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恻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尸首说不定要喂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哪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破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叭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生,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生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腿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恻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恻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似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人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末,只见萧三夫人眼帘半张,目光无神,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己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晌,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向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仿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巅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怒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亦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哪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见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有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见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抗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她。”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此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哪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神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在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哪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尸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面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撒开,杆是玄铁所制,形状仿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布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哺道:“啸雨挥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恻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神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轻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所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
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萧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墙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十余年前此人突地销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汤药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哪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