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回来了。
一派胡言。无根无据的幻觉。偶然涌现的幻觉。
十一月十九日。
呕吐。这真难受。
我同安娜二十一日夜间的谈话。
安娜:——医士是知道的。
我:——真的?无所谓了。没关系的。
安娜:——你要是不离开这儿上城里去,我就上吊去。你听见没有?你看看你这双手,你看看。
我:——它们是有点发抖。可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工作。
安娜:——你看看——它们可是透明的了,只是皮包着骨……你看看你这张脸……你听我一句,谢廖沙,你离开吧,我恳求你,你离开吧……
我:——那你呢?
安娜:——你离开吧。你离开吧。你可就要完了。
我:——喏,这话言重了吧。不过,我自己确实也闹不明白,我的身体何以就垮得这么快?要知道我染病还不到一年哩。看来,我这人的体质本来就如此。
安娜(悲伤地):——有什么能使你起死回生呢?也许,就是你那位叫阿姆涅丽丝的妻子?
我:——噢,不可能的。你放心吧。谢谢吗啡,是它使我摆脱了她。
安娜:——唉,你呀,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也只有在小说里才会有像这个安娜这样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康复,我定要将我的命运与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但愿那一位别从德国归来。
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很有些日子都没拿起笔记本来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等着我哩。博姆加德离开了戈列洛沃地段,我被派去接替他的位置。派到我这个地段的——是一位女医生。
安娜——在这里……她会上我那儿去的……
虽说相隔三十俄里。
截然决定了:从一月一日起我就请病假,为期一个月,上莫斯科去,找那位教授看病。我又得在那治疗卡上签字,然后在他的诊所里领受一个月的非人的折磨。
别了,列夫科沃。再见了,安娜。
一九一八年
一月。
我没有启程。我不能同我这晶体的可溶解的小神灵分手。
治疗时我准会完蛋的。
我的脑海中愈来愈频繁地涌现这么一个念头:我不需治疗的。
一月十五日。
早上呕吐。
黄昏时三针百分之四的溶液。
夜里三针百分之四的溶液。
一月十六日
白天里,有手术,因而很是抑制了一段时间——从夜里直到晚上六点。
黄昏时分——这可是最为可怕的时刻——在住所里,我都已经清晰地听见那单调乏味而又咄咄逼人的声音,这声音反复念叨着: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
注射过后,一切顿时荡然消失。
一月十七日。
暴风雪——没有病人要接诊。抑制时,我在读一本精神病学教科书,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恐惧不已的印象。我这人是完了,没指望了。
抑制时,树叶的沙沙声都会令我心惊肉跳,我觉得人们一个个都是面目可憎;我害怕他们。欣快时呢,我则喜爱他们每一个人,但我更喜爱孤寂。
在这里,是需要小心谨慎的——这里,有一名男医士,两名女助产士。需要十分留意,才不致于暴露自己。我变得老练了,不会暴露自己的。谁也不会打听到,眼下我这儿就有吗啡储备。我亲自配制溶液,或者,预先就把配方寄给安娜。有一回,她曾(荒唐地)尝试用百分之二来替代百分之五。她亲自冒着严寒与暴风雪从列夫科沃把溶液送来了。
为这事我们俩在夜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说服了她,要她别这么干了。对这里的全体医护人员呢,我则宣称,我有病,我许久许久地琢磨,绞尽脑汁,一心要杜撰出什么样的一种病来。我声称,我患有腿风湿和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提醒他们说,我就要在二月里离开这里休假去,上莫斯科治病去。事情都很顺当。工作没有任何间断。在我闹起那种总要打嗝儿而抑制不住的呕吐的那几天里,我就避免去给病人做手术。因而,又不得不添上患有胃炎这一说。唉,一个人身上患有的病也太多太多啦!
这里的全体医护人员都很有怜悯心,一个个都主动催促我快休假去。
外表:瘦削,面无血色,苍白如蜡。
我洗了个盆浴,并在入裕时在医院的磅秤上称了称体重。去年,我体重四普特①,现在呢,是三普特十五俄磅。我朝指针看了一眼,不禁诚惶诚恐;过后,这份惶恐消失了。
①一普特约为16。38公斤。
两只臂膀的前部已布满那不断长出的脓疮,两条大腿上也有。我不会无菌配制溶液,此外,有那么两三回,我注射时用的是未经煮沸的注射器,启程之前太匆忙了。
这种操作是不许可的。
一月十八日。
有过这样一次幻觉:我期待着黑糊糊的窗口出现一些面色苍白的人们。这真让人受不了。只有一幅窗帘。我便在医院里拿了一块纱布给挂上了。借口呢,我就是想不出。
唉,真见鬼!说到底,我为什么就得为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出借口不可呢?这可的的确确是苦折磨,而不是生活了!
我是否在顺畅地表述我的思绪呢?在我看来,顺畅。
生活?真可笑!
一月十九日。
今儿在班上,接诊间歇时,我们在药房里休息、抽烟那会儿,那男医士一边捻药粉,一边讲述道(不知怎么的还带着笑声),一位女医士染上吗啡瘾,由于没有机会弄到吗啡,她便每次服用半小杯鸦片酊。在他讲述这种令人痛苦的事情那会儿,我真不知道该把我的目光藏到哪里才是。这种事情上又有什么可笑之处呢?我直觉得他这人面目可憎。这里又有什么可笑之处呢?有什么呢?
我像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地溜出了药房。
“您认为这种病有什么好笑之处吗?……”
但我还是忍住了,忍……
处在我这种境地就不应当那么特别自以为是地待人了。
唉,这个男医士。他也同那些精神病医生一样心肠冷酷,那些医生们可是帮不了病人什么、什么、什么忙的。
什么忙也帮不上。
前面的那几行,写于抑制之时,其中自有不少不公正的东西。
二月一日。
安娜来了。她面色蜡黄蜡黄的,病恹恹的。
是我把她给毁了。我毁的。没错,我的良心承荷着这莫大的罪孽。
我向她发了誓,二月中旬我一定离开。
我能不能履行这誓言呢?
没错,我能履行的。
这就意味着,我还能活下去。
二月三日。
就是这样:一座小山。它覆盖着冰雪,无边无涯,就像是童年岁月里听说的童话里雪橇将之连同卡伊①一起给运走了的那座小山。我这可是最后一次在这座小山上飞驰,我也清楚,下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哎呀,安娜,你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了,要是你爱我的话……
①卡伊:安徒生童话《雪女王》中的小主人公。
二月十一日。
我决定就这么办。我去找博姆加德。为什么恰恰就是去找他呢?就因为他不是精神病医生,就因为他年轻,而且还是大学同窗。他那人健康,强壮,可是性情柔和,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是记得他的。兴许,他会找……我能从他那儿得到关切。他是能想出什么法子来的。且让他把我带到莫斯科去吧。我可不能上他那儿去哟。我已经获准休假了。我得躺着。我不去医院上班了。
我可是诬蔑了那个男医士了。喏,人家笑笑……并没有什么的。他常来看望我。总是请我到班上去听诊听诊。给他指点指点。
我没答应。又找拒绝的借口?我可不愿杜撰什么借口了。
给博姆加德的那封短信已经寄出。
人们啊!有谁能帮帮我呢?
我悲怆地叹息起来。如果有谁读到这句话,他会以为——这是做作。不过,谁也不会读到的。
在给博姆加德写信之前,我把一切都回想起来了。脑海里尤其浮现出十一月的莫斯科的火车站,那时,我从莫斯科逃出。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晚上。我在厕所里注射偷来的吗啡……那真是活受罪。门口挤满了人,人声如钢铁般轰鸣,人家责骂我久久地占着地方,双手不住地颤抖,门钩也不住地在颤抖,眼瞅着,门马上就要敞开来……
就是从那会儿起始,我身上便生出一些疖子。
回想起这一切,我哭了一夜。
十二日夜。
又是一次哭泣。夜间的这份软弱这份下作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三日拂晓时分记于戈列洛沃
我满可以祝贺自己了:我已经是一连十四个小时都没有打针了!一连十四个小时呀!这可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天色已然蒙蒙发亮。我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了。
应当按照深思熟虑的决定去行事。我并不需要博姆加德,也不需要任何人,拖延自己这条生命,哪怕再延长一分钟,也是可耻之举。延续这条生命吗——不,绝不能。药,就在我手边哩。我先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喏,得了,下手吧。我对谁也不欠下什么的。我毁掉的只是我自个儿,再有,就是安娜。我还能怎么办呢?
时间能治愈一切的,就像阿姆涅丽丝吟唱的那样。她的日子,当然,过得又单纯又轻松。
这本笔记留给博姆加德。一切……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四日,拂晓时分,我在远方的一个小镇上,读完了谢尔盖·波利亚科夫的这些笔记。摆在这里的这些笔记是全文,没有经受任何改动。我不是一名精神病医生,我不能有把握地说,这些笔记是否可资借鉴,是否为人所需呢?
在我看来,它们还是为人所需的。
现在,在十个年头都过去之后的今天,——这些笔记所引发的那份怜悯与那份恐惧均已逝去。这很自然;但是在现如今,当波利亚科夫的躯体早已腐烂,对他这人的记忆也全然消失的时候,重读这些笔记之后,我依然对它们有兴趣。兴许,它们还是为人所需的?我是敢斗胆断然肯定这一点的。安娜·基里洛夫娜于一九二二年在她工作的那个地段死于麻疹伤寒。阿姆涅丽丝——波利亚科夫的首任妻子——栖居国外。她不会回来的。
我能否将人家赠送给我的这些笔记发表出来呢?
我能。我能发表的。医生博姆加德。
一九二七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