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望去,“奈何桥”那边,弥布着一片森森鬼气,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依着牌上之字,左转而行。
但展梦白心里谨记着黄衣人的话,毫不迟疑地跃下石像,步过“奈何桥”,走入了那鬼域之中。
四下寒气森森,氤氲着淡淡的白雾。
迷离的白雾间,不时会出现一两具石塑的鬼像,有的牛首,有的马面,神情狰狞,在雾中朦胧看来,更是令人心惊。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展梦白放足而行,晃眼间便经过了拔舌地狱、油煎地狱、挖鼻地狱、穿心地狱般诸魔境。
突见一具判官神像,左手持笔,右手握剑,卓立在道旁,掌中剑光,斜斜指向左面的一处山窟。
展梦白凝目望去,山窟内更是阴黯,几乎伸手难见五指,他身形一折,飞身入洞,洞内寒风如刀,呼啸不绝。
穿过风穴,前面又是两道山窟,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一具九子鬼母的石像,立在两道路间,九个石塑的婴儿,爬抱在她身上,有的手持算盘,有的手持铃铛。
展梦白微一顿足,看不到指路的标布,便急地掠入左面的山窟,走了两步,只觉洞中渐渐热了起来,渐渐热如火窖。
他敞开衣襟,仍不禁汗如雨下,转目四望,只见两旁山壁,竟已变作了暗赤之色,仿佛随时会有火焰涌出。
他浑身如受火炙一般,酷热越来越是难挨,刹那间他突地心念一闪,暗道不好,身形嗖地倒退五尺。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方才立足之地,已“轰”地燃烧起一片烈火,他若是退步稍迟,只怕此刻已被火焰吞没。
猖獗的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
展梦白转身飞奔而出,身上已不禁沾上几点火星,他头也不回,飞奔出火窟,方自长长松了口气。
他方才只觉情况越来越是不妙,知道自己必是走错了路,此刻定了定神,便仔细地观察起来。
只见一个伏在九子鬼母背上的婴儿手中,果然拿着一柄长约七寸的短剑,剑光所指,果然是右面的山窟。
他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这‘帝王谷’当真是危机四伏,半步也走差不得,若是走错一步,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一念至此,他不觉微微有些气馁,还未入谷,情况已是如此凶险,入谷之后,岂非更是凶多吉少。他纵尽一身之力,只怕也难与之相抗。
他静静地立在石像处,静静地观望了半晌,愈看愈觉四面设置之奇巧。当真是鬼斧神工,可夺天地之造化。
那石像雕塑之灵奇,暗道埋伏之凶险,四面气氛之恐怖,都似乎是人们噩梦中的情景,而此刻都变作了真实。
这一切事物,更都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累积了多少智慧,耗去了多少构思才能建造而成。
若以一人之力,来与这屡代累积的智慧,财力与经验的结合相对抗,除了要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外,更需有过人的勇气。
他静静地定了定神,突地仰天长啸一声,奔入石洞中,但觉酷热全消,寒风更烈,呼啸之声,连绵不绝。
这寒风的呼啸,听来竟有如战场上的杀伐之声一般,使得这阴森幽黯的洞窟中,充满了恐怖与杀机。
展梦白直觉地感觉到,这洞中必定也有埋伏——自古以来,成名的武功高手,大都有这种奇异的直觉。
全凭这种直觉,他们才能屡经争战,屡经灾难。
展梦白小心翼翼,缓步而行,留意着四下的动静,突听左面山壁“咯”地一响,接着,一缕锐风,划空而来。
风声尖锐凌厉,宛如武林高手持枪刺来。
展梦白斜斜冲出数尺,脚步还未站稳,右面山壁又是“咯”地一响,暗影中急地刺出了一柄长枪。
黑暗之中,但见一点乌光微闪而没。
展梦白听风辨位,灵巧地避过这两次暗袭,心头却不禁为之大是惊奇:“难道这条路也走错了么?”
心念一闪间,只见黝黯的洞窟前方,突地冉冉滑来了两点灯光,自远而近,一晃而至,竟仿佛是只仿照诸葛武侯“木牛流马”所制的铁木怪兽,灯光便是自怪兽眼中发出,兽嘴中衔着一张柬。
展梦白忍不住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谷主有令,免去枪林一劫。”
短短十个字,却使得展梦白大为惊奇:“这‘帝王谷’谷主莫非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缓缓抬起目光,突地心头又是一凛。
他所认为的“铁木所制的怪兽”,此刻眉眼竟动了起来,发出马嘶般一声轻吼,一头钻入了展梦白胯下。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如此形状的野兽竟是真的,竟身不由主地被它抬了起来,跌坐在它身上。
这怪兽形状虽笨拙,但行动却其疾如风,而且平稳已极,身子一缩,倒退而出,退势竟与来势一般迅快。
展梦白一惊之间,身子已出了洞外,他这才看出,这怪兽通体俱是赤红颜色,生得似狮非狮,似马非马。
那怪兽也昂起脖子,瞪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望他,展梦白不禁展颜一笑,轻轻掠下,道:“多谢相送。”
只见那怪兽裂开嘴嘻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倒退着滑了出去,赤红的身子,在烟雾中一闪而隐。
展梦白暗叹忖道:“看来这‘帝王谷’主绝非常人,否则又怎配来养这样的通灵异兽?”
抬眼望处,前面赫然隐隐现出一座刀山,山上石山如林,刀上躺着几具正在痛苦挣扎着的石像。
刀山前立着一具判官,判官握剑,斜指刀山。
展梦白微一迟疑,当即向山上掠去,只见两旁塑像,俱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之态,正是描绘这些恶人纵然上了刀山,心中却仍然丝毫不知悔改,而只有怀恨,当真将恶徒心肠,刻画得入木三分。
突地,刀林之中,直挺挺立起一个人来。
展梦白胆量再大,也不禁立刻为之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倒竖而起,身子斜斜向山下滑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山顶上爆发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笑道:“就凭这样的胆子,也敢来闯帝王谷么?”
展梦白肩头一耸,翻身扑上,大怒道:“帝王谷若都是你这样躲在暗中装神弄鬼之辈,请我来我也不来。”
他一面怒喝,一面观望,只见刀山之巅,箕踞着一个满头白发,满面虬须,背脊微驼的麻衣老人。
这驼背老人歪着脑袋听他骂完了,又自仰天狂笑起来,道:“你小子胆量虽不大,说话倒蛮巧的!来,咱们聊聊。”
展梦白冷笑道:“像你这样只会暗中吓人之辈,少爷犯不着和你多说话,闪开一边,让我过去。”
驼背老人突地霹雳般厉叱一声,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小子,如此无礼,可知道老夫是谁么?”
他不但语声有如霹雳的惊人震耳,身材亦是高大威猛,有如雷神天将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展梦白挺胸立地在他对面,与他四目相对,眼睛也不瞬一瞬,亦自怒喝道:“管你是谁,都要让路。”
驼背老人叉着腰望了他半晌,突“嘻”地一笑,缓缓坐了下去,摇头道:“放你过去,没这么容易。”
展梦白怒道:“没这么容易,难道要打一架么?”
驼背老人道:“我两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架?”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驼背老人道:“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展梦白道:“打架都不怕,打赌更不怕了。”
驼背老人大笑道:“好!这一场赌你若胜了,老夫便放你过去,老夫若是胜了,你便爬着回去。”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驼背老人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道:“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出为胜,答不出为败。”
展梦白道:“一言为定。”
驼背老人道:“击掌为定。”
展梦白伸出手掌,“啪”地在老人手上击了一掌,驼背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来,拍掌道:“笨小子,笨小子。”
展梦白怒道:“谁是笨小子?”
驼背老人道:“你就是笨小子,竟没有看出这赌得多不公平,我输了没什么,你输了却要爬。”
展梦白冷冷道:“我绝不会输的。”
驼背老人不禁一愕,笑道:“好,你倒自信得很,听着,第一个问题是:‘你身上共有多少扣子?’”
他神情得意,满面笑容,只因他已用这简单的问题,难倒过许多武林英雄,胜了无数次赌注。
要知那时的紧身衣裤,衣纽极多,从里到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粒,更没有人会仔细去数自己身上的扣子。
哪知展梦白神色丝毫不变,微一思忖,立刻答道:“我身上扣子,一共有我身上一半扣子的一倍。”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身上一半扣子是多少粒?”
展梦白道:“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么?”
驼背老人暗暗忖道:“好呀,我若问你这个问题,你小子准是又来一倍的一半,一半的一倍这一套。”
当下立定决心,再也不上这个当了,大声道:“不是。”
展梦白道:“不是问题,你数数看便知道了。”
驼背老人道:“不数了,算你胜了。”
展梦白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驼背老人摇手道:“且慢,待老夫想想。”
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灵光一闪,大喜忖道:“噢,有了,我要问他:‘你的脑袋有多重?’他若再回答是一半脑袋的一倍,我就要切下他的一半脑袋称称看。”心里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展梦白道:“你如此得意,难道是想出个好问题了么?”
驼背老人笑道:“当然,我问你,你脑袋有多重?”
展梦白道:“比你脑袋轻一斤。”
驼背老人又是一怔,大怒道:“我的脑袋有多重,是不是要切来称称看,是不是?是不是?”
他恼怒之下,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哪知展梦白却微笑道:“毋庸切你的脑袋,我也能知道。”
驼背老人又气又怒,又是好奇好笑,道:“好呀,我都不知道我脑袋有多重,你倒知道了!”
展梦白笑道:“你想问问看么?”
驼背老人道:“好,我问你,我的脑袋——”
他话未曾说完,展梦白截口道:“你的脑袋比我的重一斤。”
驼背老人大怒道:“放屁!”
展梦白大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切下来称称,你若相信,此刻就该依言让路给我过去了。”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耸身一跃而起,带着震耳的狂笑,如飞掠去。
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暗忖道:“这老人想必就是黄衣前辈口中那第一个难惹的人物了。但我看来,却也未见得难惹。”
他轻易地打发了这好赌的驼背老人,心里不禁甚是得意,一跃而下刀山,轻快地向前走去。
前行两丈,道路左右分开两条,当中却有一个深坑,迷雾中望去,坑中人兽杂乱,也不知有多深。
一个虬须判官的石像,仰天立在坑边,一手捋须,一手持剑,掌中剑光,却斜斜地垂在地上。
展梦白呆了一呆:“难道要我自这里跳下去么?”
风声过处,坑底仿佛飘上了一阵鬼啸之声。
展梦白突地双臂一振,纵身跃下。
只听暗影中一人轻轻道:“好小子,够勇气,够听话。”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转目四望,但见坑中满是被石蛇缠住的石人,哪有活的人影。
坑底风声凄厉,迷雾更浓,四下鬼影憧憧,也不知是假是真,展梦白暗暗后悔,自己怎地不带个火折子。
他心里更担心的是,在如此黑暗之中,前面纵有指路的标志,他也看不出来,若是一步走错,怎生是好?
心头忐忑之间,掌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突地,只听“咯”地一声轻响,四下石像竟像动了起来。
一个石像一跳一跳地来到展梦白面前,这石像乃是灰石所制,高有八尺,灰发灰眉、灰面灰衫、灰鼻灰眼……
虽在如此迷雾之中,但谁也看得出这不是个活人,但“他”却又偏偏像是活的一样,纵跃轻灵,竟不带半点声响。
展梦白剑眉轩处,厉叱道:“妖魔鬼怪,退回去!”
喝声中双掌齐扬,击向石人,掌风激厉,便是石人也该击碎。
哪知这一股激厉的掌风到了这石人身前,石人仅是身子微微一震,掌风便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
展梦白一捏掌心冷汗,厉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石人竟“咕”地怪笑一声,一字字缓缓道:“你看我像人么?”语声尖锐,果然阴恻恻地不带半点人味。
展梦白厉声道:“你纵然是鬼,展某也要与你斗一斗。”
那石人怪笑着道:“不用斗了,你敢摸一摸我鼻子,我便算你是条英雄汉子。”咯咯的笑声,教人听了忍不住要打寒噤。
展梦白听着这怪笑之声,要他去摸这怪物的鼻子,他纵是铁胆,也不觉有些难以下手——
那石人不住怪笑道:“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展梦白突地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又是那驼背老儿作怪。”
当下大喝一声:“有什么不敢?”
石人凭空一跳,嘶声道:“来呀!”
展梦白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头下脚上,向石像后翻了过去,口中大笑着道:“来了。”
他所料果然不差,那石像背后,果然站着那麻衣驼背的老人,十指如钩,深深插入了那高大的石像腰下。
这老人双臂气力,何止千钧,要抬石像,自是容易。
他虽使石像跳跃而行,却始终不让石像落在地上,是以石像行走,毫无声息,展梦白的掌风,也被他借力消去。
此刻他见到自己机关已破,亦自放声大笑起来,手掌拔出石像,大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几分胆量,这还吓不倒你。”
展梦白道:“闲话少说,送过来吧!”
驼背老人奇道:“送过去什么?”
展梦白道:“阁下的头。”伸出手掌,向老人头上摸去。
驼背老人变色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笑道:“摸你的鼻子?”
驼背老人大怒道:“谁敢摸老夫的鼻子?”
展梦白道:“这是你自己方才说出的话,你若要自食其言,也就罢了,阁下尊鼻,在下还不想摸哩!”
他微微拂袖,眼角也不再望一眼,冷笑着转身而去。
驼背老人突地厉喝一声:“站着!”
他双臂一振,头发暴张,满头白发有如银针般竖起,大怒喝道:“谁敢说老夫是食言背信的人?”
展梦白驻足回头,冷冷道:“阁下若不愿做食言背信的人,就请伸过头来,让在下摸一摸尊鼻。”
驼背老人道:“老夫是让你摸那石像的鼻子。”
展梦白冷笑道:“话是石像说的?还是阁下说的?”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全身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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