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盈又黑又瘦地回到家里,有新的工作在等她。
因是她自己在互联网中应征回来,分外珍贵。
这一家公司,可不知她与王性尧先生有什么关系?
家里粉刷过,白色的墙壁隐隐透出淡紫色,十分漂亮,地板打过蜡,特别干净。几件重要家具也换过了,子盈不禁问:“什么事?”
阿娥答:“早些时候家里准备办喜事,故约了装修师来收拾。”
“为什么不叫我亲手做?”
“小姐,你忙做新娘呢,忘了吗?”
子盈啊的一声,室内花香芬芳。
“那姓郑商人,仍然送花来?”
“天天送,家里插了鲜花,完全不一样。”
“妈妈呢?”
“做头发去了。”
子盈老是觉得气氛有点异样,但是又说不上是什么。
妈妈回来了,子盈端详她,终于找到端倪:“妈妈,你修理过面孔。”
王女士笑:“被你看出来了。”
“妈妈足足年轻20年。眼睛大了,倦容尽失,下巴轮廓重现,还有,颈上脂肪也不见啦。”
王女士笑咪咪。
“痛不痛,为什么不见红肿兼七孔流血?”
王女士啼笑皆非:“因为是窥镜做的先进手术,三天消肿。”
“哗,西医万岁。”
子盈细细打量母亲,不不,不止是面孔,母亲手臂及腰部脂肪也已经消失。
阿娥出来说:“你妈妈这几天只吃清蒸菜。”
“妈,为什么?”子盈怪心痛。
王女士精灵地答:“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再世为人,从头来过。”
“妈,你已经是美人,为什么不做回自己。”
王式笺抚摸女儿面孔:“精益求精啊。”
“完全不必要去挨手术刀,怕我反对可是,趁我不在家,偷偷做。”
王女士哈哈大笑:“被你猜中了。”
真怪,母亲忽然年轻,像旧照片簿中的母亲,但又不似真的母亲,今日的矫型手术竟如此先进,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怕。
上一次见到母亲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之际,子盈只得十岁八岁。
一时像是走进时光隧道,子盈未能习惯。
门铃一响,又有人送花上来。
子盈对花店职员说:“劳驾同郑先生说一声,以后不必送花给我,这笔费用,大可转赠宣明会,造福社会。”
那人唯唯诺诺,放下花就走。
阿娥在一边掩着嘴笑。
这间屋子里忽然添增很多笑声,子盈有点纳闷。
阿娥为子盈做了黄鱼参羹,这道菜非常繁复,大黄鱼蒸熟拆肉,海参烩熟切粒,然后用上汤烩羹,鲜美无比。
子盈正大快朵颐,有人来访。
阿娥说:“子盈,郑先生来看你。”
子盈也正有话同他说。
她轻轻站起来。
郑树人很熟络地走进来:“子盈,你好。”
子盈答:“大家都好。”
“今晚我与你舅舅吃饭,你也参加吧。”
子盈看着他:“舅舅是舅舅,我是我。”
郑树人笑:“我很欣赏你这一点。”
大热天,他整套西服,十分斯文,手中拿着一盒礼物,顺手放在桌子上。
“你天天送花来?”
他笑:“你放心,我另外有捐款到宣明会。”
子盈老气横秋说:“可以再多捐一点。”
顺手拆开礼物盒子,原来是一条珍珠项链。
“这又是干什么?我妈不知拥有多少金珠黑珠,我并不崇尚这些。”
“我知道。”他的笑意更浓。
子盈咳嗽一声:“我已经有男朋友,”想到印南,不禁声音降低,“他人是笨了一点,可是,对我很好。”
郑树人应了一声。
子盈正想说:那你就不必再献殷勤……话还没出口,看见母亲站在门边。
她穿黑衬衫咖啡色长裤,更显得苗条,腰贴腹,标准身段,回复青春。
她问:“珍珠扣修好了吗?”
“已经在这里。”
王女士过去取过珠项链顺手戴上,一只手搁郑树人肩膀上:“你同子盈说什么?”
子盈的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滚出客厅,她连忙别转面孔。
呵,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郑树人想追求王性尧的外甥女,亦即是程子盈她自己。原来不,他看中王性尧的表妹,那就是更加关系密切了。
花并不是送给程子盈的,毋须她来作主。
子盈一边耳朵激辣,既红又麻,她也有点心机,立刻装出一早明白的样子出来。
子盈老三老四地说:“我祝福你们。”
郑树人笑答:“谢谢你,子盈,得到你的认同很是重要。”
他告辞了。
子盈这时看着母亲,轻轻说:“这人有许多糊涂账。”
王式笺笑:“是吗,我与他刚开始约会,倒是要找个机会好好问他。”
“妈,你不是想再婚吧。”
“你这个道德先生又有什么高见?是否叫我在屋内设一佛堂,天天念经,敲木鱼度晚年?”
“妈,都这么些年了。”子盈沉痛。
“是,一副麻将搓到烂,为只为你们上学去了,我有点事做,现在你们长大了,我可甩难啦。”
“啊,你不是心甘情愿?”
“我只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固定的家,无论去到多远,回来总有妈妈坐麻将桌子上在等你们。”
“现在我也需要妈妈呀。”
“此刻轮到我活动活动了。”
年轻了十多二十年的母亲坐在子盈面前微笑。
难怪屋子里有那么多笑声。
第五章 (下)
在阳光下,子盈发觉妈妈连耳朵都整过了,原来长垂的耳珠现在改短,像一只贝壳,又圆又贴。
她的鼻尖也修理过,比从前尖。
子盈发觉她已不认得母亲。
“舅舅今晚请吃饭,你一起来吧。”
她那样乐意投入新生活,更叫子盈吃惊。
她穿咖啡色山东丝外套,不用吸气,轻易扣上钮扣:“我到保管箱挑首饰。”王女士轻盈离去。
子盈走到娱乐室,看到小巧的象牙麻将牌,抬起,又扔下。
阿娥过来收拾。
子盈说:“你是一早知道的吧。”
“他俩读中学时就认识,后来郑家到台湾发展,才生疏了。”
郑树人当年心目中的王式笺,才是今日她的模样吧。
“妈妈变了。”
阿娥解答:“不过是外形而已,心里一般体恤我们下人,子盈你不必介怀。”
“一个母亲,好端端拉什么脸皮,子女又不会嫌她。”
阿娥笑:“子盈,她也是人,她也得为自己生活。”
原来,最自私的是女儿。
这时门铃一响,郭印南上来。
子盈大喝一声:“你也必定一早知道,为什么瞒住我?”
印南举起双臂,投了降才敢走近:“待郑先生亲自宣布,岂非更好。”
“郑树人的情人是高戈,”子盈顿足,“这是什么?交换舞伴游戏?”
印南按住她:“这是以前的事了。”
“妈妈会吃亏。”
“那是她的意愿,你不要担心。”
“小时候她保护我,现在我大了,我保护她。”
“她很有智慧,并且,郑先生与她很相配。”
“配什么,这人连说英语都带福建口音,十足土产。”
“英语说得再好,不过当英语教师,或是到电视台报告新闻。今日,是生意人的世界。”
“士农工商,商人从前在华人社会中没有地位。”
“现在得调转来排,你看我家,四个教书先生挤一间小公寓内。”
子盈惆怅,母亲约会去了,母亲不需要她,一抬头,她的影子仿佛还在那里打麻将,正做清一色呢,一个端庄秀丽的中年太太,腰间有点臃肿……
谁知道她会有勇气去医生处把十磅八磅脂肪通通抽掉。
“这也好,我可以放心走。”子盈喃喃说。
“走往何处?”印南大奇。
“我应征一份工作,已经录取。”
“我从未听你说起。”
“美加州环球片场的地产部聘人,最新计划打算在日本办娱乐场所。”
印南看着她:“这一去是多久?”
“一年或两年不定,待遇极好,我打算找老师学习日语会话。”
“他们为什么会聘用你?”印南大奇。
子盈忽然赌气:“因为我舅舅叫王性尧。”
晚上,她还是应邀到舅舅家去吃饭。
半山的洋房外名贵房车齐集,停都没处停,司机只好暂时让车驶走,在附近兜圈子。
女士们争艳斗丽,每人戴几百克拉宝石,坠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不管有无身段,都穿着西方名师订做的礼服。
子盈到了现场,才知道是宴请一个国际文学奖得主。
子盈静静坐到一边。
舅舅站在那里招呼客人。依子盈看来,他仍然是从前那个老好人,一个关心小辈尽心工作的好舅舅。
但是很明显,周围的人把他当神明一般看待,走到他面前,肩膀忽然缩窄,腰身统统佝偻,低着头,眼睛仰视。
这是干什么呢?
不认识王性尧的人还以为他喜欢这一套。
舅母走过来:“子盈,你在这里。”
“舅妈今晚容光焕发。”
“子盈你真好,陪在母亲身边,我那三名,走得影都没有。”
有新闻官过来请她过去拍照,她走开了。
离远看郑树人与母亲,也算一对,只有母亲可以令他在这种场合身价百倍,那么,他自然会珍惜她。
子盈取过香槟喝。
“这位小姐,喜欢看什么书?”
子盈转过头来:“你是记者?”
“不,我是写作人。”他是一个清癯的中年人。
“你是宴会主客?”
“愧不敢当。”
“我喜欢读华人文字,像《红楼梦》或李白的诗。”
“近代作品呢?”
子盈想一想:“报章杂志上刊登的专栏文字,正代表市民心声,不相干的遥远的作品,我没有共鸣。”
“说得很好。”
上座的钟声响起,阅读口味大众化的程子盈松口气,连忙去找自己的位子。
她坐在母亲邻桌,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殷勤服侍她。
子盈轻轻说:“歌舞升平。”
那说美国英语的年轻人一怔:“什么?”
子盈笑说:“你得赶紧学中文。”五十步笑百步。
“已经找到老师恶补,但自小在纽约长大,没有根基。”
子盈当然明白,他们这一代,只要家境稍微过得去,统统被送往英美读书。到了今日,又勒令回家帮手,死追中文。
年轻人说:“我会到北京小住,听说,清华的女同学很漂亮。”
子盈笑了:“甚有书卷气才真,数美貌,还是上海小姐。”
“你会讲沪语?”
上菜了,子盈只吃了一点点,西菜不合她胃口,做寄宿生时吃怕了。
她到走廊打电话给印南。
“印南,陪我吃宵夜,今晚食物难吃之极,牛肉煨得像烂布。”
印南说:“9点钟我来接你。”
走廊边另外有人说话:“杨应瑞长得不漂亮,但是他家势比李友益好得多,你想清楚。”
“你以为人人都手到擒来?”
“你没有对手,今日社交圈,老的老、退的退、疯的疯,你是新秀,看你的了。”
子盈不知这是谁家名媛,分析时势,倒有三分准绳。
衣裤窸窣:“你看翁家淇,忽然欠债十余万,盏盏之数被人告上公堂,为何她父母不替她还债?”
“这一个是肯定没救了。”
“你见到程子盈没有?”
终于说得子盈头上。
“极朴素普通的女孩子,但和蔼可亲,我喜欢她。”
子盈松口气,多谢多谢,虽然不必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但是好话谁不爱听。
她离开了宴会。
印南的吉普车在门外等她。
子盈上了他的车:“吃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神秘地方。”
在一条窄巷,其他店铺已经打烊,独这家面店开亮了灯营业,门口停满汽车。
印南找到位子,与子盈挤着坐下,小店可以说全无装修,不过桌椅还算干净,客人肩碰肩背碰背那样坐,全不介意。
店里只卖一式牛肉面,不过,你可以吃净面,也可以吃净肉。
味道奇佳,子盈狰狞地连吃三碗。
她握着他的手:“谢谢你印南。”
郭印南说:“你仿佛已经放开怀抱。”
“是。”
他送她回家,她说:“请进来喝杯浓郁的普洱茶消滞。”
子盈走进书房,取出纸笔,在绘图纸上勾了一张世界地图。
她指着华南:“我爸妈来自该处,我与子函在这里出生,然后,”她的笔指向英美,“到彼邦接受教育,满以为从此不必再讲中文,可是,时移世易,又回到原地来。”
子盈吁出一口气。
印南微笑聆听。
“谁会想到我母亲因王家兴旺今日已成为名媛,她与一个台籍商人做伴;而父亲,终于与张玉芳复合,到澳洲退休。”
这时,地图上已经划满了线。
“子函在度假,”她指着欧洲,“他的家在加州,但是赚钱在香港。”
印南沉默了,流浪的华人,四处为家。
子盈老气横秋地说:“就这样,一辈子便过去了。”
印南忍不住笑:“你的一辈子?还早着呢。”
子盈拿起一支银色的笔:“有一个叫高戈的女子,她从西北一直走到河南,到这里落脚,你看多么伟大,离乡别井,走了四千多里,越走越洗练,越走越美丽,真是奇迹。”
印南听她演说,兴趣越来越浓。
“根据高戈旅程,可以写一篇社会学博士论文。”
印南重新冲了一壶茶,听她说下去。
子盈说:“我们像是幕后工作人员,在这个大舞台的一角,看尽沧桑。”
印南不语。
“将来我在哪一个角落歇脚?我也不知道,我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是个国际人,到处可以适应,在心底下,又觉得无论住什么地方都仍是客人。”
印南听到这里叹口气:“肚子饿了。”幸亏全球都有中华料理。
“厨房有阿娥家送来的苏州月饼。”
母亲还未回来,不知叫那个郑树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子盈把地图搁到一旁,这时,打印机忽然开动,原来是子茵传来照片及口讯。
“姐姐,我们在悉尼附近一个叫胡桃溪的小城居住,子照与我已考进当地私立学校,每天终于可以看到爸爸在家里,他沉迷打高球,母亲穿全套防晒衣陪他一去整天,家里说不出的宁静,子照与我都觉得开心……”
照片中是皮肤晒得棕红的程柏棠与两个较小的子女。
印南说:“你总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点点头。
“有一件事,会令你高兴,记得崇明岛那个商场吗,由台湾人接手,已经建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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