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虽然怒极,但此刻一剑在手,神情立刻变得恭肃沉穆,诚心正意,双目凝注剑尖,一步步走上八角亭。
群豪更是动容,要知这少年道人乃是武当后起剑客第一高手,此刻年纪虽轻,剑法却已卓然而成大家,但比之名震天下数十年,声名一时无两之“江湖第一侠”蓝大先生,声威仍是较弱,群豪自不免暗暗为他担心,那中年豪杰闪身让开道路,沉声道:“贤弟,切切要小心了。”
玉空子微一颔首,手腕一震,长剑“嗡”然龙吟,厉声道:“蓝天锤,你纵不下来,我也要出手了。”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道:“你成名不易,退下去吧!”言下似有怜才之意,不忍令这少年高手折在自己掌下。
玉空子剑眉微轩,犹自龙吟着的长剑,突然划起一溜青蓝色的光华,直划蓝大先生胸膛。
这一剑含蕴不露,竟在剑先,虽是绝妙之内家剑法,但却未真的划向蓝大先生胸膛,只是要逼蓝大先生下桌而已,是以剑尖虽划出,但距离蓝大先生身子还有一寸空隙,蓝大先生动也不动,沉声道:“你若能将老夫逼下这石桌,我便算输了,凭你处置如何?”
玉空子怒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剑已化作飞虹,划出十余招之多,但见青光缭绕,剑剑俱是刺向蓝大先生要害之处。
众豪只见他明明一剑已将刺着蓝大先生,但不知怎的,蓝大先生身形一偏,剑已成空。
连四下众豪都已被那森森剑气逼得往后退步,蓝大先生天神般的身子,却仍端坐石案,动也不动。
那中年豪杰面色大变,突然朗声道:“若是比武较技,玉空道兄已算输了,但这一战乃是为了天下武林同道,我乐朝阳虽然一生未曾以多胜少,今日说不得要破例了。”喝声中早已自腰畔撤下一条八尺藤蛇软棍,手腕一抖,软棍伸得笔直,棍梢震起数十朵棍花,夹带风声,直取蓝天锤。
原来这中年豪杰正是西北大豪“塞上大侠”乐朝阳,他与仁义胡四侠乃是生死之交,胡天麟死在一人村,甜水井后,乐朝阳立刻自关东来,邀集了武当玉空子等一般好手奔波天下,要寻出“情人箭”的秘密,为胡天麟复仇。经过年来奔波拜访,可说是历尽千辛万苦,直到目前,他们方自金山寺中,无意间寻得了出售“情人箭”之秘密账簿,再经几番追寻,终于发觉这“情人箭”秘密的源头,便在这洞庭君山之上。
而那本秘密账簿,也正是金山寺灰眉僧人为它丧生之物。
原来那账簿面上一层,乃是异种火蛇之皮所制,金山寺方丈大师之遗物虽被焚化,但这本账簿却未被焚毁。
但那时展梦白已去,乐朝阳等却恰巧上山,金山寺群僧对乐朝阳、玉空子等人极是信任,便将这本账簿交给了他们,只是这本秘密的账簿之上,虽有许多线索可寻,但却并未写出“情人箭主”的名姓,乐朝阳等人自然最先寻到秦瘦翁之处,那时秦瘦翁虽然已去蜀中,他们却又在秦宅中搜出许多线索,知道所有秦瘦翁卖出的“情人箭”,俱是来自君山,而非秦瘦翁自家所制。
于是这一帮义气干云的侠士,立即赶至君山,哪知守山的竟是蓝大先生,他们震于蓝大先生侠名,起先还不敢相信蓝大先生会与“情人箭”有关,但说到后来,却不容得他们不信了。
这时“塞上大侠”乐朝阳既已出手,群豪再无顾忌。
只听一连串兵刃出鞘之声,八角亭前寒光暴起,十余件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兵刃,一齐向蓝大先生招呼了过去。
忽然间,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霍然长身而起。
这一声暴喝,有如晴天霹雳,群豪不由自主为之一震,蓝大先生喝道:“你们真的不顾江湖道义了么?”
他高大的身体站在石桌之上,更是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玉空子丝毫不惧,冷笑道:“与你讲什么道义?”
刷地一剑削去,急削蓝大先生双足。
蓝大先生双臂一振,须发皆张,怒喝道:“好!”突然一脚,竟将玉空子那快如闪电般的一剑,踩在脚下。
那一柄精钢长剑,竟被他一脚踩成三段。
乐朝阳惊怒之下,长棍毒蛇般缠上,玉空子虽败不乱,欺身而上,手中半截断剑,又已攻出三招。
此人看来虽然神情潇洒,但动起手来那股剽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可惊,群豪被他豪气所动,蜂拥而上。
蓝天锤大喝一声,跃下石桌,左手抓住了乐朝阳棍梢,右足踢飞了一人长刀,右掌横切玉空子手腕,左右一个盘旋,将另一人踢飞一丈开外,这一招四式,当真是气吞山河,势若雷电。
这期间石碑后的展梦白,早已数次想要出手,却被宫伶伶拖住了衣角,但此刻他却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宫伶伶素手相牵,仰天长啸一声,身形冲天而起,竟生生拔到三丈以上,凌空一个转折,直扑八角亭而去,这一声震耳长啸,这一手绝世轻功,当真是先声夺人,不但群豪被惊得怔住,蓝大先生也不禁为之顿住了身手。
只见他目光一转间,便已看清展梦白的身影,不由得仰天长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兄弟你……”
展梦白翻身而落,面上却无丝毫笑意。
蓝大先生皱眉道:“难道连你都怀疑我了?”
展梦白沉声道:“杨璇怎会未死?你怎会寻到炼箭之秘窟?你为何不让人走过此山道?但望这些你都能解释。”
蓝大先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又仰天长笑道:“这些事老夫既不愿解释,也不屑解释。”
展梦白道:“你非解释不可。”
蓝大先生道:“不解释又当如何?”
展梦白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去瞧他的面容,只是缓缓自怀中拔出了那柄古剑。
他面容虽沉静,心头却是激动已极,只因他宁愿任何一个人是“情人箭主”,也不愿是蓝大先生。
他一心只望蓝大先生有所解释,一心只望此事只是个误会,只因他宁愿与任何人成仇为敌,也不愿与蓝大先生。
他实是不忍发觉这可敬可爱的老人,竟是个该死的魔头,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但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高大的身躯,也不住颤抖,显见,这江湖第一名侠,此刻心头也充满了激动。
群豪也似被这老少两位英雄间那种奇异而微妙的情况所动,一时之间,人人只是默然而望,竟无一人开口。
只听蓝大先生终于沉声道:“你可是要与老夫动手?”
展梦白仍未回头,道:“生死之战,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突然反手一掌,竟将那青石案震得粉碎,群豪悚然色变,蓝大先生厉声道:“好!来!”
展梦白长身一展,霍然旋身,大声道:“展梦白念在你我昔日之情。今日且让你三招。”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好!想不到当真还有人要让我蓝天锤三招?好……好……”震耳的笑声,历久不绝。
这笑声虽然震耳,但却绝无欢乐之意,反似充满悲愤之情,群豪更是变色,只因他们直到此刻才知道,这满腔火气,一身傲骨的少年,便是近日轰传武林的展梦白。乐朝阳最是关心,当先道:“展世侄,你……”
展梦白躬身一揖,肃然道:“乐前辈与我四叔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可说是义气于云,小侄在此一拜。”
乐朝阳黯然道:“我……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道:“但望乐大叔与各位前辈念在先父先叔们一生侠名份上,今日切莫助小侄一拳一脚……”
他缓缓抬起古剑,厉声喝道:“小侄今日只要与他决一死战,即使战败,小侄虽死无怨。”
群豪被这豪气所动,俱是热血激动,言难成声,乐朝阳更是热泪盈眶,缓缓退后几步,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汉子……”
蓝大先生眼神有如闪电一般,在展梦白面上一扫,突又狂笑道:“你可是真的要让老夫三招?”
展梦白道:“绝无虚假。”
蓝大先生道:“以你的武功,本来还可与老夫支持片刻,此刻若要让我,嘿嘿!老夫劝你,还是莫要让吧!”
展梦白道:“无论生死胜负,展梦白也不愿做出言反悔的小人。”剑尖前伸,肃然道:“请动手。”
群豪对他这般气概虽觉可敬,却又不禁在暗中叹息。
只因谁都知道,高手相争,所差仅在一招之间,展梦白若在这三招间被人占了先机,即是必败无疑。
展梦白又何尝不知此点,想那日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山巅一战,要争那一招先机,是争得如何激烈。
那一战之惊心动魄,展梦白当真是永生难忘,至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如在眼前。
只见蓝大先生一手捋须,突然出手急攻三掌。
这三掌出手虽有前后之分,但看来却似三只手掌同时攻至,转眼间已将展梦白笼罩于漫天掌影之下。
展梦白虽知他不动则已,一动必定惊人,却也未想到他出手竟如此凌厉,心头方自大惊。
哪知蓝大先生这出手三招看来虽然迅急激厉,但掌上却毫无力道,展梦白全未觉得身上有任何压力,长剑一挥,便已破出漫天掌影之外。
群豪轰然喝彩,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两手。”展梦白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要知蓝大先生那三掌若是贯注了真力,展梦白掌中剑被他掌风所压,哪能那般随意地运转?
而如今蓝大先生出手看似无情,却已留情,不但令展梦白保得先机,也令他保得颜面,教他如何不感激。
展梦白忖道:“他若真是那般恶毒,为何又如此待我?”
他此时此刻,情势已不容他多加思索。
震耳的笑声中,他掌中古铁剑已荡起重重剑山,蓝大先生衣袂飘飞,也已攻出数招之多。
这一番恶战,又与方才大不相同,群豪虽知展梦白少年英雄,却也未想到他剑法竟有如此造诣。
只见他将掌中一柄古铁剑,挥送旋舞,如盘草芥,剑法的路子虽是轻灵飞幻一路,却也掩不住那古铁剑沉重的力道。
玉空子一向自命后起剑客中第一名家,此刻见了展梦白的武功剑术,相形之下,不觉黯然失色。
眨眼间数十招已过,展梦白剑法虽迅急,蓝大先生威猛的身形穿行剑光之中,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群豪这才知道,天锤道人虽以刚猛的武功震动天下,但身法之轻灵巧快,亦是令人可惊。
群豪自也发觉,展梦白武功虽高,但仍不是这江湖第一名侠的敌手,玉空子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可惜的是展梦白为何不令别人插手,否则展梦白此刻虽居劣境,但也不过只是棋差一着而已,若有别人出手相助,便可将蓝大先生立毙当地,如今展梦白孤身力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乐朝阳更是不住长叹,黯然道:“好孩子……好男儿,小小年龄,能与蓝大先生力拼数百合,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群豪面面相觑,面上俱是一片沉痛之色,瞬息间又过了数十招,群豪中已有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玉空子附在乐朝阳耳边,悄悄道:“事急从权,可要……”语声虽然半途停顿,但言下自是有出手相助之意。
乐朝阳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方才既已说了那样的话,你我若再相助于他,只怕他……”
长叹一声,再瞧展梦白,展梦白剑法已见呆滞,额上也流下汗珠,显见得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乐朝阳长叹一声,又道:“我这梦白世侄剑法虽高,只可惜动手时少了贤弟你那种剽悍勇猛之气,否则……”
玉空子接口叹道:“兄长所见,确是不差,但无论如何,我实不忍见这少年英雄今日战死在此间。”
说话之间,这方外剑客已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剑,乐朝阳深知此柄短剑,乃是他留作生死相拼时之用,此刻短剑在手,玉空子想必已要不顾一切,再次出手,乐朝阳目光动处,毅然道:“仁义四侠一生急公好义,焉能无后,乐某今日拼受埋怨,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玉空子大喜道:“正该如此。”
两人身形同时展动,扑向蓝大先生。
展梦白眼角一扫,恰巧瞥见他们,大喝道:“谁也莫要来助我。”大喝之声,有如霹雳,玉空子等人身形不禁一顿。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小兄弟,逞什么英雄好汉,还是要他们一齐上吧,老夫又有何惧?”
展梦白怒喝道:“今日有谁助我一拳,我先死在这里。”
他性情本就暴烈无比,近来虽已收敛得多,但久有郁结,难以发泄,此刻胸中怒火,一涌而出,又动了他的那种天生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玉空子、乐朝阳叹息一声,只得退下。
蓝大先生道:“你当真如此?”
展梦白大喝道:“正是!”用尽平生气力,一剑挥出,但闻剑风呼啸,声如狂风。
四下群豪,竟被这一剑所带起的剑风,震得身子一倾,但觉森森剑气,逼人眉睫,几乎令人张不开眼来。
蓝大先生须眉头发,都被这股剑风激得根根倒竖而起,旋身错步,大笑道:“好!这一剑才有意思。”
笑声未了,双拳齐出,直攻展梦白胸膛,展梦白侧身让过,只听身后轰然一声,那八角亭被蓝大先生拳风震塌了一角。
展梦白厉喝道:“好!”又是一剑,斜挥而出。
蓝大先生凌空掠出七尺,只见剑光过处,又是轰地一响,那八角亭支柱,竟被这凌厉的剑光斩断一根。
半边亭子哗啦啦倒了下来,飞扬的尘土中,剑光化做墨虹,双拳挟带狂风,又拼了五招之多。
这五招过后,四面山石树木,已是东倒西歪,狼藉不堪,四下群豪,早已被逼得退出数丈之外,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他们虽都久走江湖,但却未曾瞧过世上竟有如此气势的武功。
只见展梦白剑多开阖,招式虽非精妙之着,但那种风骨气势,当真是气壮山河,气吞斗牛,令人色沮胆寒。
蓝大先生竟被他一连七剑急攻,逼得连退七步,方自还了三拳,发须俱已根根直立而起。
群豪自不知道展梦白剑法本以气势取胜,方才他对蓝大先生心存感激,剑上自无那种刚烈猛霸之气。
但此刻他怒火上涌,出剑再无顾虑,甚至把自身的存在全都忘却,而将全身的精神血气,全都投入了那一柄铁剑之中,正是:“掌中有剑,心中无剑”,只因他自己已化为铁剑,铁剑也已化为展梦白。
又是七剑急攻。
蓝大先生再退七步,全身衣衫,俱已鼓涨而起。
群豪瞧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轰然喝起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