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南说:“你总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点点头。
“有一件事,会令你高兴,记得崇明岛那个商场吗,由台湾人接手,已经建妥,而且照你的旧设计,祠堂搬进大厦,作为名胜点。”
“真的?”
“我带你去看。”
“几时?”
“我请朋友去拍摄了现场片段,现在请他们传电邮过来。”
“好极了。”
印南过去开启电脑,打了一通电话,片刻,讯息就到。
只见荧屏上出现一座先进商场,似曾相识,当然,这本来是程子盈的设计。
现在建成了,只见内部稍作改动,金碧辉煌十分俗气,镜头推近,大玻璃拱顶下,正是那座小小祠堂。
子盈见过的那个盛大叔坐在祠堂门口,咦,他在干什么?
子盈睁大双眼,呵,他在收门券,原来,参观祠堂可以收取入场费用,这倒是生财有道。
慢着,盛大叔他似乎还另有任务,他在解释签文,他兼任庙祝,子盈掩着嘴骇笑。
这时,他对着镜头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程小姐,你好。”原来盛大叔还没有忘记她。
“程小姐,”他搓搓手,“你的计划终于实现了,香港人不做,台湾人做,哈哈哈哈,我收入不错。”他似乎有点尴尬,抓抓后脑,“先把经济搞起来,你说是不是,程小姐。”
子盈大笑出眼泪来。
“程小姐,有空来看我,隔壁就快有日本人发展商场,听说东洋人要把观音庙搬进去。咦,我有客人来了,对不起,做了生意再说,祝程小姐你早日嫁到如意郎君。”
他拱拱手,在镜头前淡出。
子盈伸手抹去眼角泪水:“嘻,笑死我。”
“我知道你会高兴。”
“印南,你真周到。”
“我的朋友,正替那班日本人打工。”
“我的崇明心愿已偿,了无牵挂。”
子盈按钮看电视新闻:“这是开发大西北专辑,播放了整个星期,十分感人,且看今日说些什么。”
只听得记者说:“今日我们来到兰州大学,访问在该校任教三年的许思韵。思韵在香港出生,美国长大,不识中文,可是大学毕业后,她却来到这里教英文,并且学得一口流利普通话。”
记者身边容貌娟秀的许小姐笑了,一口整齐牙齿说明她自幼受到极好保健照顾,她应该是美籍华人,今日却返回中国服务。
只听她谦逊地解说工作细节,以及她本身的愿望。
记者这样说:“她的月薪只有一千六,明年可望加到二千四,收入同香港的大专院校比较,差距甚远。”
印南很感动:“我们寄物资给她。”
子盈说:“人才交流,像高戈,一定想尽办法要出来,那位许小姐却决定回流。”
印南答:“子盈,人各有志。”
“我是边缘人。”
“边缘也需有人站岗。”
“印南,你说话真让人舒服。”
夜深,母亲仍未回来,小郭告辞,子盈熄灯睡觉。
几乎近天亮,才听见母亲回来,那时,已经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可知大约是五点多了。
玩得这么晚,吃得消吗?
子盈翻一个身,重新入睡。
她母亲卸妆更衣走到书房,发觉大书桌上有两只咖啡杯、一张地图。
她微笑,一定是女儿及准女婿在这里谈天说地。
年轻人总有说不尽的话。
这是什么地图?
取起一看,发觉是世界图,有人用颜色笔划着交叉线,路线似曾相识,她不禁一怔。
是,上海出生的她还记得幼时住在邢家宅路,表姐叫立虹,小邻居叫胖子,不过7岁的她已经随着父母南迁香港,那是1953年,转瞬间,半个世纪过去。
王式笺看着地图上的红线发呆。
在银行做事的父亲很快把握新的机会,从头再起,王家的男子都有担待,幸亏如此,她这个不成才的女儿离婚后才可以安乐地坐牌桌上。
时间有时过得太快,有时过得太慢,忽然之间,子函子盈都已成年。
子盈一点也不像她,也不像父亲,她像栽培她的香港文化,自成一格。
王式笺忍不住走到女儿房间。
子盈的头埋在枕头里,露出一头浓厚黑发。
她过去伸手搓揉子盈的头顶。
子盈朦胧间说:“妈妈——”
王式笺揉她的脸:“让妈妈多亲热一下,很快你就长大,上大学去约会去,妈妈再也不能拥抱你。”
子盈双臂紧紧抱住母亲腰身。
王式笺仿佛看到三四岁的子盈奔过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她泪盈于睫。
刚想说些体己话,子盈已扯起轻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静静离开女儿房间。
她找到一只相片架子,把地图镶好,放在书桌上。
一到香港父亲便托人找到修女学校让她入学,找人补习英语,替她取个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亚。
大学刚一毕业就与程柏棠结婚,父母没有反对,只说:“式笺,家门总是开着。”这句话真管用。
离了婚,亲眷也说风凉话:“式笺是王家第一代离婚勇士,”直至他们的女儿也离了婚,才不出声了,或是说,“唷,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
想到这里,电话响,她连忙取起听。
“你也睡不着?”郑树人那样问。
“忽然想起往事。”
“我们这种年纪,多数都有点过去。”
“你也没睡?”
“我已在公司里,美国那边与我通了几个电话,大女儿要钱换大屋,奇怪,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买房子给父母住。”
王式笺笑出来。
“这一代与我们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样争气,我也从来没听过父母称赞我一句半句。今qi书+奇书…齐书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笺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笺,我们到长城去。”
“你走得动,我也走得动。”
“那么,一言为定。”
下午,子盈见了印南,这样说:“一直喁喁细语,讲了大半个小时,奇怪不奇怪,那么大年纪还有那么多话说。”
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岁,总该断绝七情六欲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奸,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的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着脸:“这可怎么猜呢,我情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干的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黄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账,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见她终于穿上白衬衫牛仔裤,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气流气荡然无存。
“我去工作。”
“装修堡垒?”她笑问。
“不,盖游乐场。”
“子盈,你真能干。”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说几句话吗?”
子盈点点头。
郭印南看见她碰上朋友,十分识趣,坐到不远之处。
高戈微笑:“还是那个老实的年轻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则不会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着高戈:“你呢?”
“我到东京结婚。”
什么,子盈意外,马上想到东洋黑社会头子,野寇党成员:黑眼镜、黑西装、配手枪,还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个面档东主。”高戈声音轻轻,“只有一辆小型货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听得呆了。
高戈说:“走了那么多路,累啦,希望得到归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已经通知家里,下个月注册。”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华裔。”
“是怎样认识的呢?”
答案很快来了:“去年到东京来,逛街逛得累了,随便走进店里,买碗牛肉面吃,那面做得差极,我说了他几句,并且指点他如何熬汤、下面、油泡牛肉片,就这样攀谈起来。”
子盈点点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记拿大包小包,第二天回转去,那汤面已经有进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说里的情节。”
“原来,我们有着类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挣扎出身,一早离家,有许多话题,说到后来,一起落泪。这个时候,我发觉同那些富商男友,一点共通都没有,而我对锦衣美食,也实在麻木厌倦,我们进展得很快,他会来接飞机。”
这时,上飞机的时间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过来,子盈站起说:“祝你凡事顺利。”
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闭上眼休息,5个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踪影,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贲起。
子盈点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干干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从此,这一张叫高戈的艳帜收起。
印南问:“想什么?这一程你特别静。”
“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写一写开放之后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实在了,不好写。”
“是怕得罪人吧。”
“她们见证的,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那是极少数。”
车子朝公路驶出去。
子盈把头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没有力气,不过,有的靠之际,乐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馆,公司已有电话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时来签约?”
“我明朝9时整到。”
挂上电话,子盈沐浴换衣服。
印南坐在沙发上看她:“今晚,我也睡这里。”
“是,”子盈笑,“以后你娶人就难了。”
“趁这个空档,我先与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们钻进地下铁,沿途观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横街吃了一碗面,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游乐场,参观别人的成绩。”
子盈轻轻说:“我不想签约。”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业工作,倘若为着薪水,无可厚非。但是,我情愿找一份真正提升个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叹口气:“这事迟早会发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垦荒。”
“为先进国家儿童多盖一座机动游乐场,不如教落后贫瘠地区的儿童识字。”
“你捐助宣明会也是一样。”
子盈不出声。
“每个人都涌到第三世界做义工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践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见子盈越走越远,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来看你。”
结账时面店走出俏丽的老板娘,连声道谢。
子盈怀疑每一家店后都有一个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子盈对印南说:“回来短短两年时间,看到的、听到的,比过去10年都多。”
“这个城市步伐的确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会下班时人人脸色发青,目无焦点,疲态毕露。”
“印南,我已决定不签约,明早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么叫你忽然改变主意?可是在候机室碰到的那个朋友对你说了什么?”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国公司去取消合同。
对方很惋惜,对她亲自来道歉关照也觉得是诚意表现,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机会。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说: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这个缺点,下次做什么,研究明式家具?
两个人距离越拉越远。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对东洋文化一点兴趣也无的人,并没有逛什么风景,就打道回府,一无所获。
飞机着陆,她松一口气。
印南喃喃自语:“太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