:先生长本事了啊,收了个学生,反而喊学生岳父,天下奇闻啊!
若是师父代表的“父亲”大,自己的辈分就比花恨柳大,也就是说花恨柳成了比自己小一辈的晚辈,那么将来花恨柳的闺女就会比自己小两辈,到那时候是让她喊自己师公呢还是喊自己老公呢?
天不怕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麻线了,他决定不想了,快刀斩乱麻,直接问一下。这才有了店老板看到的那一幕。
“磕什么头?还没分清楚谁大谁小,你若肯先磕我倒是不拦着。”花恨柳一副淡漠的态度回应着,心里却在盘算:我身上就只有一文钱,虽说花肯定是花不出去,但瞎子说是保命用的,就得当自己命看着。当下之计只能狠狠压一压童生你了,不说以大欺小,也确实是避免日后处处受制于人、抬不起头来啊!
“那……那你看,我喊你岳父徒弟,你喊我师傅女婿好不好?”天不怕没辙了,建议道。
“不好。”态度既然要冷,就一定要冷下去。
“那……那……那你要怎样?”
“我不喊你师父,你不喊我岳父。”
“那不行!”天不怕绝对不干这亏本的买卖,自己什么都没落得好,还把老祖宗传的本事搭出去了,绝对不干!
“我虽不答应你喊我岳父,但天命注定你做我女婿是拦不住的;同样的道理,我虽不喊你师父,待哪一天我本事足了也必不会拦着你四处说‘这是我学生’,如何?”花恨柳打的好算盘!
天不怕眨巴眨巴眼,他觉得这个脉络比刚才的比大小的问题更容易理顺一些,并且看起来双方都有一事不做、有另一事可做,似乎自己也没怎么赔本啊……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咬咬牙拿定主意:我比你小肯定死得晚,到时候等你死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还能再从棺材里蹦出来咬我?
想到满脸皱纹、目露凶光的花恨柳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情形,天不怕打了个冷颤,往回缩了缩脖子。
“那好了,既然现在大家都是一个辈分的了,那接下来就该聊一聊同辈份之间年龄长幼的问题了。”花恨柳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一脸诚恳的样子。
这份“诚恳”并没有打动天不怕,但天不怕确实遭受到打击了。他觉得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老祖宗和死长生了,这两人从来不会占天不怕的小便宜,他们骗的手段很高明——至少不像花恨柳这般明目张胆。
当然,更实际的原因可能是一两银子在那死去的两位看来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