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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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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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父亲去世,郝靓没想到自己还能用这样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的心境来看待家乡的一切,这一刻,她被自己感动了,借着整理头发,她轻轻抹去眼角溢出的水滴,提起给大姨买的礼物,下了车。

家里条件变好之后,大姨的儿女都进了城,大姨帮忙看孙子,也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孙子上学之后,年近七十的老两口却无论如何不肯再住在城里,仍回了老家的祖宅,守着一口池塘几亩地。大姨的儿女也孝顺,逢年过节回来探望,给老两口带来些日用品,加上梁青也时不时地寄钱寄物,所以大姨的生活应该还是不错的。

进了村口,郝靓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人品虽差,诗还是写的很真切,很能表达郝靓此刻的心情。村口河边的几个孩子停止了嬉闹,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郝靓,郝靓冲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善意地笑了笑,那小姑娘却红了脸蛋低下头去。

她旁边的小男孩胆子就大多了,刻意扬高了声音调皮地叫道:“美女,你找谁啊?”

他这一声“美女”,把郝靓眼中宁静淳朴的乡村图画打破,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当下,郝靓也笑了,报出了大姨家的名号。

从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分给他们,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来到大姨家的大门口。

房子显然修正过,对开的大木门漆色光亮,缺了口的门槛也修补好了,只有门前的石墩还是那么光滑,油光蹭亮,那是被好几代孩子的屁股打磨出来的,看着便有一种极亲切的感觉。

村里的人都相熟,白天是不关大门的,郝靓轻轻叩了几声,听见大姨苍老却仍然中气十足地喊了声:“他二婶吧?自己开门进来吧!”。郝靓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出声,推开了门进去,绕过影壁,发现大姨正在院子里拿着晾衣杆拍打被子,嘴里还嘟囔着:“连着下了十来天的雨,被子都霉了,今天天好,拿出来晒晒。”

常年做惯农活的大姨,尽管头发已经几乎全白,身体看起来还很扎实,只是身材似乎比记忆中矮小很多,背也有些佝偻,郝靓眼眶微微湿润,轻轻喊了声:“大姨。”

大姨瞬间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却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回头,“啪”的一声,晾衣杆坠地,大姨抖索着手往兜里掏东西,许久才掏出老花镜戴上,声音仍然透着不可置信:“你是…靓靓?”

郝靓再也忍不住,几步走上前弯腰搂着大姨比原来单薄了不少的肩膀,轻声啜泣:“大姨,对不起,是我太任性,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您,我错了,您骂我吧!”

“傻孩子,说什么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姨今年养的几只小母鸡都开始下蛋了,这就给你炸荷包蛋吃。”大姨的手关节粗大,触感粗糙却温暖,轻轻推开郝靓的头,摩挲着她的脸:“看看,都瘦成这样了,我再杀只小公鸡,还有自己家池塘里养的蟹,回头让你姨夫捞出来,大姨给你蒸了吃……”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自酿的黄酒,肥美的螃蟹,还有热腾腾的鸡汤,油汪汪的荷包蛋,唤回了郝靓儿时的记忆,心里一片温暖,郝靓不时说着逗趣的话哄老两口开心,并频频敬酒,姨夫忙活了半天,很快便不胜酒力,郝靓亲自扶着他去躺下了。

大姨却兴奋异常,又拉着郝靓话当年,酒喝多了,加上太高兴,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混乱,很多时候会把梁青和郝靓当年的事记混,郝靓都微笑着听她讲,并不纠正,只是适当的时候或撒娇或假嗔,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看着不管是把她当谁都是一脸疼爱表情的大姨,郝靓内心很愧疚,酒后套词,似乎有利用的嫌疑,可是不这样的话,谁会告诉她真相?只希望大姨明天一觉起来,把自己说的话都能忘却。

大姨的思维混乱,言语也颠三倒四,但郝靓何等样人,把那些话统统吸收到脑海里,在心里进行了逻辑重组,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竟然和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也因此让郝靓的心情愈发复杂。

心情激荡之下辗转反侧,自酿的酒虽然口感上佳,后劲也是不小的,一宿不眠,郝靓的头隐隐作痛。加上久居北方,也不再适应江南的阴冷天气,尽管晒过,那被褥似乎都不怎么暖和,若有若无的潮气蔓延,让郝靓身上有些发痒。

鸡叫三遍,天空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郝靓果断起床,换上运动鞋出去绕着村子跑步,等到朝阳初升炊烟四起的时候,郝靓已经浑身热气腾腾。路上遇见昨天叫她美女的小男孩,拎着一袋糖嘻嘻笑着和她打招呼:“美女姐姐,昨天你给的巧克力很好吃,今天的美女阿姨给的糖也很好吃。”男孩不过五六岁,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一张嘴已经有一颗牙漏风,显然是吃糖多虫蛀了牙齿,郝靓忍不住想发笑,笑容却忽然僵在了脸上。

美女阿姨?看看男孩手上的高级太妃糖,郝靓笑不出来了。

果然,回去的时候还没进门,便听到大姨那熟悉的大嗓门:“哎呦,阿青,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都没变样呢,跟靓靓站一起跟姐妹似的,我都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梁青的一贯优雅清冷的声音透出暖意:“大姐你就别笑活我了,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这是染的,要不都白了一小半。”

听了这句话,郝靓心中有些异样,脚步就略微踟蹰,风华绝代的梁青,让单勇念念不忘,让郝敬甘愿付出的梁青,竟然,也老了吗?

八十二

尽管没发出任何动静,梁青还是像有心电感应一样,在郝靓踏进庭院的第一时间扭过头来,两母女足足对视了有一分钟,大姨开口打破了僵局,而母女俩有志一同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家人和乐融融。

直到离开村子坐上回城的大巴,两人才都放下伪装,收回之前的母慈女孝,梁青面无表情,而郝靓嘴角紧抿。

一起去了梁青下榻的C城酒店,郝靓将空调打开除湿,轻车熟路地给梁青泡上一杯红茶,然后拿了条毛毯给她盖着腿,自己则捧了杯热水,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率先打开僵局:“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梁青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红茶,没有说话。

“爸爸说你胃不好,要喝茶只能喝红茶,不能喝咖啡或绿茶。”郝靓缓缓地开口解释。

梁青有些动容,抬起头看着郝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真相。”

“真相是你的,可爸爸是我的,在我心目中,这辈子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郝敬。爷爷真会取名字,他人好,又值得人敬重,只可惜我福气不够,不能拥有太久。”郝靓的话,说的字字铿锵有力。

梁青有些发怔,喃喃地重复了郝靓那句“真相是你的,可爸爸是我的。”许久后嘴角轻扯“也罢,这辈子原本是我亏欠他了。”

郝靓没有吭声,但脸上的不以为然已经说明一切:你对不起他,你太对不起他了!这还用说吗?

梁青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带着苦笑道:“既然你大姨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那么你应该也明白,当初我跟你爸爸离婚,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想要他有正常的生活,找一个真正爱他的人,生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他那么好,这样的人并不难找。”而事实上也找到了,只是却偏偏是李冰,又偏偏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所谓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郝靓挑眉:“大姨跟你说我知道了?”

“不然你以为呢?你大姨年轻时跟人拼酒,一个人能撂倒五个大小伙子。”梁青也挑眉。

郝靓有些尴尬,她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人老成精的大姨面前,肯定是被笑话了。

梁青似看出了她所想,摇摇头:“你大姨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无条件爱着我们的人,她不会笑话你,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把真相告诉你。”接着话锋一转,问郝靓:“你和单尔信,铁了心了?”

郝靓收起原来的表情,郑重地点头,梁青轻叹:“他有哪里好?耳朵有残疾,还是个军人,朝不保夕。”

“单勇当年比起爸爸,又有哪里好?不过是个下乡知青,除了花言巧语什么都不会,老爹关了牛棚,还有个死缠烂打的青梅竹马,如何和谦谦君子的爸爸相比?”郝靓立刻反唇相讥。

梁青噎住,半天才道:“不管怎样,你到底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做任何事都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RH阴性O型血,所造成的溶血症风险,搁现在也不是什么难题,实在不行去国外生,打上一针就没事了,你和单勇还可以试试,说不定还能有别的后代。”郝靓继续冷言冷语。

梁青眼眶红了:“靓靓,你非得这么伤害我吗?我承认当年我被…之后,发现怀孕,曾经想过流产,可那时候我自己都想死了,又怎么会在乎别的?没错,产科的医生是告诉我,如果我选择流产,本身的身体条件极差,加上溶血的风险,很可能这辈子不会有别的孩子,可我生下了你之后,便没有再想过别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看到我便想起了被人侮辱的场景,想起了给我的生命提供精子的那个人是个流氓,却连是哪个流氓都不知道,对吗?”嘴里说着尖利的话,郝靓却满面哀戚,她继续质问梁青:“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生下我呢?不就是一辈子没有孩子吗?反正你为了你的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生下一个看着就痛苦就讨厌的女儿,比没有孩子强到哪里去?”

梁青的脸色已然发白,可郝靓仍然不肯放过她:“谁能选择自己的血缘,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你可能明白,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相,你的伤痛是一下子,我的伤痛却是一辈子,不死不休!”

梁青再也坚持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涕泗横流,手足无措,再无优雅可言。可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梁青,郝靓反而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挪到梁青的身边,生平第一次主动去接触她的身体,开始轻抚背部,让险些岔气的她把气喘匀,后来见她浑身瘫软似无力支撑,就试探着揽着她的肩膀。

而梁青也就顺势倒进了她的怀里,声音变小,嘤嘤地哭的像个孩子一样,许久之后,她才停止哭泣,轻声诉说着她的委屈。

“你不知道,当年我和单勇虽然互有好感,可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矜持,我们也都是很骄傲的人,彼此始终没有捅破。当时单家倒了,季家却没有,他是个很自制目的性也很强的人,为了关在牛棚里的父辈,为了少年时期的承诺,他回城参军,后来和季兰结婚,就给我留了一封信解释始末,那也是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内容毫无暧昧,可以说,我们光明磊落。他走了我也没有怪他,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郝敬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可他是有名的神童,小时候跳级,在文革开始之前便上了大学,躲过了下乡。”说到这里,梁青想起了之前最痛苦的时候,郝敬曾经说了一句在她看来极其煽情的话:“我躲过了下乡,却没躲过你。”和郝靓刚才那句“真相是你的,可爸爸是我的。”何其类似,真不愧是郝敬教出来的女儿,他们都是那样的聪明,才华横溢,看在外人眼里,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不是亲生父女吧!

顿了顿,梁青接着回忆:“郝敬大学毕业直接保送研究生,假期实习来给知青们办学习班,我想多学点知识,就跟着去蹭课,久而久之就认识了。我知道郝敬喜欢我,当然以他的人品,他也是极其含蓄的。我想上大学,他就给我找来各种学习资料,利用休息时间帮我补课,每门都补,他学的是中文和历史,可数理化居然也很好,那时我特别崇拜他,一直把他当老师看,他对我来说就是高山仰止,我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

“我拼命的学习,可是一次又一次,大队公社里推选的工农兵大学生甚至是文盲半文盲,却始终不给我机会,我知道是因为我的海外关系。那时候我特别恨你姥姥他们,从生下来就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却在我长大后还影响我的前程。可是没办法,我就只能在大队的卫生所帮忙,一边学着打针配药,一边梦想着能上真正的医学院学习。”

“又过了两年,郝敬研究生毕业了,去医科大做了老师,当时我不明白他明明能留在鼎鼎有名的C大,为什么还要去医科大,可当我辗转拿到了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我才明白了他的苦心。那时我很感动,心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对我好的男人了,我当时想,如果毕业后他没改变想法的话,我就嫁给他吧。”

“上学后我们接触的多了一些,可那时候师生恋还是很伤风败俗的,他便又考了C大的博士,后来留校任教。我上大学年纪就不小了,到毕业的时候都成了老姑娘,你爸爸求婚,我就答应他了,说好工作步入正轨之后就结婚。可我刚参加工作便又有了新的麻烦,当时医科大附属医院的院长,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本身狗屁不通,靠着揭发告密起家,他注意到了我和郝敬的来往,甚至去调查了当年郝敬帮我走后门的事,他威胁我说如果不依他,就揭发郝敬徇私舞弊,搞臭他,让我们都没脸再活下去。我那时刚踏入社会人还很单纯,而且那时候很多风光的教授学者都被斗倒了,我很害怕,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郝敬。因为我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他肯定会叫我不用怕,一切都由他担着,可我不想事事依靠他给他添麻烦,又不愿意对那个禽兽屈服。碰巧这时候单勇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的近况,说他有个战友转业到了C城市政府担任要职,要我有什么麻烦可以找他帮忙。”

“于是我便给单勇回了信,求他帮忙摆平这件事。那时我还不知道郝家在C城的影响力,也不知道那个禽兽根本动不了郝敬,我的自作聪明实则愚蠢给自己惹了滔天大祸。”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回的信被偷看了,还是单勇那个战友有问题,总之季兰知道了这件事,那女人是个疯子!我听说了季兰的侄女季月的事,他们季家的女人都是疯子!喜欢一个男人恨不得要杀光所有和他说话的女人。当时季兰不知怎的就发了疯地认为我和单勇不清白,根本不容我解释,对我先是写信辱骂,后来还千里迢迢找上门来打了我一顿。我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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