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道:“你难道不是活人么?”
那灰白的影子咯咯惨笑道:“我是死是活,等到天明有些微光时,你便可以看得到了。”
凄厉的笑声,带着种不可描述的悲惨恐怖之意,那简直不似发自人类,而像是鬼魂的嘲笑。
展梦白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只听那影子又道:“炼魂潭水寒彻骨,活人下来,不到盏茶工夫,便要被冻僵,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展梦白自己也吃了一惊,道:“这潭水寒性当真有如此重么?我怎能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那影子嘶声道:“奇迹?这莫非是奇迹……”
展梦白心念转处,突地恍然道:“只怕是因为我曾服下火阳丸,又曾习过六阳掌,是以……”
那影子截口叹道:“这就是了,你既曾服过至阳之药,又曾练过至阳之功,自然可以抗得过潭水的寒气。”
语声微顿,又道:“只怕你身上还怀有雄精一类的圣药,是以立在水中,能不受蛇虫之扰。”
展梦白更是茫然,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身上几曾带有过这类并世难求的珍奇药物。
心念转动间,不自觉探手入怀,突地触及了朝阳夫人赠他的丝囊,不禁恍然忖道:“莫非这囊中便是?”
只听那影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别人梦寐难求之物,竟都被你得到了。”
展梦白苦笑道:“若是有福之人,岂会落入这里?”
那影子咯咯笑道:“这话倒也不错。”突地闭起了嘴,再不开口,他那凌空悬立的影子,更是始终都未动弹一下。
展梦白心中既是惊诧,又是好奇,他只觉得这影子总似带着些森森鬼气,言语笑声,也仿佛不似自丹田发出。
他虽有心询问这影子的来历,但却也知道绝对问不出来的,惟有希望天色快些明亮,好让他看看这影子到底是何模样。
在黑夜中等待黎明,本已足够令人焦急,此时此刻,在这鬼气森森的炼魂潭中,黑夜更是无比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梦白只觉潭水的寒气越来越重,他上下两排牙齿,竞不知不觉地打起颤来。
他心头一凛,立刻依着那昆仑至宝,六阳秘笈上所载的练功之法,运气相抗,气过十二周天,他丹田中便仿佛有一股阳和之气逸出,渐渐弥布全身,要知他本是练武的绝世奇才,根基又打得极深,再加以他刚烈正直的胸襟,来习这种至阳至刚的功夫,本就该事半功倍。
何况他又曾服下“火阳丸”“催梦草”,阴阳互济,化去了火毒,滋养了阳性,此次虽是初次运气行功,便已立刻探入门径——他还不知道在这其寒彻骨的“炼魂潭”中,来练那至阳至刚的“六阳神掌”,更是大妙——他初次练功,便遇着这许多种巧合机缘,进境之速,当真是别人也梦想不到的。
渐渐他只觉肉体精神一片祥和,竟已到了物我两忘之境,所有的寒冷与
圣虿知过了多久,突听一声大喝:“展梦白,原来是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睁开眼来……
黑夜竟已过去,炼魂潭中,虽仍云雾凄迷,但已有了光亮,已可看得清这三两丈方圆的寒潭中所有的景物人影。
只见潭水之上,寒气如烟,那灰白的影子,果然是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影,双腿都浸在潭水之中,只露出上半截身子,是以在黑暗中看来,便仿佛是凌空悬立在那凄迷的云雾之中。
他身上衣衫,俱已腐朽,面目憔悴,祜瘦不堪,须眉都已脱落将尽,身上更只剩下了几把骨头,已被折磨得几乎不似人形。
他身后还系着个乌铁所铸的十字形铁架,双臂伸出,紧紧铐在铁架上——双袖宽飘,在黑暗中看来,便如恶鸟双翅。
还有两根铁链,穿过了左右双肩的琵琶骨,缚在铁架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全身自然无法动弹——无论任何人见了他此刻的情况,只怕都忍不住要为之黯然泣下。
但展梦白心里虽觉黯然,却更充满了惊奇,颤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认得我,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灰袍老人全身上下,虽已被折磨得没有一丝生气,但双目之中,却仍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他凝视着展梦白,目中既是惊喜,又是怜惜,惨笑道:“数月不见,你便不认得贫僧了么?”
展梦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几曾见过此人,目光凝注着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惊奇人类的忍受之力,更钦佩此人求生的勇气,在如此痛苦的折磨中,仍然挣扎着活了下去
只听灰袍僧人黯然道:“那日在金山寺山脚下,贫僧送那秦瘦翁下山时,曾经见过展公子一面……”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颤,骇然道:“你……你难道是那金山寺方丈的四师弟,灰眉僧人不成?”
灰袍老人惨笑道:“不错……”
展梦白颤声道:“但你明明已死,怎会来到这里?”
他凝目望去,只见这老人双眉果然带着那种奇异的灰色,只是久经折磨,眉已落尽,人已变形,是以乍看未曾认出。
但他却又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那金山寺、留云亭、“江天一览”牌后,便已首次见到此人的尸身。
第二次,在那长江渡船上,又曾见过一次。
两次他都已探过鼻息,判定此人必已气绝,而此人的尸身,却又两次失踪,但他却再也想不到竞在此地见着那尸身又变成了活人。
展梦白越想越觉此事不但复杂奇诡,而且还十分神秘恐怖。
只见这灰袍僧人凄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展公子若有兴趣,贫僧便将这惨绝人寰的悲痛之事源源道来。”
展梦白道:“在下等着要知道此中的隐秘,已等到将近一年,大师若肯说出,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灰袍老人凝目向天,良久良久,憔悴的面容,又起了阵扭曲,似乎那凄惨悲哀的往事,此刻在心中印象仍极鲜明。
然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常言道,‘多言贾祸’,却不知‘多事’更易贾祸,贫僧本因为多知道了一件别人的秘密,是以才落得今日这般惨痛,那日贫僧若是少伸次手,今日也不会有如此结局了。”
他目光一闪,突又惨笑,接口道:“但贫僧今日虽然如此凄惨,却绝不后悔,时光若能退回那日,贫僧还是要伸手的。”
展梦白听得更是茫然,忍不住问道:“是哪一日?伸什么手?可否请大师说得清楚些。”
灰袍老人阖起眼帘,缓缓道:“那一日在金山寺方丈室中,有几位远来豪杰,要瞻仰那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贫僧职属知客,自然在那边招待嘉宾,但那铜鼓玉带,贫僧早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自然无心再去欣赏。
“就在别人都在凝神观赏时,贫僧却在椅边发现一本黑皮封面的手折子,看来绝非是敝寺所有之物。
“贫僧一时不该动了好奇之心,便悄悄将那手折子拾了起来,随手翻了两翻,这一翻之下,便使得贫僧身历万劫了。”
他面容又是一阵扭曲,语声微顿,展梦白心中似有阵奇异的预感闪过,忍不住问道:“那折子上写的是什么?”
灰袍老人沉声道:“那折子上前面写的只是些人名,还有些银钱数目,后面写的便是些药物名称,和采集之地。”
展梦白失望地叹息一声,道:“这又有何稀罕?”
灰袍僧人目光一闪,道:“但那些人名,却都是江湖中的奸恶之徒,那些药名,更都是些绝毒之物。”
展梦白心头悚然一跳。
灰袍老人接道:“贫僧匆匆瞧了两眼,心头一惊,口中‘咦’了一声,当时室中所有人便俱都回过了头来。
“贫僧那时已隐约猜出那本手折子中必定藏有极大的秘密,见到众人回过目光,便将之匆匆藏了起来。
“只恨那时贫僧也未留意到这些人的脸色,只觉得折子放在身上有些不妥,又乘隙将之换了个地方。
“到后来众人俱都零星散了,贫僧只因那秦瘦翁乃是敝寺的大施主,便特意将他送到山下,送上了船。
“那时贫僧一心要去发掘手折中的秘密,便立刻匆匆赶回去,走的也是人迹罕至的捷径。
“哪知贫僧走到半路,鼻端突地嗅到一阵异香,甚至连呼喊尚未出口,便就地晕厥了过去。”
展梦白早已听得双拳紧握,心房跳动,见到灰袍老人语声顿住了,便立刻催问道:“后来怎样了?”
灰袍老人黯然叹道:“等到贫僧醒来时,竟已被关在一个约摸四尺见方的箱子里,全身蜷曲,不能动弹。
“那箱子只留有一个寸余方圆的小孔,作为通气之用,贫僧自想运气震破箱子,但却想不到……”
他憔悴的面色,泛起一阵悲愤惨痛的神色,缓缓接口道:“贫僧的脚筋竟已被人挑断了。”
展梦白心头震颤,切齿道:“好毒辣的手段。”
灰袍老人惨然道:“那时贫僧心里,既是惊骇,又是悲愤,便忍不住放声惊呼叱骂了起来。骂了许久,箱子外才有人回话。
“那是个阴森森的语声,道:‘你若不想多受活罪,便老老实实地招了出来,若再胡言乱语,便有罪受了。’
“贫僧当真是惊诧莫名,自然便问他要贫僧招什么?又问他到底与贫僧有何冤仇,要将贫僧如此折磨?
“那声音冷笑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要的只是你自方丈室中捡起来的那个黑皮手折子。’
“贫僧那时更知道手折子里必有极大的秘密,否则他们必定不会如此对我,口中却故意问他是什么手折子?
“哪知贫僧话未说完,只听箱子突然离地而起,然后又被‘砰’地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展梦白变色道:“好狠……”
灰袍老人阖起眼睛,惨笑道:“那时贫僧所感觉的晕眩与痛苦,当真不是任何人类的言语所能形容出来的。
“过了许久,贫僧再还过魂来,但足踝之处,仍然是痛彻心骨,而箱外却响起了阴森毒辣的狂笑声。
“笑了一阵,那声音才冷冷道:‘你说不说。’
展梦白狠声接道:“你既已知道他们的秘密,虽然说了,他们也万万不会放过你,你是万万不能说的。”
灰袍僧人叹道:“但贫僧那时还有求生之念,为的只想活着出来,看看这些恶魔究竟是什么人。于是贫僧便装作受刑不过,对他们说那手折子确是被贫僧拾起,已藏入了铜鼓玉带之中。”
展梦白跌足道:“你怎能说呢,如此岂非……”
灰袍老人截口道:“手折子并不在铜鼓玉带中。”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复叹道:“既然不在,你更不能说了,难道你还想骗得他们先将你放出来么?”
灰袍老人惨笑道:“贫僧也知道这些恶魔绝不会将贫僧先放出来,只因为贫僧知道那铜鼓玉带乃是本门镇山之宝,防守得极为严密,他们若要抢夺,必得经过一番大战,以本门数百弟子的实力,或许能将他们战败,那时贫僧不但可以生还,而且也复了仇了!”
展梦白口中不便再说,只是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你想得虽也有理,却未免太天真了些。”
只听灰袍老人接道:“贫僧说完了话,箱子外便另有个声音道:‘铜鼓玉带,乃是他们镇山之宝,防守必定甚为严密,我们只可智取,不可力夺。’贫僧听到这里,已不禁暗暗寒心,只觉这些恶魔不但组织严密,手段毒辣,而且心智深沉,头脑清楚,显见得俱非常人。
“这些机智而又毒辣之人,组合在一起,其野心自必极大,目的也自然极为阴险可怖。
“贫僧越想越觉心寒,只听那声音咯咯笑道:‘自该智取,你易容成这灰眉僧人的样子,上山去骗出来就是了。’
“另一人立刻笑道:‘不错不错,反正咱们这里有普天之下,乔装易容的第一高手,这次正好用上了。’”
听到这里,展梦白心头不禁又起了一阵震颤,恍然道:“原来如此,你可知你如此做法,却害了你掌门师兄了。”
灰袍老人惨然变色道:“此话怎讲?”
展梦白叹道:“那人果然扮成你的样子,到你方丈师兄那里去骗得那东坡玉带、诸葛铜鼓。那时你方丈师兄想必已看出了破绽,是以坚不交出,那人急怒之下,便以‘情人箭’将你方丈师兄暗算而死……”
灰袍老人本已脆弱的生命灵魂,突又受到这当头一击,目光呆呆地望向云雾,许久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狠声道:“这些恶魔不但将这罪名归到你身上,还要让别人认为你已畏罪而死。”
“他们想必是又生擒住一个金山寺僧人,将之扮成你的模样,在留云亭中杀死,又故意让别人瞧见。
“于是江湖中人人都认为你弑杀了掌门师兄后,又畏罪自戕,或是被同谋害死,他们故布疑阵,造成了既成的事实,非但让别人无法追查,死无对证,也使外人不能怀疑,若非我今日遇着了你,不但你永远冤沉海底,这一段阴险毒辣的阴谋诡计,也永远不会被人发觉了。”
灰袍老人茫然道:“难道我那些本门弟兄,都认不出来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心头更是恍然大悟,击掌道:“不错,他们易容之术再妙,也未见能骗得过与你共处多年的本门弟兄。”
灰袍老人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笑容,接口道:“我那掌门师兄,必定认出来了,他死了也不会怪我的。”
数十年来,他一直以“贫僧”两字自称,这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甚至在方才都未曾改口。
但此时此刻,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溃,心智也完全涣散,出口之下,也恢复了原始的本性,自称“我”了。
人们在重大的刺激与打击下,通常都会变为如此。
展梦自叹道:“但你师兄都已死了。”
灰袍僧人惨笑道:“别的人呢?”
展梦白道:“这般恶魔的凶险奸狡,实是骇人听闻,他知道方丈既能看出破绽,你别的同门弟兄必定也能看出。
“但他动手杀你师兄时,若无人看到,别人又怎知是你,是以他只有故意让外来之人看到他动手。”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些人只能看到你的模样,却看不出破绽,自然会宣扬是你弑杀了掌门师兄,只可笑‘华山三莺’还自认轻功巧妙,藏处隐秘,她们又怎会想到自己只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傀儡。”
灰袍老人惨笑道:“我那尸身,总该被人认出的呀!”
展梦白垂首叹道:“你那‘尸身’,乃是我发现的,我自然更看不出破绽,等到你同门弟兄要去收尸时,他们便又将你那‘尸身’藏过了,他骗了我一次还嫌不够,又在江船上弄了次玄虚,非但让我无论怎样去想,都捉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