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娥在门口嗤一声笑出来。
“子盈的道德经又来了。”
印南打完电话回来:“家父家母非常欢喜,说几时见个面。”
王女士答:“请他们订时间地点好了。”
子盈说:“爸爸——”
她母亲转过头来:“我打算一个人出席。”那声音十分坚决,一听就知道全无转弯余地。
郭印南连忙说:“是,是。”
王女士脸色缓和下来:“子盈,知会你哥哥。”
子盈无奈地说:“是。”
幸亏这时阿娥说:“早餐准备好了,子盈,你吃罢再梳洗吧。”
那天下午,子函来到,看过指环,听过建议。
“子盈,这戒指不行,大哥叫蒂凡尼送只三克拉的过来。”
子盈说:“喂喂喂,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王女士也笑:“你妹妹说得对。”
“妈妈,你胡乱在抽屉缝里扫一扫,也拣出几套项链手镯,我妹妹怎可这样马虎出阁,我马上叫秘书打到纽约王薇薇处订婚纱。”
这回王女士亦劝说:“注册也总得有一套礼服。”
子盈说:“现买一套米白色套装就可以了。”
“头饰呢?”
“戴一只小小头箍,有一点网纱即可。”
“那么,叫纽约设计师送来。”
子盈迟疑。
子函看着妹妹:“你是想迁就郭家,不想太铺张太悬殊可是?子盈,请你做回你自己,舅舅舅母表兄姐们一定会来观礼,届时连保安人员随从已十个八个人,必然夸张,你能叫舅舅不来吗?”
子盈不出声。
“印南知道你是谁,印南知道你俩随时可以结婚无后顾之忧是因为你嫁妆丰厚,何必掩饰?”
王女士出声:“子函——”
“妈妈,子盈明白我说什么。”
子盈笑笑:“子函很有智慧,我保留底线,不请客、不戴华丽首饰,因为我由衷不喜。”
“那么,礼服头饰由妈妈挑选,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子函松口气,朝母亲眨眨眼。
子盈出去了。
子函说:“她不请客,我来请,届时她出现就可以,替她订两套衣服,一套象牙白配钻冠,另一套玫瑰红晚宴长裙,我去办。”
做母亲的笑不拢嘴。
稍后,子盈向未婚夫抱怨:“子函真多事。”
印南笑:“他是关心你,不是你大哥,怎会提那么多意见。”
“你明白谅解?”
“我知你家境胜过我家,我乐得享受现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气,我不会自卑。”
子盈松下一口气,印南真大方豁达,没白受高等教育。
能子科技股升到二十八元那日,子盈的礼服送到,子函叫她去试穿。
“在什么地方?”
“在我处,我派一个精乖的秘书在家等你,陪你试身,要改的话,立刻寄回去。”
“几时方便?”
“你下午可有空?”
约好时间,子盈独自到大哥的顶楼公寓去。
那日天气很好,初夏,风劲,吹走烟霞,可见蓝天。
仆人来开门,子盈一进屋便看到露台外有一女子坐着欣赏风景。
她且不去打扰人家,一径走入书房。
一眼看见架子上挂着两袭礼服。
一件是象牙白山东丝套装,上衣短短圆角,配小伞形齐膝裙,式样清纯可爱,正配子盈气质,她一看就喜欢,头饰简单精致,是两圈镶钻头箍。
另一件比较华丽,是背心玫瑰红缎裙,钉不规则透明亮片,在腰下打摺成钟形。
结婚礼服最难挑选,子盈本来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看见这一白一红两套衣裳,觉得心满意足。
正在抚摸衣裤,想告诉未婚夫,礼服漂亮得不得了,她听见身后有人说:“是汉斯的妹妹吗?”汉斯是子函的洋名。
这声音有点熟,应该属于露台上的小姐。
子盈怔住。
“汉斯吩咐我帮你试身。”
子盈转过头来,完全愣住,站在她对面的,正是她父亲程柏棠从前的女友高戈。
“是你!”
那高戈却一时没把子盈认出来,也难怪,不过在一年多前见过程子盈数面,美人事忙,她交游圈子广阔,早把往事丢在脑后。
子盈脸色大变:“你不记得程柏棠?我是他女儿程子盈,你口中的汉斯,是他儿子程子函,你是子函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高戈刹那间都想起来了。
她也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盈盯着她,年余不见,高戈瘦了,打扮比从前斯文含蓄,仍然全身名牌,决非一名秘书收入可以负担,她今日户头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汉斯是你大哥?”
“你不知道?”
她结巴:“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相信。”
“我在洛城认识汉斯,他带我回来,我真不知道他是程柏棠的儿子。”
正在这时,子函回来了:“子盈,可喜欢那顶头饰——”
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怒目相视,尤其是平日温和的子盈,红了的双眼像会放飞箭,握紧拳头,仿佛要打人的样子,实在少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你见过我秘书高琪没有?”
子盈哼一声:“她不叫高琪,她叫高戈,我认得她,子函,叫她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都不准见这个人。”
子函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子盈,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那高戈轻轻说:“我马上走。”
“你待我把话说完,子函,这个叫高戈的女人,wωw奇書网在去年亚洲经济崩溃之前,是我们父亲程柏棠的情妇。”
子函倒退一步,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高戈分辩:“我真的不知,我并无隐瞒我的过去,我也根本不愿回到这个城市来。”
子盈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子函,你若不与这女人断绝来往,我与妈妈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喂喂喂,子盈,静一静,慢慢讲,我有交友自由。”
子盈见子函尚有恋恋不舍之意,心都凉了:“子函,写张支票叫她走,此事若不即刻解决,你我不再是兄妹,你不必参加我的婚礼或是丧礼,我与你同胞而生,一起长大,这件事你若不听我的,那就算了。”
子函听到这里,不禁心酸,过去握住妹妹的手。
“我实在不知道她与程柏棠的关系,琪琪,这是真事?”
她点点头:“子盈说的都是事实,我马上走。”
“我不会难为你,稍迟我派人送支票来。”
“我同你在一起,也不是为钱。”
程子函摊手:“我应当作出适当赔偿。”
“你们父子都疏爽大方,是欢场中上流人。”
子盈听得啼笑皆非。
只见高戈取过名贵手袋,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来,像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打开门,走了。
程子函斟了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发上,静静喝一口。
“这件事,不要同母亲说。”
“……”
“你说得对,我是该马上与她断绝来往。”
“……”
“这不是惹人笑话的时候,小报一登出来,是一世话柄,死无葬身之地。”
子盈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过,那么亮丽的女子——”
子盈哼了一声。
“你不觉得高琪是美女中的美女?”
子盈冷冷说:“是那种夜间把皮除下来一笔笔细细勾画的美女。”
子函忽然笑了:“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很大分别。”
子盈拔高声音:“你们喜欢那种站着也像是躺着的女人。”
子函一怔,不禁好笑:“你放心,郭印南绝非我族类。”
“法国人在上一个世纪就叫这种女子horizontal,她们打横做人。”
“子盈你学识渊博。”
“我知你心中不快。”
“她待我是真心的。”
“我作呕,子函,用用脑,老少通吃,见钱眼开,我并非针对某人,这是事实。”
“她为何离开父亲?”
“老爸生意失败,她收拾细软就走,我还记得她肩上搭着一件紫貂,拎着行李逃一般飞往飞机场。”
“逃生是人的本能。”
“子函,你非得与这女人一刀切不可。”
“子盈,我也是对事不对人,你自幼温室长大,不知世界残酷,弱肉强食。很多时候,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依你说,有肉卖肉,天经地义。”
子函看着妹妹:“夏虫不可以语冰。”
“对,我是井底蛙。”
“小公主,试过礼服没有?”
“没有兴趣。”子盈气馁。
“来,戴上钻石头箍。”
子盈低头任大哥替她戴上钻饰。
“你看,”子函赞美,“整张脸晶莹起来。”
忽然,他把妹妹拥进怀内。
多年前,父亲离家,子盈不惯,天天哭,他也是这样抱住安慰小妹。他们是骨肉,他有义务爱她保护她不叫她受到伤害。
“子盈,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妈妈。”
晚上,他见到了高戈。
他写两张支票给她:“面额比较大,我已背书。”
“谢谢。”
“别不高兴,你也知道,我必须这样做。”
高戈点头。
她忽然问子函:“子盈几岁?”
“同你差不多大,你俩都肖蛇。”
“是吗,我自觉比她大十几二十年不止。”
“琪琪,人的命运各不相同。”
“她尊若公主,我贱若烂泥。”
“琪琪,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所以,我不会难为你。”
“你难为我?”子函吃一惊。
“你想想,我若声张,你们父子声誉就好笑了。”
“琪琪,那么,你也前途尽毁,以后谁还敢碰你?”
“所以,好好,大家好,我决定在你面前消失。”
程子函称赞她:“这样明敏,必有出息。”
“那么,为我做一件事。”
“请说。”
“介绍我到富商刘鹤亭处做秘书。”
“怎么会看上他?”子函讶异。
“他头顶还有头发,腹部却无救生圈,还算登样。”
“明日我替你打电话。”
“说我是你表妹吧。”
程子函点点头。
那边,子盈回到家中,发觉自己的一双手还在抖。
阿娥看见她:“子盈,快坐下,喝杯神曲茶宁神。”
看到她的钻石发箍:“真没想到这样简单会这样好看,礼服呢?”
这时司机刚好把礼服送上来。
子盈同阿娥说:“阿娥,你在我家30年,也好算是自己人,你说我是否是一个蠢女?”
阿娥哇呀呀一声:“谁说子盈笨?我同他拼命。”
“阿娥,请讲实话。”
“你自幼品学兼优,名列前茅,怎说你笨?”
“但是我对江湖世事一无所知。”
阿娥看着子盈:“不,你是非黑白清澈得很。”
子盈稍觉安慰:“就这么多,没有其他好处?”
“已经够了。”
子盈叹口气,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强心针,以便她出去替天行道,力抗强权。
傍晚,郭印南来了,看到未婚妻在厨房吃英式下午茶。
一桌子三文治及司空饼、果酱与奶油,她举案大嚼。
印南知道子盈爱吃,但这样大吃,心里一定有事。
他不动声色,坐到她身边:“是闯了祸吗?”
她一口气把与高戈重逢的事说出来。
“嗯,这事不可让伯母知道。”
“子函也是这样千叮万嘱。”
由此可知郭印南也十分爱护伯母。
子盈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印南笑笑:“旁观者清,子函的确不知程柏棠与高戈的关系,高戈却不可能不知。”
“此女可恶!”
“你从头到尾不喜欢内地女子,为什么,是因为她们英语不及你流利?”
子盈霍地转过头来:“你觉得反感?”
印南摊摊手:“我不敢。”
子盈瞪他一眼:“那你有何不满?”
“子盈,今日,紫荆花是市花,大家已不分彼此,应不卑不亢应酬各省各县同胞。”
子盈哦一声:“与高戈结拜为姐妹?”
印南温和地解释:“我不是说她,我说大概,你不可戴有色眼镜。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有好几个南开及北京大学出身的工程师,人品、学问、工作态度都非常优秀,大家都是华裔,合作愉快。”
子盈不出声。
“子盈,处世要活络,此刻不是港人动辄看不起人的时候了,今日,要看人家可会礼待我们。”
子盈耳边嗡一声。
“这话说重了可是,不过你想想,一般华裔,为何你自幼总觉比别人优越?一是因为家境良好;二是因为英语流利,可是这样?”
子盈不出声,一边耳朵麻辣辣又红又痒。
“台湾女、大陆女,口头无比轻蔑,那是不对的。是,港女最先洋化,最会追贴潮流,一早经济独立,喂,给人家一点时间好不好?”
子盈脸上青一团白一团。
阿娥轻轻走进来:“姑爷喝杯参茶。”
子盈回房先关上门。
阿娥叹口气:“从来无人这样说子盈,我知你是君子爱人以德,不会一味宠爱,可是,慢慢来。”
印南苦笑:“我不说她,没人说她。”
阿娥轻说:“时势变了吧。”
印南点点头:“香港是真要拿点诚意出来,否则,焉能与其他各省衷心合作。”
“也有些老香港转不过弯。”
印南说:“那就只好移民了。”
身后有个声音:“谁说移民?”
原来是子函来了。
印南见是舅爷,连忙笑说:“子函来喝杯格雷伯爵茶。”
“移民没有意思,黄皮肤生生世世混不入人家圈子,你奉公守法呢,是个好清佬;你若不安分呢,是个坏清佬,一言蔽之,永远是清佬。”
印南第一个笑出来。
“管你三代土生,全体是哈佛博士,有什么事,仍是清佬。”
他把果酱厚厚地搽在司空饼上大嚼。
这时,郭印南已经笑不出来。
大家低着头。
幸亏门铃响了,王女士打牌回来,看到礼服,噫一声。
“白色这套非常好看,玫瑰红则太过鲜艳。”
子盈开门出来,手臂搭着母亲的肩膀。
“全在这里,我真高兴。”
她取出几盒首饰来让子盈挑选。
子盈看着五颜六色、晶莹闪烁的玉石珠翠,只觉一点用处也没有,母亲仍然寂寥了这许多年。
子函在一旁笑说:“子盈一贯毫无兴趣。”
子盈像是可以听到这些玻璃珠在叹息,她不禁黯然。
印南却以为小公主被他得罪了,讪讪地笑。
王女士说:“子盈,穿上婚纱看看。”
子盈却说:“不穿了,我不结婚了。”
“什么?”
子函反而笑:“幸亏没有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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