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人闻言却没有伸出手,反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之后是一个尖细略带颤抖的女声,“你也用不着假惺惺地请什么劳什子大夫,左不过我一蹬腿去了,你好娶新的!我这便死给你看,反正孩子也没了,我一并陪着去才好!我苦命的孩子啊……”
伍家老爷一听这话,顾不得有外人在着急地便掀帐子,就见宽大的床榻上被砸得一塌糊涂,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准备将头往那床柱上撞。大惊失色的伍家老爷和一旁的丫鬟费尽力气才将她拖住,示意花翡上来诊断,奈何那女子却扭来扭去地挣扎,完全不肯配合。
花翡二话不说挥袖拂过她的鼻端,片刻她便瘫软下来晕倒床上,我一看便知他已不耐烦了直接使药将她迷昏。那伍家老爷却不知情,见适才还上蹿下跳闹自尽的人一下闭上了眼,吓得抓着她直摇晃。
花翡淡淡说道:“我使了迷药,只是暂时昏过去。”
伍家老爷才放下心来,赧然道:“内人原本温顺贤良,不知怎么得了这怪病后便……”他叹了口气,看他如此关心夫人,想必是伉俪情深,“让神医见笑了。”
花翡坐到塌边的软凳上切脉,我欲探头看看却被他制止,一把将我按坐在较远的红漆圆几边,“别染了病气。”
我只好坐在远远的凳子上,遥望那左腰夫人,但是伍家老爷宽大的背影却挡住了我的视线,无奈我转向一旁,却发现倚墙的一面落地的穿衣镜角度刚好、清晰地反射出帐中的情形。
就见那左腰夫人脸色不正常地潮红,额头上汗涔涔地一片,脖颈肿大、身形消瘦,虽是昏厥中,四肢仍在有轻微的抽搐抖动。想来这样一个宗族的夫人病成这样说出去必然有失体面,所以之前王掌柜只隐讳地说她“整日昏睡不醒”。
花翡一番望闻问切倒是做得有模有样,之后询问了伍家老爷几句,伍家老爷道这左腰夫人两个月前开始头昏、头痛、失眠、多梦,当时已有身孕,不久后孩子小产,她的情绪便开始莫名焦躁、抑郁,开始以为是因为痛失爱子所致,后来这病情却愈演愈烈才知情况严重,多方求医均不见好。
我看着镜中人粗大的脖子,有些疑惑,难道是“甲亢”?
花翡退出帐来坐到我身边,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下了一句断言:“贵夫人中毒了。”
伍家老爷一下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点小毒不必这么大惊小怪。”花翡看着那伍家老爷的眼神分明写着“小题大做”四个大字,“开个方与你便可。”
伍家老爷一听花翡如此胸有成竹,立刻喜上眉梢地吩咐下人:“快!都傻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神医的话吗?还不快笔墨伺候!”
花翡接过笔便洋洋洒洒地开了一张药方递与他。
那伍家老爷喜忧掺半地接过药方:“不知内人所中是何毒?”
“水银之毒。毒虽小,却需调理,按我这方吃上三月便可化解。你身上也有那毒,只是不似你夫人这般严重。我也一并开个方子与你。”花翡突然话题一转,“你家可有牛?”
那伍家老爷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牛?没有牛。”
花翡指挥他,“你去买只母牛来,让你夫人多饮些牛乳。也可助她早日解毒。”原来这左腰夫人是慢性汞中毒,那倒确实要多喝些牛奶补充蛋白质。
伍家老爷吩咐下人抓药去后,脸色一沉,拍桌问道:“平日里是谁伺候夫人饮食的?!”
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奴婢……是奴婢伺候的……”话不成句,脸已吓得煞白。
那伍家老爷眉毛一竖正要发怒,我便抬手制止了他,“伍老爷倒先不急着开罪这丫鬟,私以为这毒并非从饭菜中来。”所有在场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包括花翡都有两分诧异,我指了指那面宽大的穿衣镜,“此毒乃是从这镜中来。”
刚才我便觉得这镜子有些蹊跷,竟可以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帐内景象,简直可堪比现代的镜子,心里还暗暗赞叹这雪域国的人技术先进,花翡一诊断出那夫人水银中毒,我便猜是这镜子惹得祸。
我让边上的下人将那镜子翻转过来,后面果然覆着厚厚的涂层,“这镜子是何时放入房中的?”
边上不明就里的丫环赶忙答道:“是两个月前邻镇陈家夫人送来的,夫人甚是欢喜,说是从没见过能将人照得这般清楚的镜子,便命奴婢摆于房内。”可不正是那左腰夫人开始患病的时间,我转向伍家老爷,“这镜子之所以能照得清楚就是因为背后涂了这水银,此等金属甚易挥发,贵夫人夜夜睡于此房内必定吸入不少这水银,要治好她的病,还请伍老爷将这罪魁祸首给移出去才好。若真喜欢这镜子,也可请下人在这背面刷上厚漆盖住这水银便可。”
伍家老爷听后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命下人将镜子给抬出去。花翡满眼笑意地作势欲靠向我,被我一下闪躲开。被回头的伍家老爷正好看到,一副了然的样子温和一笑,“这位想必便是神医的左腰夫人吧?鄙人略备了些酒水,还请神医和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花翡听到“夫人”两个字,笑得嘴都合不拢,赶忙承应了下来。为了不暴露身份,我自然也不好辩驳。
那伍家老爷既得了解毒的方子又解决了毒物的源头,自然高兴,频频向花翡敬酒,花翡不爱吃正常的饭菜,闲得无聊便不断给我夹菜。伍家老爷看了会心一笑,“神医与左腰夫人伉俪情深,感情甚笃呀。”
“左腰夫人?”左腰夫人不是他家夫人吗?他怎么老说我是花翡的‘左腰夫人’,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听错了,第二次他这么一说我就迷惑了。
“二位想必不是我雪域国中人吧?”伍家老爷问道,花翡略一颔首,他便接道:“无怪不知这称呼。我雪域国中大门大户的正室夫人便称作左腰夫人。”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称呼,我不禁有些好奇,“为何称作‘左腰’?”
伍家老爷抿了口酒,缓缓道:“凡是大户人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宗族世家都有族徽,正室夫人一过门后,其左腰侧便要纹上夫家的族徽,故称‘左腰夫人’。”
我大惊,险些掀翻了面前的汤碗。幸而没人发现我的异样。那日酒醒后的一幕仿佛眼前,夏季子夜般的沉黑、飘零状的雪花——不正是子夏飘雪名字!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惊骇,不过继而一想,那雪花是纹在我的右侧腰并非左腰,又稍稍宽下心来。
伍家老爷继续说道:“我国中与那香泽国不同,香泽国以左为尊,我国中却以右为尊,故只有当今陛下的皇后娘娘才可将族徽纹于右侧腰,是谓‘右腰娘娘’。可惜当今圣上虽有后宫无数,却至今不曾立后,可惜大殿下的生母去的早,不然以陛下对殿下的宠爱必然会将其母妃立为右腰娘娘……”
他那里滔滔不绝,我这里却心下一片冰凉,握着筷子指节泛白,右侧腰隐隐作痛。伍家老爷又道:“不知神医夫妇是西陇、香泽哪国人呢?”
“香泽国人氏。”花翡应到。
“那您二位此时到我雪域国便是来对地方了。西陇国已对香泽国宣战,不日便要开战了,兵荒马乱的怎比我雪域国现今这般安稳。”
“你说什么!”我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伍家老爷一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花翡也是一阵吃惊,握住我的手试图安抚我。我已被这当头一棒砸得浑身发抖,顾不得许多,与花翡拿了诊金和典当银子便连夜上路。
薄荷荼靡梨花白 第二卷:风翻绿竹竹翻风 依依故国樊川恨(一)
站在深夜的岔路口,我却迷惘了……
漫漫长道一面通往西陇,一面绵延至香泽。而我,却不知何去何从。
去西陇,我能做什么?难道去劝西陇新皇念及旧情放弃战争?我嗤笑,这不是蚍蜉撼树是什么?去香泽,我又作何身份?我已‘去世’三年,狸猫登基三年,后宫必定环肥燕瘦充盈满当,我这样一个死而复生的前太子妃出现无疑是惊天霹雳,不但帮不上狸猫还会引起混乱。而此刻,站在雪域国的土地上,一枚简单的纹身便禁锢了我今生今世恐怕都摆脱不了的屈辱。
天地之大,独独没有我云想容的容身之处。
西陇皇帝御驾亲征!桓珏啊桓珏,却原是弹指一挥间的幻觉,十几年的深情依偎竟是我的南柯一梦。云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云想容飞蛾扑火的全情付出换来的竟是一纸战书。不知你可曾想过当你身披龙腾铠甲端坐战马上的出现会给云家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私自收容异国皇室——云家终将因你而被扣上“通敌叛国”的滔天罪名。
颓然倚倒在路边,我捂住脸耻笑自己,这到底是谁的错?
一个青草淡香的怀抱将我纳入一片温暖,我抬头,却找不到焦距,“我该去哪儿?花翡,你说,我还能去哪儿?”我无助地抓着他的手,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却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在命运的幻海注定溺水。
昏昏沉沉中一个柔软的吻落在眼角,“不管天地之大,你只需知道总有这么一方胸膛随时等你靠岸便可。”
我想,我是太累了……
朦胧中,有一个声音时断时续,急切而绝望,那样地伤心仿佛要将我的心生生破碎,牵引着我跨过遍野的横尸跌跌撞撞向前奔去,这里是什么地方?触目之处铠甲散乱、战旗倾倒、血流成河,我好怕。但是有人在呼唤,一声声“云儿”撕心裂肺,我捂着耳朵拔足狂奔,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丝毫动弹不得——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逆风而立,手中长剑直指一人。那人手扶左胸背靠参天大树,指缝中是淋漓的鲜血源源渗出,剑尖抵在他的喉头,他却无丝毫畏惧,只是那样深切地望着我,像是要望进我高墙铁壁的内心深处,长长的凤目负载了太多太多……他说:“云儿,你终于回来了。”
白衣男子回头,对着我春风柳烟般温柔一笑,“容儿,我一并送你上路吧。”剑花一闪迎面刺来,一个温热的身躯却提早一步扑向我挡在了我的身前,长剑刺穿他胸膛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弦铮然断裂,“不!————”
“圆妹!圆妹!做噩梦了吗?快醒醒!快醒醒!”
睁开眼,就见花翡焦急地倚在床前俯身摇晃着我的双肩,心神一恍,眼泪不能控制地夺眶而出。花翡揽着我,轻柔地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哄道:“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我在这里。圆妹只是梦魇了。”
埋首在他胸前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再抬头时,花翡的前襟已是一片潮湿,我有些赧然,神志却渐渐清明,西陇此番宣战香泽肯定做了万全的打算,而他们之所以这般有把握定是雪域国给予了背后强大的支持,香泽国以寡敌众、凶多吉少。不论是云家还是我都亏欠了肇黎茂太多,云家培养了一个敌国的帝王,而我……心里一阵绞痛,除了带给他伤心什么都未曾对他付出……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急切包围着我,我想这次我该为他做些什么,即便是性命的代价……
延津城是西陇、香泽两国边界之城,在香泽境内,属边塞要城。狸猫必将重兵把守此城,兵营总部也必将设于其中。我要做的就是安全进入此城,将自己交到狸猫手上——还有谁能比雪域国一国之后更适合人质这个身份呢?心里冷笑,子夏啊子夏,你这妖孽,我虽不知你为何将这皇后的烙印纹在我身上,此刻却阴差阳错地授予我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
若狸猫得了雪域国的皇后做人质,不管子夏飘雪本人是不是在乎我的性命,但碍于悠悠众口必定投鼠忌器,不能对于自己亲自选定的皇后完全弃之不顾,只要解决掉雪域国这个强大的后盾,得到一个契机,我相信以狸猫的运筹帷幄必定可以保住香泽。而我若立此功,再将这两年贩售咖啡所得之巨额收入上缴香泽国库,多少应可弥补云家“收养异国皇室”的灭族之罪。以我一人蝼蚁性命和黄白身外之物得如此二好处,我想,已是无憾。如此打定主意,我的心便稍稍定了下来。
此行危险,前有战乱后有追兵,不能让花翡跟我一起涉险,我不想再连累一个无辜的善良人。“花翡,天明后我便出发去延津城,你先回霄山吧,红枣他们既要顾着咖啡店又要监督咖啡的栽种情况,实是不易,你去总归可以帮忙分担一些,这两年下来我们库存有多少银两?”
半晌却没有听到花翡的回话,抬头却见他瘪着唇角,神色委屈地望着我,“桂郎,你为何嫌弃奴家?奴家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但是,你无论如何不能抛弃奴家。”
不知为何,给他一看我竟觉心中一窒,涌上一层心虚之感,我一咬牙准备坚定拒绝他同行。
花翡却闪电般出手,制住我的颈侧一处穴道,我大惊,就听花翡道:“圆妹,你若不让我同行,我便点了你的睡穴将你带回霄山。”
赤裸裸的威胁啊,可我却知他是担心我,心中一软,“好吧。”心中却暗暗决定定要在入延津城前将他支开,不能让他为我受伤。
花翡这才放开我,咕咕囔囔有些失望:“圆妹,你要是不答应该有多好啊,我便可将你强掳回去……”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出了客栈起程往东南向去。一路上花翡时而男装时而女装,身形变换不断,我的易容面具也是两日一换,生怕被子夏飘雪派出的追兵所捕获,否则前功尽弃。
一路行来,慢慢地我发现身后的追兵竟不止一队,似有五、六股不同的力量都在搜寻我们的下落。刚刚开始只有三队人马,其中,我能分辨出的便有雪域国追兵一队,人数最多,来势最为凶猛,而西陇国似乎也在找我,但其暗侍却似乎分两派人马,服务于两个不同的主子,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现在,追兵似乎又加入了三股力量,听口音竟像是香泽国中派来的,但我却不确定是香泽国中何人所派,若是狸猫派出的倒还好,我自当主动现身乖乖让他们捉回去给狸猫赴命,但现在居然有三队人马,我便不确定到底哪支队伍才是狸猫的人,万一是别有用心的人,我一落到他们手上反而给狸猫添乱。
前狼后虎,我日日都胆战心惊,神经高度紧张,夜里也总是睡不安稳,一点声响就会让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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