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吱呀——”声中打开,两个人最终还是面对着面见到了。
“雨晴妹妹,好巧……”杨简与雨晴公主尴尬得不知先说些什么好,甫一见面竟也有数息沉默。当杨简自己自诩为是“负责人的姐姐”决定打破沉默开口说话时,雨晴公主也怀着打扰到别人的愧疚心态解释说:“我……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只这一句,杨简便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解释清楚了。不过,虽然这样想,她仍然红着脸解释道:“不是妹妹你想的那样……”
“有什么好说的啊,先请公主进来再说吧!”花恨柳却是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在门口叙事毕竟不妥,当即招呼道。
不料,他这句出于好心的话刚刚说出来,却惹得杨简在心*他骂得退了几层皮——这插话也太不是时候了啊,我前一句刚说了“不是想象的那样”,你后一句“有什么好说的”就将前面的解释完全无视了,按逻辑来看,好像还顺带着肯定了人家的那句分明是欲盖弥彰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是我怠慢了……”心中虽然不满,但嘴上杨简却应得快,赶紧拉雨晴公主进屋,道:“他就在里面。”
雨晴公主进屋却并未直接去找花恨柳言事,而是先停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室内,发现花恨柳住的这一间与自己所住的客房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房间的布局、屋内的摆设乃至小到桌上的茶壶花纹,竟都是一样的,要说有区别的话,或许只有那小到桌上茶具的纹饰略有不同罢!
想必这家的主人定是个非常严谨、苛刻的人吧,对这房内的一事一物也是如此地讲究……她心中正暗自想着,身后却突听“咯——”的一声轻响,原来是杨简又顺手将门关上了。
“雨晴妹妹不要看了,都一样的。杨敏在几位长老中是有名的粗人,所以当时修建府第时他为了省心便将房间都建成了一样的,买这些摆设也是成批成套购置的……”
见雨晴公主停在屋内不停张望,杨简好心解释道,只不过她并不清楚雨晴公主原本内心是如何想的了,否则恐怕就会不顾形象地笑出声来吧!
雨晴公主经她这样解释确实错愕不少,不过幸好夸赞的话并没有说出来,因此也不见得有多难堪,只是略有些脸红,跟了带她走在前面的杨简,入内室见花恨柳。
“雨晴唐突打扰,先生勿怪。”抬头见花恨柳仍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雨晴公主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口中却忙向着花恨柳道歉。
“不必在意……”花恨柳笑道,“不知道公主这时到此,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没……没有!”“吩咐”是哪里的话,任凭她是一国的公主也不敢说能够“吩咐”他们心目中的“当世第一人”啊,况且对方现在还顶着一个和亲正使的名头,若真将花恨柳所说的“吩咐”理解为“命令”,那她这个公主的真实性都会受到人们怀疑了。
“来此处主要是三件事。”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将来此的目的理了理说道。
“三件?”花恨柳原本以为有一件事可说也就不错了,却不成想竟然有三件事!莫非是有一件是拿来声讨自己的么?他心想看来今天必有一劫,说什么也躲不过去了。
“怎么了?先生很……赶时间么?”雨晴公主不明白为何花恨柳的反应竟会如此激动,似乎是下意识地就朝杨简望了去。
“啊?哦!没有没有!”花恨柳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说辞确实不妥,当即否认道:“莫说只是三件,五件、十件、二十件,只要公主有需要帮忙的,条件允许内的我都会尽全力帮忙。”
“这倒不必,真的就只有三件。”雨晴公主解释道:“这三件事,需要先生帮忙的不过一件,其他两件一个是报一则消息,一则是给先生一行人提个醒。”
“哦?”花恨柳一听三件事中似乎并未涉及对自己不利的事,当即也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道:“还请公主详解。”
“第一件事,是来告诉您个消息,白叔叔找到了,只是受了一点伤,黑子现在正在照顾他,请先生不必再费心力担忧啦。”
“找到了?甚好甚好!”花恨柳听闻白客棋被找到,也是大舒一口气,毕竟还没出熙州就发生失踪、刺杀的事件,实在不利于笼络人心。尤其是当他听到只是受了一点伤后,更是欣喜若狂,道:“他在哪间房,我稍后就去慰问一下他!”
“并不在府里,都和其他人员一样待在城外的军营里呢。”雨晴公主答道。
之所以这般安排,并非杨瑞特意针对西越人,虽然在骨子里杨瑞还是对这个时常来自己境内杀人劫粮的不大喜见,但好歹也能分得清孰轻孰重。而追究起来“兵不进城”,却是大部分的州城坚持至今的条规,一则有统治者为了自身安全的考虑,另外也是对城内百姓的一种保护,所以这“兵不进城,毋乱地方”只不过是因为其本身便是一道法律罢了。
花恨柳并非不知道这项法律,只不过一时疏忽并没有记起来,当即尴尬地笑笑,道:“那便明天,明天去。”
“另一件事,是来求一个答案。”说着,雨晴公主冲床上坐着的花恨柳道:“还请先生先告知我们在乡城的行程,雨晴也好通知边境上的大越勇士做好迎接准备。”
“呃……这个……”花恨柳当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并非有多大的机密在内,只不过按照杨武的意思,可以先在乡城多呆一呆、拖一拖,直到西越方面火急跳墙了再出发也不迟,顺便报一报因谈判从杨简这里吃的亏——但是事实虽是这样,花恨柳却不能以实相告,只好求助着望向杨简。
“雨晴妹妹,这个当真说不好。”杨简心知父亲在这个时候耍脾气、甩脸色,实际上根由还是因为自己,也只好将话引到自己这边来。“我知道你担心国内的局势,但在我看来金轮王朝绝没有败迹的可能——最起码现在看连溃败的苗头都看不到,你大可放心。”
“可是……”这番解释自然难以说服雨晴公主,见她仍然要说,杨简又道:“你此时担心的是铁陀王的反叛,我觉得您这是担心错了!”
见雨晴公主听到自己的话后一愣,杨简继续道:“在我们看来,贵国的隐患并非铁陀王,而是另外一股势力……所以不妨将线放得长一些,这样才能将大鱼钓上来。若是匆忙赶到平复了铁陀王的反叛,那么便给了另外一方势力潜藏实力的机会,以后再想将其连根拔除可就不容易了——雨晴妹妹,莫非想当大越历史的罪人?”
这话便说的有些重了,但效果却是明显的,雨晴公主听后果然不再坚持问。
“你也放心,最长不过三五天,三五天后,我们一定出发。”花恨柳见她下垂的脑袋透露出难掩的失望,不禁同情起来,竟将杨武所说的“短则三五天”直接化成了“最长三五天”来安慰对方。
“真的?雨晴谢谢先生了!”雨晴公主听到这话后,猛地抬起头,仿佛又重燃了希望一般,语气竟也轻松了起来。
“自然是。”花恨柳不顾杨简怒瞪的双眼,笑道。未等雨晴再次说谢,花恨柳继续道:“找到白客棋就是你说的报一则消息,乡城的安排便是所谓的求一个答案啦……那提一个醒又是说的什么?”
本来还表现略有些激动的雨晴公主听到花恨柳这话后顿时安静下来,回答的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顿了数息之后方才开口道:“这便是关乎此行成败的大事了……”
第九十三章 司徒活佛(一更)
“你听说过司徒活佛吗?”
“没有听说过,但是司徒我知道,它既是姓氏又是官职名,现在的司徒指的就是六部中的户部尚……”“书”字还未说完,花恨柳便被一旁的杨简直接出声打断:“还不害臊?不知道就直接说啊!”
“哦,不知道。”花恨柳耸耸肩,又将掉下肩膀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依杨简所言老实承认道。
“扑哧——”分明说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雨晴公主却因为这两人的对话而忍不住笑出声来,待发觉两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向自己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顿时收敛了心神道:“花先生说的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最初的时候这司徒活佛中的‘司徒’二字,确实是担任的官职名……”
“等等……”被雨晴公主这番肯定的花恨柳却并未沾沾自喜,只因他注意到了这后半句的奇异之处:“你是说,这个什么活佛,原来是当官的?”
“最初的一任是这样的,现在的司徒活佛已经到第四任了,也早已不再担任什么官职了。”雨晴公主点点头道。
“哦,这样啊!”花恨柳虽然对这一朝的事情不是太清楚,但以往的历朝历代无不充斥着宗教与官方的勾结和斗争,以佛教为例,既有毁佛的,也有兴佛的,各朝皇室里有赞成以佛教教义奴化天下人的,也有置天下人于不顾自己投身法度度己身的……但无一例外都是一段时间的兴佛造佛后必有一段时间的反佛毁佛,而一段时间的反佛毁佛后,也总能枯木逢春般地迎来一段时间的兴佛造佛。
当然了,似乎儒教在其中是个例外,历来的统治者有打压佛教的,有贬斥道教的,有血腥清洗其他杂教佞派的,有一时起兴扶植兵家法家的,但无论如何,儒教的地位从未被撼动,兴时受万古帝王瞻仰、天下亿万书生膜拜,衰时也较别教时间短得多,甚至说儒教之衰状亦可比拟别教之盛况也不为过。
花恨柳所生活的年代对儒教这种长盛不衰的现象有专门的研究,其中有“天意垂青说”、“圣人规避说”等等,无外乎将这种现象归结于“神”或者“天”的原因,借此拔高儒教的地位。虽然有很多人支持这类说法,但花恨柳认为那纯粹是愚昧之说,他自己并不相信。相反地,他反倒是听熙朝的皇帝、灭他全族致他沦落此地的杨靖说过,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任是大都认识到了“书生祸国”这个道理也仍然愿意扶持儒教的原因不外乎两点:说它是“教”,却不过是“学”而已;说书生“祸国”也不过是先祸害了前朝、他国,再来祸害自己而已。
开始听到这番言论时,当时还叫柳安乐的花恨柳对着还是一名普通皇子的杨靖破口大骂,杨清却也不恼,只是等着骂完了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就走开了。后来花恨柳再想起来,却觉得杨靖的分析还真有道理——起码比那什么“天意”“圣人”之说有道理多了。
“教”与“学”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教人做什么,一个是人要学什么,举个例子来说,佛教便是佛教你如何成佛,此时被教的你还不是佛,而儒学则是告诉已经是身为儒的你需要学什么,而不是教你怎么样才能成为“儒”——看起来区别不大?不,区别太大了。
若是人以普度众生为手段,通过救别人来使自己成佛,这其中的功利性便大了,无论是修神也好、修佛也罢,但凡与自己的“利”挂上钩,那便变了味道,如果一个人可以为了救他人而伤害自己,那么也可能为了他人而伤害他人——放在一个国家中,想成佛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地度化,也可以一国人一国人地度化,哪种方式快一些一目了然,那么为了达到一国人一国人的度化又该如何做?当然是靠傍上皇权才行,通过左右君王的意志服务自己的宏愿,最终的结果或者是祸害掉一个君王,或者是遭君王嫌弃,而一旦因这一人嫌弃,便也无异于被天下人“嫌弃”,还能有好的下场么?
儒却不同,如果说同样是面对路上的一个大坑,佛的做法是填平它,那儒的做法便是绕开它。学儒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儒者增强自我修养的过程,开始时花恨柳认为这太片面,好歹儒家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分明就已经有需要实现宏愿的目标在了,其功利性按说不会小于佛教才是。但很快,他便陷入了自我矛盾中:我要修身,但何时“修身”圆满到达“齐家”的地步呢?是我说了算吗?如果是,那儒学讲究的是“虚心”,自己承认了这便是骄恣的表现,还好意思说自己修养够了?那是别人说了算吗?也不见得,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总有人比自己有学识,那也便是说自己总是“不圆满”,又如何能够迈出“齐家”这一步?更遑论“治国”“平天下”了!
因此,历朝历代在朝为官的不少,但造反不受待见的却不多——儒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用在与自己的作对、较真上。
说到“祸国”,其实想想便很容易释然:所谓因果轮回、善恶报应,作为统治者,得今日建国之果,必应来日亡国之因;作为儒者,作今日祸国之患,也必能结来日治国之善。
花恨柳自己琢磨透了这一点以后,又发现儒学之所以长盛不衰,或许还因为另外一个原因:它从不出头、专吃剩饭。“从不出头”便是说它的理论都是先贤圣人们的言行举止,是事后学诸葛;“专吃剩饭”则是说它从不饿肚子,看到别家剩下的好东西就拿来充自己之饥,慢慢地将之变成自己的营养——试想,作为一个帝王,是喜欢老老实实听话守在身边的儒者,告诉你“先贤们是这样做的,你这样做也能成为贤人“,还是喜欢喊着拉着你往前冲,不停地说“你不听话我不高兴”“你这样做有可能成佛”的佛祖?答案显然易见!
因此,当花恨柳听说雨晴公主说到司徒活佛本来还担任官职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便是“怎么会这样”,其次才意识到这次所谓的“隐患”便肯定与这活佛有关了。
“泡上茶吧,我们一起听听故事。”了解到这一点,花恨柳便做好了听雨晴公主讲从第一任司徒活佛到第四任司徒活佛期间与西越皇室之间恩怨历史的准备,招呼杨简泡茶来。
“不……不用,很短的。”雨晴公主自然明白花恨柳话中的那点调侃之意,也并未有何不快,她甚至有一瞬间的走神,觉得她所见到的花恨柳好像一直都是有趣的人呢!
“哦,那就给我端一杯热水吧!”杨简对花恨柳这种无耻的表现却显得有些看不惯了,按说这人骨子里应该是个儒生才对,怎么越来越不像儒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