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老人怒道:“你难道忍心看我在这里多受活罪?”
展梦白朗声道:“在下只要能活着上去,纵然拼了性命,也要将大师救出此洞,绝不会让大师一人在此受苦。”
灰袍老人惨然一笑,道:“你且看看我这副样子,纵然离开这里,也是活不下去的了。”
展梦白心头只觉黯然欲涕,忽地垂下头去。
灰袍老人徐徐道:“我此刻除了口中尚能说话,眼中尚能视物,别的已和死人无异,你为何不肯痛痛快快地让我死?”
展梦白霍然抬头,大声道:“但大师你……”
灰袍老人怪笑道:“我死在这里,丝毫不觉冤枉,只因自古以来,已有不知多少胜我十倍的英雄豪杰,葬身在此处,你只要看看石上字迹,便可知道
了。”
展梦白情不自禁,垂首看去。
只见那已被潭水冲激得有如乌玉般的山石上,果然字迹斑斑,有些字迹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但却骇然都是以指力划出来的,显见得留字之人,必定俱都是内家功力,已臻绝顶的武林高手。
只见中央一行字迹,入石竟有三分,写的是:“楚东纪松南,为宵小所害,毙命于此!”
展梦白心头一凛,他幼时似乎听人说过,这纪松南乃是五十年前的一代大侠,曾经在江湖中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轶事。
只是此人在壮年时突地销声匿迹,武林中便起了种种传说,甚至有人说他已证道成仙,驾鹤西去,又有谁知道他竟是被人暗算,惨死于此。
展梦白瞧了这名字,心头不觉更是怆然。
只见四旁纵横错落,还刻有许多名姓,这些名姓展梦白有的仿佛听人说过,有的虽未听起,但想来必定也都是曾经震撼一时的英雄人物,自他们所留下的语句中看来,这些英雄竟都是被人暗害,惨死在此。
展梦白黯然忖道:“不知此地之人,又有谁会知道江湖中还有许多沉冤于此的烈士英灵?”
他暗暗下了决心,他日一定要将这块满含烈士英名的黑石取出,让天下人共悼这些死去的英魂。
思忖之间,目光转处,突见那老人足下还有行字迹:“姓葛的,你害死了我,还是得不到,哈哈!”字迹之下,竟划着掌生七指的手指,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神偷侠盗——“七指仙”白风人的表记。
展梦白也曾听到过有关此人种种神秘的传说,却再也猜不透这石上所刻没头没脑一句话的含意。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大师可看到七指仙留下的话么?”
灰袍老人叹道:“我无事时,便垂首望着这些字迹,想到这些名侠,也遭受到与我同样的悲惨遭遇,心中也不知道是安慰或是难受。”
展梦白道:“大师既看到了,可知道他这句话的含意?”
灰袍老人叹道:“想必有个姓葛的,为了要得到七指仙一件宝物,而将他暗算而死。”
展梦白悄然道:“但那姓葛的却终于未得到那件宝物,想那七指仙死后写了这句话时,心中虽也充满了得意,却又是何等哀痛。”
话声未了,突听削壁之上,铮的一响。
空山传音,余韵不绝。
展梦白变色低语道:“可是来了?”
灰袍老人也紧张了起来,沉声道:“你快些入水,听到有铁桶汲水之声,再上来取他性命。”
展梦白口中应声,身子自石上滑了下去,以他的内功修为,虽然在水中屏息半日,也绝无问题。
潭水之中,果然奇寒彻骨。
展梦白沉住了气,坠至潭底,潭水压力虽大,他可抵御,只是那种黑暗的滋味,却令人难以忍受。
他轻飘飘在潭底走了几步,暗暗忖道:“别人能在水底睁眼视物,我为何不能,难道我不如别人么?”
一念至此,当下睁开眼来,先是一阵刺痛,继而视界模糊,终于也能模糊地看出水底景物。
这水底的景物,当真是他前所未见的奇观。
但见四下也布满了嵯峨离奇的岩石,岩石间丛生着乱发一般的水草,小草间滑动着许多道不出名的怪鱼。
这些鱼不但形状不一,有的体如尖椎,有的形如短棍,有的扁如圆饼,颜色更是七彩纷呈,光怪陆离。
它们似乎都被这潭水中数百年来第一个来客所惊,纷纷自岩石草丛中游了出来,四散而逃。
跟在这些鱼身后,还有无数奇形怪状的毒蛇,箭一般直窜而出,来势之迅急,竟比任何武林名侠的出手都要快上三分。
展梦白大惊之下,方待闪避,哪知这些毒蛇快到他身前时,突的如触火焰,又箭一般退了回去。
它们去势之快,更是惊人,刹那间便没有踪影,只剩下那些海草在水中飘散,宛如风中少女的发丝似的。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这黑沉沉的潭水下,竟有这种陆上人梦想不到的怪景,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喟叹之余,在潭底信步前行,又发现岩石之间,还散布着一些铁锈的刀剑兵刃,和死人的白骨。
这些人想必是在落水之后,立刻便死了,甚至连半句遗言都未曾留下,尸身都饱了蛇吻。
展梦白默默地为这些无名英魂致哀了半晌,目光动处,突地又在那嵯峨的岩石间发现了一件奇事。
只见左边的一方岩石上,竟斜斜插着柄铁剑,别的刀剑俱落在水底,这柄剑却深插入石,剑身入石已有大半。
而且别的刀剑俱已朽锈不堪,这柄剑虽也是黑黝黝地全无光彩,但通体上下,却不见一丝铁锈。
最妙的是,剑柄上还缚着两片石块,青石夹着剑柄,展梦白不觉动了好奇之心,伸手去取石块。
柄石的丝条,也已将朽腐,展梦白轻轻一动,石块就到了他手里,石上斑斑驳驳,似乎还有字迹。
但在水底之下,展梦白却看不清石上的字迹,心念数转间,突地想起这字迹虽不能眼见,但以手指摸触,岂非也可以分辨得出。
当下他手指便顺着字迹的笔画摸去,只觉上面写的是:“看到剑就拿走,摸着花就转手。”
展梦白大奇忖道:“这第一句话意思自很明显,但第二句话的含意,却当真是令人难解。”
当下,再摸第二片石块,上面也有字迹:“剑无条件送你,也不要你多事多口,我生前白拿别人东西多了,好歹也要白送一次。”这块石上字迹较多,也较小,展梦白摸来自也较费时,石上虽未留名,但他已隐约猜到这柄剑可能便是“七指仙”之物。
上面这些字迹,不但语气和水面石上“七指仙”白风人所留的遗言极端相似,笔力也仿佛一样。
展梦白呆了半晌,忍不住放下石块,伸手拔剑。
他只当剑人岩石,必定甚难拔出,哪知他手掌动处,剑锋也随之而动,那般坚硬的山石,竟随手而裂。
展梦白大惊下,再一挥剑,剑锋过处,山石竟齐根一裂为二,他不禁暗惊忖道:“好锋利的宝剑!”
凝目望去,只见这柄剑通体黝黑,毫无光彩,而且形状古怪,看来也丝毫没有起眼之处,只是在水中仍觉十分沉重。
展梦白暗暗忖道:“这柄剑想必是‘七仙指’临死前投入水中的,遇着山石,便穿石而入。”
他呆了半晌,不禁暗暗忖道:“此剑如此锋利,莫非就是‘七指仙’临死犹不肯被‘姓葛的’得到的宝物么?”
他手握此剑之后,脚步便沉稳得多,思量着向前走去,突觉水中似乎传过来一阵黯哑的音波。
他心头一动:“是时候了。”当下不及再去思量别的,双臂前伸,向潭边的岩石滑了过去。
岩石间又有游鱼小蛇,惊动而出,展梦白却也无暇细看,贴着岩石,悄悄地浮了上去。
此刻他深知事机危险,万万不可大意,稍一疏忽,便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是以,只让眼部出水,屏息而望。
只见削壁之上,果已垂下了一条长索,顶端飘荡在云雾间,末端却系着只足够容纳两人的篮子。
而那灰袍老人立足的山石之上,也多了一人。
此人身上穿着套黑亮的紧身衣裤,手上戴着双黑亮的鲨皮手套,头上也罩着具黑黝黝的头罩,全身上下,没有露出半分皮肤,在凄迷的云雾中看,当真是奇诡恐怖已极,有如鬼魅一般。
他此刻手中果然提着两只铁桶汲水,口中却冷冷道:“我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你当真不肯招出来么?”
灰袍老人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那黑衣蒙面人回首冷笑道:“好,大爷我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哼’来答复,算你有种。”
灰袍老人道:“哼!”
黑衣蒙面人冷笑道:“你如此逞能,不过只想自讨苦吃,我倒要看看你骨头到底有多硬,能挺到几时?”
就在他回首说话之间,展梦白已悄悄移动他身后,突然自水中跃起,挥起长剑,忽的削向黑衣人的脖子。
他在水中挥剑犹不觉此剑之重,此刻才发觉这柄黑黝黝的长剑实在重得惊人,用足真力,才能举起。
那黑衣人再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他人,丝毫未曾惊觉。
但见剑锋过处,那黑衣人的头颅,竟立刻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便是刀削豆腐,也无如此轻易。
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左掌已接过了那具木笼,身子跃上山石,伸臂抱着了黑衣人的身子。
鲜血如涌,溅上了他的衣衫,头颅“噗”地落入水中。
他挥剑、杀人、接笼、上石、抱尸,五个动作,一气呵成,未到头颅落水,便已全做完了,端的快如闪电。
就连那灰袍老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锋!”
语声顿处,突又像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展公子,你掌中之剑,自何处来的?”
展梦白已将剑与木笼放在石上,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口中应道:“自潭水中得来。”
灰袍老人叹道:“好一柄剑……”
展梦白随口道:“大师可知道此剑的来历么?”
灰袍老人道:“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口名剑,久已绝迹人间,纵是博学之人,也难一一道出来历。”
语声微顿,又自接口叹道:“苍天待你,亦不知是薄是厚,既教你遇着这许多福缘,却偏偏又叫你生在这自古未有的江湖动荡之时,莫非……莫非苍天便是因为这动荡的江湖,而造成你这样一个人物么?”
展梦白此刻换过了那套仿佛也是鲨皮制成的紧身衣裤,将那具尸体投入了潭水之中。
他想到灰袍老人的言语,仅是黯然一笑,俯身取剑,回身挥剑,左手抱起老人的身子,挥剑削断了铐住老人的铁链。
那十字铁架本是支在山石之上,老人的身子,便是紧紧被铁链缚在铁架上,是以才能虚悬而立。
此刻铁链寸寸断落,老人的身子便软软倒入展梦白的怀抱中,仿佛烂醉如泥之人,全身无丝毫气力。
灰袍老人瞪目道:“你要怎么?为何还不杀了我?”
展梦白心头充满了悲痛与怜悯,口中却安慰道:“大师受的只是外伤,若能寻得拔毒生肌的灵药,必定能复原的。”
灰袍老人怒道:“你在骗鬼么,便是神仙下凡,也无这般灵药能救得了我,你……你还不动手?”
展梦白虽然知道这老人实已复原无望,生不如死,但终是硬不起这个心肠,动手杀他。
他只能硬起心肠,将这老人轻轻放落到石上,暗暗忖道:“无论他能活多久,我也要将他救出去。”
灰袍老人犹在哀求怒骂,展梦白心中叹息,只作不闻不问,他知道这老人四肢不能动弹,连自杀都不能够。
他俯身拾起了那木笼,只觉木质真是轻柔,上面嵌着两片珍贵的水晶,作为目光透射之用。
木笼还雕有一只蜻蜓的图形,刀法精妙,栩栩如生。
展梦白乍看还只当这蜻蜓图形只不过是作为装饰之用,仔细一想,却发觉这图形乃是认人的标记。
要知人类面貌各异,自易分辨,但若是人人俱都穿了同样的衣服,戴起同样的面罩,若无标记,怎能分辨得出。
心念转动,他方待戴起木笼,突听灰袍老人道:“再见!”语声含混,仿佛口中有物。
展梦白心头一惊,俯身望去,只见灰袍老人竟已用牙齿咬住了剑尖,头颅乘势向前一送。
锋利的剑尖,立时自他口腔中穿入,后脑中穿出。
展梦白闪电般出手搭救,但灰袍老人却早已气绝而死,他受尽折磨,气血已枯,虽是利剑穿脉,鲜血也不过只有几滴而已。
这变故使得展梦白心如刀割,泪珠夺眶而出。
他木立了良久,以自己脱下的衣衫,覆起了灰袍老人的尸身,流泪道:“大师安息吧,展梦白誓为大师复仇。”
突有清脆的铃声,自身后传来。
展梦白大惊转身,才发现竹篮上拴有两只金铃,此刻铃声大震,想必是上面的人已在催促。
他勉强抑制了心中悲痛,将铁剑藏入紧身衣衫中,那两只铁桶,桶中水已倾覆,铁桶正飘浮在水面。
清脆的铃声中,竹篮已缓缓向上升起。
竹篮每升一寸,展梦白心头便紧张一分,只因他深知不久便将有一场斗智斗力,惊险绝伦的生死搏斗。
这场剧斗不但有关自身的生死之事,同时也关系着天下武林未来命运,这副沉重的担子,几乎已压得他透不过气。
只见四面云蒸雾涌,他身子也像腾云驾雾一般,下面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终于也全被云雾所掩。
那灰袍老人的尸身,早已看不到了——这老人竟以自己的生命,为武林换取了一只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竹篮贴壁而升,约摸数十丈,山壁中突地伸出一柄钩镰长枪,枪钩搭上篮筐,竹篮向内荡去。
展梦白凝目望处,只见削立的山壁半腰,果然开有一个洞岩,洞里架着绞盘,自是作为升降竹篮之用。
两个身穿黑衣,头戴木笼,与此刻的展梦白同样打扮的汉子,正立在洞口,转动着绞盘。
其中一人道:“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不想上来了么?”
另一人却抱怨着道:“你身子怎地越来越重,咱们越来越瘦,你却越吃越肥,再过一阵,不如把你宰了吃了吧!”
展梦白心里有数,知道那铁剑的重量,委实惊人,他生怕开口露出了马脚,默默地爬出了竹篮。
只见这两人头上的木笼,一个刻的是青蛙,一个是蜘蛛,两人架好竹篮接过水桶,便转身而行。
这洞窟虽深邃,但却仅容一人单独前行。
那“蜘蛛”走在最前面,却回首道:“我说小蜻蜓呀,那老和尚这两天怎么样了,难道还挺得住么?”
展梦白不敢说话,仅只“嗯”了一声——他紧记着灰袍老人的吩咐,是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那“蜘蛛”轻骂道:“怎么不回话呀,变成哑巴了么?”
展梦白正在思忖应对之策,“青蛙”却已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