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也十分高兴,鼓掌欢呼,仿佛融入了他们。这是洪水后,我最开心的一天。
大家都表演了自己家乡的节目。这些节目使原来只知下棋的我一下看到,亚洲原来这么绚丽多姿啊。这在梦幻社会中,是不曾想像的。
我仿佛回到了在夜总会中看舞台剧的时刻。
铃木如国王,坐在中间。偶尔他也自己表演,蒙着眼睛跳舞。
他唱道:
四时佳景齐展现,
春夏秋冬面面呈;
万木千草花怒放,
优游如斯乐无穷。
闹腾到晚上,大家更疯了。这时肚子也饿了。有人提议把狗杀来吃了。
“我们不能光吃玛那。都腻了。”
“我同意。”
“你们怎么光想吃。这狗是得杀掉。它太鬼异了。”这是铃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呀。如果它是黑色的话,就是魔鬼。”
“非基因生物。是古旧世界的遗老。”
“我们有了灵杖,就不需要它了。”
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往我身边跑来,直打哆嗦。我把它抱起来,说:“谁要杀它,我可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呢?”铃木笑道。“鬼角”便扑了过来,一把抓走了狗。但狗很机灵,从他怀中挣脱了。
我想,他也曾亲热地拍狗的头,但现在却那么狰狞。
“赶快关门!”
就有人把门关上了。还有人守住窗户。
苏珊叫道:“你们这是干嘛?跟狗过不去!疯啦。”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狗在大家脚下狂跑,谁也抓不住。我在心中给它使劲。
屋里一片混乱。涂成大花脸的孩子们上窜下跳,灰尘满天。
狗终于被赶到了墙角里,似乎跑不动了,喘着气,恐惧地看着狞笑的孩子们。大家正要呐喊着扑上去,却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我。我顾不得那么多,拿了一根铁棍,一下跳了过去,挡在狗的前面。
“谁想杀它?过来试一试吧!”
我平时一直是一付温和文弱的形象。这回,偶然一凶狠,倒把许多人吓唬住了。“鬼角”条件反射地拿出枪来。苏珊和卡玛拉惊叫一声,把眼蒙住。
这时,刚才还大呼大叫的铃木奇怪地和颜悦色起来。他把伊朗人拿枪的手按住,说:“算了算了。喜庆日子,干什么呢。不杀狗就不杀吧。”
早晨,一切复归于平静。昨夜的一切如梦。我出外散步,遇上了苏珊。她有点措手不及。
“昨天你表现得很勇敢。”她脸如桃花。
“我当时其实很害怕。”我坦白说。
“这叫什么来着?'豁出去了'?没看出你是个男子汉。”
“哪里,我只是个棋呆子。”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跟中国军人学棋。军人教我,在关键时刻,要英勇果敢。这一点,我以前一直没有在行动上作过尝试,但没想到在内心深处,却真的刻下了印迹。
或许,在我体内的基因中,也有这种侠气的成分吧?作为我基因树上的祖辈,是围棋国手,还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呢?这一点,我突然因为自己昨晚行为的变化,发生了迷惑。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下棋的。”苏珊仰望着我说,两眼闪光。“你在那幅图像上很帅。”
“我得离开你们了。”我说。我内心很矛盾。我想起她跟铃木在一起的样子,突然很烦。
“铃木不会放你走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你们找到了灵杖。”
“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得来太容易。”
“你说你怀疑?”
“不能这么说啊。”
“我们都应该相信灵杖。”
“我想听你再讲讲上海。那座城市里,女孩子们都……”
“他在那边。”我决定不再跟他聊下去。
我呶呶嘴。铃木在视线之内走动。他手里握着那根“骨头”。
她说:“你讲的,像古代的传说。那么美好。我会记住的。”
话音未落,她已慌张离去。她快要成熟的身体立即融入阳光。我怅然若失。
我的眼光从她的背景上移开,落在了阮文杰的尸体上。我已习惯了这个恐怖场面。他仍悬挂着,没有人去取走。孩子们中间再没有人提议这么做。他快被风干了。像一帧活性广告。
有时,登陆的海风会把他轻轻揭起。他的脚向一边无力地踢起来。然后,像一张纸似地落回,粘在墙上。
以他的高度,足以俯视全城。
从他的身上,哪怕是孩子,也能看到潜在危险的阴影。灵杖也许正带来灾难。但没有人公开提这一点。
铃木一直在跟哈勃联系。但最近“阿曼多”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其界面很难切入。洪水那天的打击,大概伤了网络的元气。
这使铃木无法知道如何运转灵杖。这是最可悲的。
他反复地换着隐形眼镜,加快了清洗的频率。连我也意识到这是他消除紧张心理的下意识行为。
不久,所有的在线方式结束了。“阿曼多”整个崩溃了。
这天,国家信息委员会的张主任乘车前往中南海。在经过天安门广场时,他关掉了自动驾驶仪,让车停了一会儿。
平时太忙了,他已有很久没有用肉眼欣赏广场的风景了。这是三十年前他来北京上学时最爱逛的地方。
从广场上,看不出任何“阿曼多”崩溃的迹象。这个最坏的消息,是今天早上获得的。
世界信息总协定的救援努力,可以说完全失败了。甚至,可能正是刻意的救援,反而加快了“阿曼多”的死亡吧?这就像给重病的人大补。
这一点,是张自己的看法。他一直觉得,“阿曼多”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对人类社会的干预总存在一种下意识的反感。
那个精神一直在寻求着脱离。对此,他不觉产生了一层敬意。
广场上,有几个老头在放风筝,神情怡然。
还有一群美术学院的学生在写生。
几个家庭的成员们在喂鸽子。
这些昔日的东西,现在居然保存得最好。
张主任改了手动驾驶,让车绕行广场一周。人民大会堂、纪念堂、纪念碑、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城楼,毛泽东和邓小平的挂像,都肃穆庄严。张主任相信,再过一千年,它们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观景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影像。大概是个大学生。她挡住了张主任的车。
“驾驶员叔叔,请为美国洪水灾民捐一块钱吧。”
他笑了笑,答应了。可是,怎么捐呢?这个时代,纸币已经消失了,而这个小姑娘大概还不知道“阿曼多”已经崩溃了吧?
她跟他女儿差不多大。女儿是否也在做这件事呢?张主任想。
这一代人,将在没有“阿曼多”看护的环境中成长。这是一个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陌生甚至危险的世界。
在最初阶段中,有多少人要失业呢?信息委员会已经准备了一个数字。连他看了也吃了一惊。张主任想到这里面还包括了他自己,不禁苦笑起来。
信息冰河期开始了。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在讨好我还是在讨好铃木。我不再言语,把小狗紧紧抱在怀里。
铃木看见我臣服,便满意地转身向大家说:“美国就要毁灭了。等我们找到灵杖,就要重建美国。未来的美国,是一个由亚洲人来治理的国家。谁规定他们欧洲人先发现美洲,就注定要永远做上等公民呢?到那时,日本即便不在网络上存在了,因为有了灵杖,也将全面复兴。”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陆地便近在咫尺,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波士顿的防波堤以及上面的城门,也已经历历在目。
这座城似乎没有遭到洪水袭击。
我感到一阵绝望。
第五章 信息的冰河期
“阿曼多”完全崩溃时,许多人都说,感到身体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从常理上,是无法说通的。因为“阿曼多”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物质的实在。
也就是说,生命不向有形的界面切入,便感受不到“阿曼多”的活动。
那么,寒战怎么一回事呢?
只能猜测,这是“阿曼多”的确已具有了某种自我意识,而现在这种意识在机体死亡的刹那,越出了网络界面,弥散到了宇宙空间,并对亚粒子发生了物理影响。
还有人说,“阿曼多”本身,已具备了超感官功能,他能够进行心灵传感。
甚至有人认为,“阿曼多”并没有崩溃,他只是离开了我们的四维世界,升入了更高维的宇宙。
寒战给人的感觉,更多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它只是为每个人心灵感知。最初都以为它会很短暂,但它却久久持续着,像长长的鞭子击中了光光的背脊。
这里面,似乎酝育着什么,要产生什么,而实际上,又像根本什么也不会产生。
在某些毁灭与新生的漫长间隔中,也有这种东西。这使人想到恐龙灭绝后的世界。
二零四一年,“阿曼多”曾经对六千五百万年前阿尔瓦雷兹小行星撞击后的地球环境作了复制。他逼真地描绘了当时天空笼罩着的一层黑云,以及生命慢慢死去的全过程。
“阿曼多”指出,在哺乳动物登上舞台前,地球上出现过一段沉闷的空白。
但现在是缺乏电子云后的可怕真实。
这个寒战,也许可以理解为由电子、光子和蛋白构成的社会记忆力的瞬间消失吧?
据说,大约一万年前,人类的第一种社会,即狩猎和采集的社会,逐渐让位于农业社会。到公元一七五零年左右,随着第一台蒸汽机在英国出现,农业社会又被工业社会取代了。一九五零年左右,第四种体制即信息社会开始形成。二十一世纪前期,以“阿曼多”为标志的梦幻社会又代替了信息社会。
而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梦幻社会又瓦解了。
可以看出,时代更替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我那时常常坐在波士顿的海堤上发呆。我再一次体会到,我的确将要面对一切真实。连这海洋,也绝不再是全息的水。
刹那间,我意识到了一层重大意义。那就是恢复围棋面对面的比赛。中国有高人无疑已预知到了什么,于是做出了改变。
但是,好计划只开了个头,没能最终实现。谁能想到“阿曼多”时代结束得这么早呢?
所以,中国也肯定遭到很大损失了。说不定,也出现了像美国这样的混乱呢。
这使我心里一阵空茫。这时,我听见李铸城跟卡玛拉在说话。
“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完结了。”
“没有呢。听说,过去在地震前,有一种宁静。我觉得还要爆发一次。我们还没有看见血呢。”
地震已能被准确地预测,连同它之前的宁静。但生活却不能。
“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次,我问韩国人。
“你说长大以后?”
“是的。我指成人。”
“你以前怎么想的?”
“做一名棋手。网络上的英雄。就像某合成片一样。无人能敌。那时我不知道你们在寻找宝物。”
“网络到底怎么样呢?”
“你们从来没有接触过?”
“很小的时候接触过。大概五岁以前吧。后来,我们开始了流浪。我们没有钱购买软件。同时我们也相信网络便是鸦片。”
他们比我更习惯这宁静寒冷。他们已离开了那个世界许久。梦幻社会,或“阿曼多”,早在他们心中崩溃了。
但或许这只是表面。铃木军团的孩子们其实更深深地依附着什么,这连他们自己也没能察觉。比如铃木,实际上可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嗜信息者。
“你们属于反信息运动?”
“不,仅属于'A'。”
“也是反信息的吗?”
“不是。'新闻发布会'只是规矩。事实上,我们介于自然论者与技术至上者之间。”他用了一个不再使用的老词。这容易帮助说明。
头们接触“阿曼多”,再用口头方式将信息扩散给下级成员。这是一种折中的选择,后来形成了风俗。“A”在二零六二年瓦解。就是在那时,铃木他们从中分离出来了吧?
“给我们讲讲梦幻社会的事。”
“我们被称作第五代网络迷,与前几代人,有很大的不同……”
我希望苏珊在一边听。然而,她并不在。我于是讲得索然无味。
“我们与你们不同。你们是群居,而我们离群索居。我们在国家分配的信息室中完成一生。我们从梦幻工厂、梦幻餐厅和梦幻剧场里订购商品和情感。我们在网络上下围棋。还有许多事情。你也许不会理解。但是,它们都真的发生过。这些使你舒服而又乏味。”
我停止了讲述。我感到现在讲这些毫无意义。
然后,我跟韩国人一起跳入海中游泳,洗尽污垢。此时水还很冷。我们需咬牙坚持。在海水中我开始脱去作为棋手的第一层腐气。
这座城市仍没有人归来。空城仍然是乐园。
然而,有时又觉得有人活动。波士顿一定留下了居民。但孩子们却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是因为,在二十一世纪,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
我们曾一直避着外人。但这时我们却没有留意,后者的活动加频了。这是铃木的疏忽。
他们纷纷从地下冒了出来。这是一种精神失常的表现。许多人为变迁这么迅疾的到来而措手不及,没有心理准备。
我想起了那晚的两个怪人。是他们关闭密室门的吗?是他们杀死阮文杰的吗?是他们在为网络的崩溃而鼓掌吗?
铃木整天对着灵杖,苦思冥想。灵杖将是挽救“阿曼多”瓦解后唯一的真谛,但对灵杖的任何解,又需经过“阿曼多”。
这是“现向性”中一个无法控制的回路。
这是对铃木巨大的打击。
在这段时间里,成员们很少遭到他的训斥。
无人照看的狗群在大街小巷中欢娱。有时个别人能看见肯尼迪鸟。它们在远方徘徊,但从不落下,像纷纷扬扬的灰烬。
当我去寻找肯尼迪鸟的踪迹时,它们又藏匿不露了。
我想,我是不是要把我的狗放了,让它自谋生路呢?
灵杖的解一时得不到。娱乐也变得单调。
反复玩“清官”游戏都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