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盈开了一瓶契安蒂白酒招待他。
郭印南问:“这件事里,有无人得益。”
子盈不敢出声,只是劝酒。
第二天,子盈准时到郑氏机构。
秘书笑说:“程小姐来看看办公室可合意。”
子盈意外,她以为按件头工作,只需开会交货,谁知还有歇脚处。
办公室有一扇大窗户,面积不小。
“程小姐没有上班时间,不过是方便你进入及工作。”
只见书架上全是崭新的参考书,电子工具齐备。
这时她们身后有人用普通话说:“子盈,你早。”口气熟络似老朋友。
子盈转过身来。
“我是郑树人。”他伸出手来。
没想到那么谦和,年纪不算大,两鬓微白。
秘书斟出乌龙茶,子盈猜想他是台湾人,要不,原籍福建,大抵不在香港长大:“子盈,多谢帮忙,我会派职员与你合作,你大可自由发挥,以大方加一点点别致为主,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白灰。”
他笑了,摊摊手。
郑氏只听说这年轻女子是高干子弟,需对她特别招呼,没想到她还像个女学生,白皙小脸在阳光下清纯晶莹,有别庸脂俗粉。
他与她闲谈几句,接着开会去了。
稍后,有一男一女来向子盈报到,都有工程设计学历,出任助手。
这是份优差,分明是母亲一手撮合,怕她失业无聊。
在这种特别照应下,不论工作地点、性质,一定愉快。
子盈上班不到一个月,能子科技已跌到七元二角。
她与助手出发到白云机场去看那架飞机。
郑树人看过设计,相当满意,子盈正在研究如何把每一件家具钉实在甲板上又不觉呆滞之际,忽然听得莺声呖呖——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还是第一次进私人飞机!”
子盈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她的老朋友高戈小姐。
子盈反而放心,见过私人飞机这种排场,一定会忘记程子函该类小客户。
高戈见了子盈,稍稍变色,只是装着不认得她。
高戈又瘦了一圈,更加时髦标致,连绝无仅有的一丝泥土气都洗脱了。
郑树人介绍:“我的设计师程子盈。”又说,“我的朋友高明。”
又换了名字,子盈只招呼一声,又忙着工作。
她拍了一些照片,与助手走下飞机。
三个人一言不发,埋头苦干。
工程明早即可开始。
地毯样版送来,子盈十分满意:灰蓝色底子上织出郑氏机构标志,清晰美观。
晚上,郑氏约他们吃饭,子盈发觉高戈不在,松一口气。
两个助手有事早退,只剩他们二人。
子盈忽然想念郭印南,脸上稍露寂寥之色。
郑树人轻轻问她:“闲时喜欢做什么?住在哪个城市最多?”还有,“前些时候才与你舅舅打高尔夫球……”
这时,忽然有女歌星上台,轻轻唱起歌来,她用福建话唱“往事莫提起,无论花多么鲜艳,人如何缱绻,往事莫提起……”
子盈轻轻说:“往事莫提起。”
郑氏讶异:“你会说福建话?”
子盈苦笑,当张玉芳还叫张小乔的时候,曾有10年时间,子盈偶然会被父亲带到他的新家去,子盈听过张在家中播这首台语歌。
也许是子盈记性好,也许该时小小心灵受到震荡,听过几次,永世不忘。
子盈想告退,正在动脑筋找藉口,助手回来请他听电话,原来,一个牌局正在等着他。
终于散了会。
子盈一个人回酒店房间梳洗,她取出皮革样版,比试颜色。
忽然听见敲门声。
子盈诧异,这里会是谁?不禁警惕。
从防盗孔一看,却是高戈穿着红色低胸晚装站房门外。
子盈开门说:“时间晚了,有事明天说。”
“子盈,明天你都回香港了。”
子盈只得请她进来。
高戈看到床上都是色版,不禁说:“真用功。”
子盈看着她玲珑浮凸的身段,微笑说:“你也是。”
“子盈,你一出现,我必遭殃。”
“咦,这话怎么说,你莫黑白讲。”
高戈吃惊:“你会闽南语?”
“老板是福建人,会几句总错不了。”
高戈沮丧:“子盈,你一出现,我身边的男人就会跑掉。”
“你现在飞机大炮都有了,他还怎么跑?”
高戈看着她:“你口角开始像子函。”
“他的确是我榜样。”
“听说子函赚了大钱打算回加州去。”
子盈答:“我没听他说起,他时时穿梭两地,不能定性。”
“程柏棠翻了身,见过鬼怕黑,修身养性,正在搞澳洲移民手续。”
子盈讶异:“你消息比我灵通,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这几年变迁真大。”高戈感喟。
“不怕啦,你看你,一般锦衣美食,满身珠翠。”
“子盈,你怎么会明白,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是人,我总得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没有的。”
“呵,这样理直气壮,怪不得盘满钵满。”
“一早说过你不会明白。”
子盈轻轻说:“你指失望、沮丧、愁苦、彷徨、无助、孤苦吧。”
高戈抬起头来。
“我自幼失去父亲,母亲不能面对婚姻失败,长年采取逃避态度,我自小被送往外国寄宿,雪夜惊醒,悲从中来,哭整夜……”
高戈冷笑:“的确值得同情,但是你肚子饱饱,身上温暖;而我,试过一个人在雨夜街上流浪……”
“是,”子盈承认,“你的确比我惨。”
“子盈,你再悲切,也是华丽的梵哑铃奏出哀调;而我,我是二胡嘶哑在陋巷中倾诉。”
子盈诧异:“高戈,你好不文艺。”
“我也受过教育呀,只不过不谙英语、法语。”
“你的英语也练得不错了。”
“始终不如你自小学起,同女皇一般口音。”
子盈笑笑:“这女皇已经褪色,我辈又得从头开始。”
“子盈,你圆滑许多,从此如虎添翼。”
“谢谢你。”
“我要回去了,老板正赢钱。”
子盈送她到门口,祝她幸运。子盈庆幸与高戈和解,下一次高戈身边又换了达官贵人,不必心惊。
第五章 (上)
回到家,才知道子函真的决定返加州。
他是个狙击手,接着,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刮钱。
那栋豪华公寓根qi书+奇书…齐书本是租回来住,一句话便退掉。
子盈问他:“爸可是移民澳洲?”
“他想过了,决定往多伦多。”
“有计划没有?”
“他已届退休年龄,玩玩高球,钓钓鱼最好不过,当然,身边少不了红颜知己,所以,一定得有节蓄。”
子盈没好气。
“你留在妈妈身边陪她做孝顺女吧。”
子盈不语。
“听说婚约已经押后?”
子盈别转面孔。
“依我看,快快结婚才真,没地方住,搬到我们家,不喜欢人多,大可叫妈妈拨一间小公寓出来作新居。”
子盈答:“他有志气,未必愿意。”
子函却说:“志气用在打仗革命、大是大非上,他误会了。”
“你别管闲事,好好守住你的钱,切莫一年半载之后又问妈妈要。”
子函笑着走了。
说也奇怪,几个月后,市场又消化了网络科技股票崩溃这个事实,能子跌到二元八角。
王式笺女士的两件宝物运作如常:象牙麻将牌天天用,阿娥日日忙得马不停蹄。
她最近钻研做甜品,舅母家请客,菜另由大师傅负责,甜品必由阿娥动手。
阿娥的理论:“材料不用名贵,甜品全在心思。”
她会做小白兔形豆沙酥饼,一口一只,甜香滑,不小心连舌头也吞下肚子,皮与馅她都亲手做。
这样用心,一定好吃。
郭印南那边,就不甚乐观。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哥大嫂的住所被银行收回,血本无归,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印南被逼出住客厅,无地容身。
他心情有点躁。
“左一记耳光是楼价跌,右一巴掌是失业,现在鼻梁又中一拳,叫苦连天。”
子盈笑笑:“我们不如同居吧。”
“对,靠你的妆奁度日,用你的资本,做些裙带小生意。入赘你家,子女都姓程。”
“沉着的你也终于赌气了。”
印南说:“大哥大嫂真糊涂。”他摇头叹息。
“不怕不怕,一下子又重头再起,反正四个人都上班,家里只有婴儿及保姆,挤点无所谓,印南,你如觉委屈,我可以帮你。”
这时王女士放下麻将牌伸伸懒腰。
“印南来了吗?”
“是,伯母。”小郭走过去。
“浦东织造厂加建你可有去看过?”
“去过了,下个月上班,多谢伯母。”
王女士笑:“你且慢客气,有一事烦你,我在皇垄围有间村屋,残旧不堪,荒草丛生,最可怕是黄蜂筑巢,生人勿近,你趁这个月空档,替我找人修葺。”
她把锁匙交出来,又笑说:“皆因没人住才会破烂,叫人见笑,印南,你可愿意替我看屋?为免人闲话,月租一元,好不好?”
这下子连子盈都感动了。
“伯母,这——”
“先修好屋顶墙壁再说吧。”
下午,子盈与小郭驾车到郊外一看,什么烂屋,簇新的平房,不过门口长一点草。伯母分明是替小郭解困。
“这树上的确有土蜂窝。”
“中药谱里蜂巢可作小儿定惊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高又远,可以和平共处。”
“墙壁修一修,叫园丁来收拾一下,便可入住。”
“不是入赘?”
“好了好了,”子盈说,“有心情说笑了,妈妈有屋没人住,你有人欠屋住,一元租下,两全其美。”
“这太便宜我了。”
“脱了困境,才交足租金未迟。”
屋内宽大明亮,可看到零丁洋,郭印南不知多欢喜,只见落地长窗玻璃碎了一块,蔷薇架歪倒一边。
“我立刻唤人来修理。”
他们站在后园看海洋。
“子盈,你妈妈对你真好。”
“是,我幸运,托身在一个有能力的母亲怀里。”
就这样讲好了。
只一个星期郭印南便把三四平方尺的地方收拾出来。
这段时间,子盈数度北上,替郑树人的飞机完工。
最终成绩连她自己都觉高兴。
见惯世面的郑树人一进舱门便呵的一声,他心里想:这才叫品味,全部家具实用精致,豪华但低调,无比舒适。他本来只不过想给少女一件工作消磨时间,没想到真的做出成绩来。
他带朋友参观飞机舱,介绍程子盈给他们认识,兴之所至,飞机忽然起飞,自白云飞到虹桥。
子盈想得周到,连毛巾、瓷器上都印有郑氏标志。他的富豪朋友艳羡,纷纷邀请程子盈建筑师代为效劳。
子盈却不愿应允。
做这种锦上添花的工作,没意思。
私人飞机开动的费用约是每小时六千美元,这一来一回三个多小时,花费省下不知可以做多少善事,他们只是为吃一顿晚饭。
子盈不以为然——豪门酒肉臭!
过些时候,见母亲在翻一本杂志:“看!”喜不自禁。
原来是介绍郑氏私人飞机的图文,刊在美国建筑文摘上。
王女士欣慰地说:“终于提升到国际水准了。”
文内有提及程子盈名字。
“子盈,起码有三架飞机等着你。”
子盈不为所动:“排场一流有什么用,以国民生活水准优秀为上。”
王式笺看着女儿:“你们这些自小在外国读书的一代有点奇怪,一个人开心不算开心,非要人人开心不可。”
子盈笑笑:“有一日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需要装修,我免费效劳。”
“子盈,我很高兴你有慈善心肠。”
子盈摊开报纸,看到财经版上报导能子网络一年内消耗了一百八十亿资金。
这笔数目可办多少所大学、几幢医院,不得而知,就这样燃烧殆尽。
子盈忽然反感。
那天下午,她到郊外去探访郭印南。
他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经过他悉心打理,平房已成为一间优雅的度假屋。
印南放下手上杂志,原来就是那本建筑文摘。
“这位郑先生原来是你舅舅老朋友。”
子盈答:“好像是。”
印南问:“他有没有上你家?”
子盈大奇:“他为什么会上我家?”
“呵,我猜想你们相熟。”
“没有的事,他是巨富,我是小伙计,别老把舅舅拉下水。”
“是,子盈,你说得对。”
他推开长窗,园外粉红色蔷薇成千上万那般盛放,引来土蜂嗡嗡采蜜。
“印南,全亏你把屋子修葺得这样好。”
“一下班我巴不得赶回来,伯母拨这间平房出来,其实是想我们结婚的吧。”
子盈点点头。
印南搔搔头。
子盈轻轻说:“我不适应这个城市。”
印南大吃一惊:“你要什么有什么,还说不习惯?”
“就是这个叫我不舒服,试想想,工作会自动飞来,人人都说认识你舅舅,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不觉唐突?”
印南咧开嘴笑:“不,我很快会适应。”
“印南,别说笑。”
“好好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印南,我不想做舅舅家的一只小鸡。”
小郭笑:“我知道,你不要靠家里,你要凭双手能力往外闯,最终扬名立万。”
“你笑够没有?”
“子盈,你打算怎样?不如平日在都会赚钱,假期,我带你去危地马拉帮贫童搭建诊所。”
“行吗?”
“去年有一位行家一时兴奋,忘记注射防疫针,染上虐疾,病了半年。”
子盈怪他扫兴,扑过去捶他,两个人滚到地上,拥成一堆。
子盈把头埋在他胸前,忽然落泪。
印南叹口气:“小公主你还有不足之处?”
“我渴望父母相爱。”
“你最爱强人所难。”
“是,人的天性是但凡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我不会太过担心,你最终会长大。”
子盈不能使印南明白,她与这个都会是如何格格不入。
回到家中,母亲在翻报纸。
“子盈,看。”
子盈以为又是突发财经消息,但是母亲指着一帧帧发黄的老式结婚照,原来报纸副刊办良缘特辑,许多金婚夫妇献上玉照刊登。
子盈也极感兴趣,逐张欣赏。
“看,子盈,我同你说要穿礼服拍照,将来有个留念。”
“妈妈,这40年代的婚纱多美。”
“可不是。”
“有无20年代的照片?”她细细查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