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干干脆脆,说话更该如白染皂。既不敢过来嗅我,便该乖乖地跟着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难道是怕我么?这样的男子汉,却连咱家都不如了。”
展梦白冷冷一笑,道:“像阁下这样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见得很。”脚步却终于停了下来。
萧飞雨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见的人,否则岂非无趣得很,快换了衣服,随咱家去见个朋友,咱家到了江南,只不过结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说不定我还要替你——”
展梦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话输了给你,只得等你说完才走,但你问的话我是否回答,可就不一定,你若要我事事听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辞了。”
言语之间,桑林中已嬉笑着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头,青衫窄袖,其中只有个身材高挑的云鬓少女,却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罗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围在中间,有如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萧飞雨目光转动,大喜呼道:“柳家妹子……”
那云鬓少女却已轻烟般袅娜奔了过来,娇笑道:“萧姐姐你真地来了,我真高兴死了……”
萧飞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难道还会骗你,让你白等?”
那少女“嗯”了一声,扭动腰肢,娇笑着不依道:“还说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了。”
展梦白见这少女眼波横飞,轻嗔娇笑,举手投足间,媚态入骨,仿佛弱不胜衣。但是万事俱不在乎,比男子还要狂放的萧飞雨,怎会与这样的女子结为知交,看来上天造人,的确奇妙得很。
那少女不住娇笑,不住轻语,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腻在萧飞雨身上,有如怀春少妇见到情郎一般。
萧飞雨笑骂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
那少女又“嗯’’了一声,道:“不来了。”纤手轻轻一打萧飞雨的肩头,扭腰退了两步,忽地见到展梦白,双眉一皱,远远走了开去。
展梦白根本未将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萧飞雨却大笑道:“你也嫌他……哈哈,此人虽然不修边幅,说来却可算我表哥哩!”
云鬓少女神色微微一变,道:“噢,你表哥?……”
萧飞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见到男人就皱眉头,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亲热,难道想做老处女么?”
云鬓少女伸出手指,轻划面颊,笑啐道:“羞不羞,听你,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呢?你见到男孩子就……就亲热是不是?”柳腰轻折,以手掩面,曲着身子,咯咯娇笑不住。
萧飞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向展梦白招手笑道:“她讨厌我们男人,我们就偏要在这里住她几天,柳淡烟,你敢不招呼我们?我就……我就吃了你。”
云鬓少女柳淡烟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给你吃。”一个身子又向萧飞雨腻了过去。
笑语之间,已走入桑林,一条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红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尽,前面突地现出一片花丛,万紫千红,竞相吐艳,香涛花海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红楼绿瓦,青竹为篱,柳淡烟轻唤一声,两个明眸善睐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开了篱门,憨笑迎人。
萧飞雨拍掌笑道:“小丫头,你倒真会享福。”
柳淡烟道:“地方若是太俗,还敢请你这位千金公主来么?”拉着萧飞雨的腕子,随在那粉衣小鬟身后,穿过一条雕花曲廊,栏杆外桃花正艳,香气醉人,桃花尽头,忽地又见一角飞檐,一道月牙门上,不知是谁写了:“花间小筑”四字,笔迹艳丽,亦有如桃花。
花间小筑里,更是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展梦白褛衣乱发,徜徉其间,神情仍是十分轩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宫内院,也不会自惭形秽,方巨木衣着虽然甚是华丽,反倒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转瞬间柳淡烟便令开了一席精馔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鬓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半个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烟不住与萧飞雨谈笑,对展梦白十分冷落,展梦白只觉这少女忸怩作态,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开怀饮酒,他酒量本豪,哪知萧飞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杯干,面不改色。
展梦白暗叹道:“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否则说不定倒可与我结为好友。”忽见厅后转出几个手捧丝竹乐器的少女,丁冬一声,奏起乐曲,又转出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来。
曼舞轻歌,馔佳酒美,展梦白薄酒微醉,豪气顿生。夺了一具瑶琴,挥手而奏,他本极风流倜傥,丝竹弹唱,琴棋书画,无有不通,这一曲瑶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鬟,俱都如痴如醉。
萧飞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风雅得很?”自也夺过一具琵琶奏了起来,双音和鸣,声如天籁,柳淡烟眉间的不愉之色却更浓重了。
当夜柳淡烟便将这“花间小筑”让给萧飞雨睡了,看在萧飞雨面上,她也为展梦白收拾出一间小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展梦白薄酒渐醒,万念俱来,隐约朦胧间,突听床边轻轻一笑,展梦白霍然坐起,只见萧飞雨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当你又烂醉如泥,哪知你竟还未睡。”
展梦白道:“夜深人静,你来作甚?”
萧飞雨大笑道:“夜深人静,才好说话,你只要莫将我看作夜奔的红拂,而看作闯室的虬髯便是了。”
展梦白只见她一袭青衫,大辫盘顶,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忖道:“此人当真是人间奇女。”
想到自己方才错疑了她,心里反不觉有些惭愧,一跃下床,揖手道:“坐下说话。”
萧飞雨正色道:“我只来问你,我三阿姨哪里去了?”
展梦白诧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说出,哪知萧飞雨竟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只怕已不会回谷去了,但她若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难受得很,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技绝古今,但就是这‘情’之一字,还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将三阿姨的去处告诉我,
展梦白突地轩眉怒道:“你爹爹难受,我爹爹又当如何?你们萧家的人,做事难道从不想想别人的么?”
萧飞雨愣了一愣,展梦白道:“我言已至此,你可以出去了。”
萧飞雨突也怒道:“你当真不说么?”
展梦白怒道:“请出去!”
萧飞雨双眉一扬,道:“你不怕死么?”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来威胁展某,却是找错人了。”
萧飞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
话声未了,已举手攻出三招,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却已将展梦白退路一齐封死。展梦白脚跟一垫,嗖地跃上床,左足乘势一足踢去。
萧飞雨冷笑道:“这样的武功……”话声未了,展梦白突地双足齐飞,一齐踢了过来,虽然全身空门大露,但攻势却是凌厉已极。
萧飞雨出身名门,武功虽然精深博奥,但这种不要命的招式却很少见到,当下只得退步避开此招。
哪知展梦白一跃下床,拳风虎虎,竟着着抢攻而来,他招式虽不甚精妙,但气势却是雄豪已极,这一路拳使得大开大阖,毫无顾忌,直将房中几上的瓶盏杯烛,都震得砰砰落了一地,幸好星月满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萧飞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会的只是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却不禁暗忖道:“此人倒当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世上这种人只怕已不多了。”当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展梦白道:“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来?”
萧飞雨一怔,展梦白道:“这里地方太小,要拼命就出去。”
萧飞雨冷笑道:“谁和你拼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拧,人却已掠出窗外。
展梦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树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无论谁死,死在这里总痛快得多!”双拳一震,便待攻上。
哪知萧飞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梦白道:“迟早都是一样,还等什么?”
萧飞雨道:“以你这样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学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
展梦白心头一动,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叹息一声,萧飞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姨一齐回谷,我爹爹必定会将……”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学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学成绝技的饥会,你威迫不成,想到利诱,却也找错人了。”他生性倔强,又恨人提起他母亲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不肯说出“萧三夫人已死”。
萧飞雨怒道:“不识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梦白肩头。
展梦白大喝道:“谁是奴才?”
不避不闪,双拳并出,萧飞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来了。”身子一侧,掌锋直扫展梦白脉门。
哪知她一招还未递满,展梦白已闷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桃花丛中,人影一闪,柳淡烟婀娜走了过来。
萧飞雨道:“是你……”
柳淡烟道:“妹子怕他玷污了姐姐的手,只好以一段树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对付这种人,也只有……”
萧飞雨面色微变,截口道:“解开他的穴道来。”
柳淡烟一怔,道:“我……我错了么?”
神情娇弱,语声凄楚,萧飞雨又觉不忍,叹道:“无论怎样你也不该暗算别人的呀!”
柳淡烟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敌手,妹子这样做,只不过省了姐姐一些气力而已,怎能说是暗算?”
萧飞雨正色道:“两人交手,胜负姑且不论,但却要打得公正……”
话声未了,突听一缕悠扬的歌声自桃花深处传来,繁星满天,夜风中弥漫着香气,这歌声却又是那么温柔,萧飞雨语声一顿,竟不觉呆呆地听了半晌,幽幽叹道:“想不到你的婢子也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柳淡烟道:“这不像是婢子们唱的。”
萧飞雨微微一怔,只听那歌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仿佛是慈母安慰爱子,又仿佛少女在呼唤恋人。
萧飞雨竟听得痴了,眉宇间不觉泛起了女性的温柔,缓缓道:“不管是谁唱的,都该请此人进来。”
柳淡烟笑道:“妹子爱的就是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姐姐你不说,我也要请她进来的。”
只听歌声终于悠然而住,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好孩子,这只歌好听么?你看,星星这么亮,桃花这么美,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了……么?”说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来。
萧飞雨道:“傻东西,人生既然愉快,还哭什么?”一面说话,自己眼角却也已有了晶莹的泪珠。
有些人在悲伤时不会落泪,在遇着最美的事时却不禁要流下泪来,她不愿眼泪被人看见,轻轻转头来,只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缓步而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样,但她的哭声却有如夜半令人听来肠断的春雨。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大声道:“这位妹子,你过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让咱家替你做主。”
那少女眼波一转,痴痴地走了过来,那孩子却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梦白方才听到那歌声人语,心中已不禁一动,此刻眼角一扫,瞥见了她的倩影,更是心头大震,只听柳淡烟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为什么还要出来,不怕着了凉么?”
那少女伸手一抹眼帘,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轻轻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全无一丝光彩,脸色更是异常地苍白。
萧飞雨目光转处,惊道:“好孩子,你受了伤么?”
话声未了,却见这孩子惊呼一声,挣扎着扑下地来,踉跄奔到展梦白身前,噗地跪倒,颤声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样了?”原来这孩子竟是宫伶伶,而那语声甜美,歌声温柔的少女却是杜鹃。
展梦白睁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宫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立刻小手一拍,为他解开,但是她重伤未愈,骤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来,展梦白心痛如绞,一把将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声不响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
杜鹃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咯咯痴笑起来,伸手指着展梦白,痴笑道:“你!是你,原来是你……”
笑声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又道:“你抢去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把我的孩子抢去么?”
萧飞雨本是满面惊诧,此刻却勃然怒道:“好呀!展梦白,我本当你是条男子汉,哪知你却是个负心的薄情人,把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害成这副样子。你说,你该怎么办,你说呀!”
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姐姐替你做主,告诉姐姐,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的?”
杜鹃也不答话,却哭个不住,萧飞雨更是大怒,戳指道:“姓展的,你还是人么?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好好待她?”
展梦白又急又怒,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声道:“孩子这么大了,与我何干……”
萧飞雨厉声道:“还说无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动了真怒,这一掌满蓄真力。
柳淡烟冷笑道:“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宫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梦白脖子,竟以她重伤未愈的娇弱身躯,去代展梦白受这一招。
萧飞雨掌势不住,直拍过去,展梦白嘶声道:“你……你敢……”
哪知萧飞雨这一掌到了宫伶伶身上,已全无劲力,变成轻轻一拍,叹道:“好孩子,你爸爸没有良心,还要他做什么?”
宫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萧飞雨呆了一呆,突听身后风声尖锐,杜鹃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打死你。”
双掌翻飞,急攻而至,缤纷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强劲的掌风,震得桃花也瓣瓣飞落。
这一来却使得萧飞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鹃的武功却非同小可,竟将她逼得连退数步。
萧飞雨怒道:“我见你被他遗弃,才……”
杜鹃道:“谁被他遗弃,你才被他遗弃了呢?”
萧飞雨怒道:“放屁!”一掌回击过去。
展梦白虽然满腔怒火,满腹心事,此刻却也不禁暗暗好笑,当下大喝道:“萧姑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