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红比他俩早到,亲自帮杜先生斟茶。
那杜先生是业主,有最后决策权,他看过计划,哈哈大笑。
“一定是子盈的主意,性尧兄教导有方。”
顺水推舟,与王家多搭一层关系。
向映红露出极端艳羡的神色来。
子盈本人有一丝惆怅:是吗,不是她的设想优良吗,又只是因为舅舅?
算了,只要目的达到,管它呢。
杜先生只能逗留一小时,他签了字,以茶代酒:“预祝计划成功。”
没有人把烧焦田螺车及棺木的事告诉他。
岑宝山陪着他的大业主一阵风似地卷走。
大家这时忽然从心底累出来,瘫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子盈说:“我出去一趟。”
向映红笑问:“你还走得动?”
“去把好消息告诉盛大叔。”
向映红嗤之以鼻:“他们!”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们。”
“我实事求是,建设城市,发展国家,我国五千年历史,地面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国宝级,一不能改进民生,二不能提高国家声望,依我看,用处不大,倒不如新建设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们深入讨论:“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们一到地盘,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来。
一时红纸屑四溅,非常热闹。
大叔双眼红红,他开玩笑似地轻轻对子盈说:“事情解决,我明天做什么好呢。”
子盈顽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划抗议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惊醒梦中人,他又露出笑脸。
动土机、铲泥车又再开出来。
大家松一口气。
子盈说:“我肚子真的饿。”
“我带你去吃好的。”
他们在街角就坐在圆凳上,小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丝,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会有咖喱?”
“同香港一样,大都会各族裔众多,印度人叫红头阿三,俄国人叫罗宋瘪三。”
“嗯,嗯。”子盈的嘴没有空。
然后,她回到旅馆,与母亲通过电话,嘭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8小时。
是向映红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带你去观光。”
子盈揉揉眼,慵懒地靠在床上。
向映红看着她:“我是你,就不会这样辛劳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红嗤一声笑:“靠自己?”
子盈纳罕:“我的确是靠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你靠家势,父母栽培你往外国受最好的教育,然后,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尧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并不动气。
“不过,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进的了。”
“咦,港人一向聪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见?”
“港人这几年被过去的胜利冲昏头脑,疏懒得很,会说英语、会穿名牌、会看日剧,自以为是高级华人,中国、东南亚都要朝他拜,老实说,这些日子,大家也进步了。现在看,不怎么样。”
“哗。”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应付危机。”
“不至于如此。”
“子盈,我们不吵架,来,出去走走,我带你看大上海。”
子盈没好气。
“还有,我先跟你说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么?”
“我第一眼就喜欢郭印南,你别图染指。”
子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除去打牌,也喜欢读一本叫《红楼梦》的古书,里头有个角色,叫王熙凤,大概是照着向映红写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成为郭太太。”
子盈别转面孔。
小郭刚好推门进来,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没有时间观光,不过,小郭带着她四处吃得嘴都刁了:面拖黄鱼、醉蟹、黄泥螺、炒青子、蛤蜊炖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找去看一看。”
他们带着礼物找了上去,没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术指导精心设计的明初电影布景。
他们坐下说:“是吴娥叫我们来。”
自然有人去通报,不消一会,一个胖汉子哈哈笑着跑出来:“子盈,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请坐请坐,贵人踏贱地。”
“怎么还好叫你带礼物来,不敢当。”
“子盈,这是贱内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长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会说话。
礼物拆开来,是一对金钢劳力士手表,这是郭印南带来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赞赏。
吴大叔顿时觉得面子十足:“吴刚吴喜,快出来向子盈阿姨道谢。”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会,又把店里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门,有几个熟面孔,仿佛是演员或是歌星。
临走,吴大叔送他们出门:“子盈,我是粗人,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两盅菜,你带回去吃。”
“不用客气。”
食物用一块旧布包着,打两个结,是个老式包裹。
子盈提着回酒店。
一打开:“呀,东坡肉。”装在青花瓷盅里。
下一格有红米饭,子盈喜心翻倒,与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饭,饱得不能动弹。
两个人笑:“会不会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对手表我返港即时还你。”
“公司抽屉里永远放着十只八只,以防不时之需,好取出送礼,你不必客套。”
“为礼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义。”
“要回香港赶工了。”
“唉,每个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闲、文艺、新潮、历史……我们就是会赶,你以为容易?许多洋人一看就吓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个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这样答:“家庭背景复杂,自小学会做人,我不否认,我的确比别人圆滑。”
小郭轻轻劝慰:“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多两个弟妹而已。”
他何尝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们去逛书店,子盈(奇*书*网^。^整*理*提*供)找到一本小小沪语掌故,立刻买下。
她读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红说:“你看,热荤两字,原来有这么多解释。”
向映红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吗?你来自何处?”
“我是南京人,从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着。”
子盈自顾自说下去:“热荤,本来是热的荤菜,骂人热荤,即指人神经病,但没有太大恶意,‘侬热荤’,是女性某种口头禅,有台湾男生说,如果你一生没有被女人骂过神经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说下去。”
“有一种略不正经的地方戏曲,叫小热荤。”
“啊。”
“还有,同真的热昏了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经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电话:“是,我们下午可以回来,什么事?股市大跌?别太紧张,你们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这次非比寻常?回来再说。”
子盈抬起头:“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资格做股票。”
“你可有从事楼宇买卖?”
“我只拥有一间公寓,与父母住在那里已有四年。”
“那么,你不会有事。”
郭印南忽然归心似箭:“我们回去看看。”
向映红在一旁叉着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个子盈,这样说:“没这么快。”
他们匆匆回家。
才去了几天,同事们个个哭丧着脸。
“全东南亚股市溃不成军。”
“有一个狼子野心的狙击手叫量子基金,务必要把我们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顶层十万平方尺,5月在楼价摸顶入货,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母亲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妈,你有什么投资?”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两件投资。”
“真幸运,你没有损手烂脚,阿娥你呢?”
“我只得两间姑婆屋,一间在浦东,一间在北角,都是陈年老货。”
“恭喜恭喜。”
阿娥说:“这屋里没有大贪的人,也没发财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个人。
迟疑半晌,她说:“爸不知怎样。”
王女士不出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子盈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着子盈背脊:“孝顺女。”
“瞎起劲,吃对门,谢隔壁,她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帮那张玉芳作调停,与敌人共进退,读书读昏了头。”
“好心有好报。”
王女士叹口气:“别人的女儿都似人精,我的女儿像呆瓜。”
子盈听不到母亲抱怨,她走到街上,只见人群围住股票报价版凝视,整个城市笼罩冷清阴暗气氛。
这是一个最敏感的都会,稍有风吹草动,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进父亲办公室,发觉只得接待处有人。
她怔住,三个月前还火热的人来人往的写字楼,怎么今日像即将停业?
她走进去,秘书拦住问:“小姐你找什么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认得我了?”
玉妃脸都红了:“子盈,我只以为是债主上门。”
“债主?”子盈讶异,“我父亲呢?”
“子盈,是你?”
会客室里探头出来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帮忙。”
“职员呢?”子盈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
“柏棠公司已经结束营业。”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瞠目结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电,这里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来,右手才能去,业主欠我们,我们欠伙计,一个环节一断,全体倒地,就这么简单。”
子盈呆呆坐下来,想斟杯酒喝,发觉白兰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原来整间公司都建在浮沙上,我明白了。”
子盈问:“你手上炒卖的豪宅呢?”
高戈忽然露出一丝笑,这个时候,看上去有点诡异。
“半年前,子盈记得吗,我问你手上投资该如何处置。”
子盈点点头。
“多谢你子盈,我听你的内幕消息,立刻放掉。”
内幕消息?
最多是忠告,程子盈何来内幕消息?只见高戈搓一下手:“你舅舅待你真好,子盈,你赚不少吧。”
“当时我见已经对本对利,全部放手,朋友都笑我笨,说过了年,我一定懊恼得吐血,可是你看,现在楼价只跌剩四成,一半不到。
“我爸手上那些资产呢?”
“他是老香港,他怎会听我说。”
子盈看着角落放着两只行李箱。
“你要出门?”
高戈点头:“我到旧金山去看看。”
“一去多久?这个时候出门?不理程柏棠了?”
“不知道,有机会就不回来了。”
子盈瞪着她。
“子盈,别这样看我,程柏棠叫我拿私蓄出来帮他,我能不走吗?我也不过是一名伙计。”
子盈说不出话来。
“子盈,再见。”
这时,有人上来,替她挽起行李出门。
她转过头来说:“不要怪我,子盈,你不是我,你不知我的难处,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她披上紫貂大衣,匆匆跟那人走了。
整间办公室只剩玉妃。
“玉妃,你为什么不走?”
“我来收拾杂物。”
她把案头装饰放进纸箱里搬走,锁上柏棠公司大门。
子盈发呆。
自幼她就到父亲公司进出,满以为这是一块磐石,谁知一场龙卷风,连根拔起。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间良久,不得不回家去。
阿娥告诉她:“郭先生在书房等你。”
自从在上海送过金表之后,阿娥百分百接受了小郭。
“印南。”子盈声音彷徨。
“你知道了?”他握住她的手。
“知道什么?”
“华南结业。”
子盈张大了嘴,像个受惊的孩子。
“你我失业了,公司连遣散费都付不出来,岑先生躲到夏威夷去,崇明岛那工程也已停产。”
“杜步民呢?”
“他负债十余亿。”
子盈喃喃说:“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出师未捷身先死。”
郭印南却笑:“华人就是这点好,五千年历史,无论什么遭遇先人都有经历,均有恰当的形容词。”
子盈问:“怎么办?”
“子盈,不怕,市道有上有落,其实肥皂泡吹得那么大,终有一日破裂,只是钱遮眼,看不清,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生生循环不息。”
王女士刚巧经过书房,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不禁点头,说得好,有智慧。
子盈叹气:“可是,情况从未这样糟糕。”
“嘿,事情还可以糟一百倍。”
“不,街上像世界末日般。”
“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得到工作。”
“你可是家庭经济支柱?”子盈替他担忧。
“家父家母都有稳定职业,还有大哥大嫂,他们都教书。”
王女士心中呵一声,原来书香世家,一屋教书先生。
“做过失业大军,我也要考虑教书。”
王女士忍俊不住,速速走开。
忽然听到门铃响,阿娥去开门,说半晌,进来报告:“是跑马地公寓租客佘先生。”
王女士纳闷:“我一向交给租务公司负责,他为什么找上门来?”
“让不让他进来?”
“佘家租跑马地有七年了,去年孩子进了大学,可见住宅风水不错,请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
那佘先生是老实人,一脸沮丧。
他一见房东就说:“王小姐,我过不了年。”
“坐下慢慢说。”
阿娥连忙给他一杯热茶。
“王小姐,我在公司做了15年,一直领租屋津贴,竟未想过置业,公司忽然减薪,孩子还未毕业,我捉襟见肘,不知怎样才好。”
这回是子盈经过会客室听见有人告苦,不禁呵的一声。
“我已欠租两月,生怕租务公司赶我走,王小姐,特来找你宽容,请帮一个忙。”
连阿娥都吓得心惊肉跳。
这个在日资百货公司工作的房客从未试过欠租,今年发生什么事?
王女士问:“你想我怎样帮你?我并无讽刺的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以往20年,只有年年加租。”
那佘先生十分惭愧:“可否减一点租金?”
“那你说该减多少呢?”
“老板减了我三分之一薪水。”他嚅嚅说。
“三分之一?”王女士虽然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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