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纸那么薄,元辉的声音又清脆如鸣钟,雅静怎能听不见。她还没这样被自家哪位堂哥羞辱过,今儿可算是长了见识雅静将金丝猫往地上一摔,扭身跑回了自己的屋子。那猫咪惨叫的打了个滚儿,身形一蹿,就消失在桃林中。
元辉心下生火,从桌上的八角藤仙壶里连倒三杯水,还压不住自己不顺的气儿。可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魏元辉端着没盖盖子的茶盅缓缓转身,直视凝萱:“不对啊,你今儿也是大大的不同。”
凝萱笑眯眯的看着三哥:“哪里不同?”
“你从前可是木头一样的性子,针扎上去连声都不吭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对二丫头说话句句带刺,怪不得那位哭哭啼啼的跑了。”
凝萱依旧是眉眼带笑,不过仔细看便能发觉,这是一种寒彻心扉的冷笑:“三哥先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小桃坞里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今日可以派个丫头来听窗户根,明天就有可能在我这床底下塞个人。三哥要是过着这种日夜防人的生活,你心里什么滋味?”
魏元辉一拍桌面,骂道:“宁肯和她同归于尽,也不这样憋憋屈屈的活着”
凝萱忙去解救自己桌上的茶盅,嗔道:“三哥倒是小心些,满屋子就这么一个待客用的。”凝萱又斟满了一盅给元辉,才开回答:“小桃坞里最爱生事端的就是四姐姐,要拿捏住这个人很简单,四姐姐想做墙头草,可惜一直没那个本事。在小桃坞里一门心思巴结着二姐姐,莫不如说是想借着二姐姐进祖父的法眼。”
元辉一声嗤笑:“她想的美,祖父连大姐姐都未必待见,怎么会看中四丫头”
凝萱心里就些许的懊恼,来了这么久,她是一次都没见过廉国公,就算是老太太,那也知道长什么样子啊,独这一位老爷子,在凝萱心里是谜一样的存在。
凝萱警醒着元辉:“二姐姐凭借庶出的身份,风头屡屡盖过众位姊妹,还不是多亏了祖父的赏识?”凝萱毫不避讳的拍着元辉的肩膀,“说句三哥不愿意听的话,二姐姐要是个男儿身,你们那一房根本没有三哥你的立身之处。”
凝萱的话打击到了元辉,元辉几乎是浑浑噩噩的出了小桃坞,宋嬷嬷惴惴的举着灯笼一直把人送出好远。
“姑娘,你和三少爷说那些做什么,没瞧见他刚才失魂落魄的劲儿呢看的叫人心疼。”
凝萱递了银袋儿给宋嬷嬷,轻声笑道:“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三哥差的不是志向,他少的就是眼光”
宋嬷嬷没读过书,听了凝萱的话脑中一团浆糊,胡乱的挥挥手:“哎呦呦,嬷嬷可听不明白姑娘说什么,不过,嬷嬷可得提点着姑娘。三少爷人品最好,咱们今后仰仗人家的地方多着呢”
第三十九章 置气
凝萱不是不明白宋嬷嬷,而是太明白了,所以才对三哥的事儿这样上心。不过,凝萱也曾担心所谓的忠言逆耳会招致来元辉的反感,像今儿这样直言不讳的点名三哥所处境地之恶劣,还是第一次。
次日清早,凝萱往老太太那里请安,宋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见了三少爷一定得和颜悦色,万不能像昨儿似的耍小性子。
凝萱打今儿起就要开始进府里的闺学念书了,原来她小,三夫人对女子读书的事儿并不上心,大夫人这个妯娌乐的清闲,直到凝宣七八岁也没提一提进学的事儿。
可等到三夫人怀了二胎开始大着肚子的时候,大夫人又找了种种借口婉拒凝宣同姊妹们同去闺学。
这一耽搁就是大半年。
宋嬷嬷从卯时起就开始收拾姑娘的装扮,直把凝萱打扮的跟个雪团子似的。小孩子的皮肤最娇嫩,什么膏啊,脂的都不用抹,自然而然的就闪着光,映着领子上层层叠叠刺着的银丝线,仿若整个小脸都亮了起来。
“我们姑娘长的可真好,”宋嬷嬷一面说一面将紫藤花串儿系在凝宣的双鵶头上,发黑如同鸦翅,配着新鲜的紫藤小碎花,比什么珍珠、美玉做首饰更显得清新质朴,返璞归真。
凝萱对着大圆镜使劲儿眨巴眨巴眼睛,大大的瞳仁好像一团黑墨,幽深的叫人看不见底。
碧潭抱着一只外院刚送进来的书匣子踏进了门槛:“外院的管家娘子董妈妈知道姑娘今儿进闺学,特送了一只书匣子给姑娘做贺礼。我瞧着是四方斋的东西,府上的几位姑娘都是他们家的老主顾,董妈妈倒是有心了。”
碧潭不说话则已,一开了口,处处叫人如沐春风,抬举了董妈妈,还安抚了凝萱的心。
书匣是上好的英楠木锻造,滚了几十道红油亮漆,盖子的右下角雕了七八朵或是含苞待放,或是摇曳生姿的木芙蓉。
宋嬷嬷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董妈妈也算是知恩图报,当年她大儿子相中了咱们夫人身边的纯露,别人都不看好,是咱们夫人做的主促成了这桩婚事。如今纯露两口子去了南边守祖田,可董妈妈从没忘记这个情分,逢年过节都没落下孝敬姑娘。”
凝萱心下生疑:去守祖田,那可是变相的流放,董妈妈要是外院的管事娘子,应该能有些通天的手段,至少把儿子媳妇留在身边不是难事,除非……那个叫纯露的婚事碍着了什么人的好心情。主子们不愉,当然要远远的打发了。
凝萱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门外叫唤自己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尺素扶着二姑娘正在门口候着,她们俩乍见凝萱的打扮不由得微微愣神。尺素低低的瞄了眼自己的主子,抿着小嘴一乐:“五姑娘穿这个倒是别致,二姑娘也有一件,她嫌弃领子太硬,还说想叫人拿到针线房去改工呢”
凝萱低头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襟,眉眼一弯:“宋嬷嬷找了半宿,说我今儿进闺学,得给先生留个好印象。”
话不多的诗琪挽住了凝萱的小胳膊,淡淡一笑:“闺学里两位先生,一个姓宫,专门叫咱们琴棋书画,另一位姓王,揽着咱们女工绣活的课程。这位王妈**手艺妹妹绝不陌生,你身上这件衣裳就出自她们针线房。”
尺素的话犹在凝萱耳边,她才说过,二姐姐不喜欢这身衣裳的领子,而出自针线房的王妈妈又偏偏教导着众人女工,看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凝萱没多做理会,挽着诗琪经过四姑娘住的北四间。雅静的大丫鬟妙柏讷讷的守在门口,一见众人往这边经过,忙迎了上去:“给两位姑娘请安。”
“四妹妹呢”
妙柏赔笑道:“四姑娘昨晚上受了点惊吓,半夜发了汗,这会儿身上正不爽利,打发奴婢请太医来瞧呢”
妙柏正是昨晚跟着四姑娘在凝萱后窗户对峙的一个丫头,她讲这话的同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扫过凝萱。
凝萱惊诧的低呼:“受惊?怎么会?昨晚上还好好的”
妙柏一脸的懊恼,轻跺秀莲小脚:“谁说不是呢,本来是领着我们找雪团的,哪知回去就不好了。咳嗽了半宿,今早才把热褪下去。我们房里有些经验的老妈妈都说,四姑娘这是被吓的,得找了庙里的师傅来压惊。我们姑娘胆子小,也不敢把这事儿和大夫人听,就想……就想求五姑娘帮忙说项说项。”
凝萱微恼,她不就是说了几句大实话嘛,犯得着这样刻薄人妙柏见凝萱脸色一沉,忙笑道:“咱们谁不知道三夫人生前和流云庵的慈孝师太是至交,慈孝师太的压惊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
凝萱要是听不出妙柏话里的嘲讽就是个傻子。
不过,如果眼前的丫头只是希望看到自己愤怒的一面,她倒是打错了主意。凝萱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失望,原以为至少能平平安安的在小桃坞里呆到新的三夫人进门,可惜……有人并不打算叫自己如愿以偿。
凝萱自然也不会傻傻的期待二姑娘诗琪会替自己出头。
装乖卖巧不会屡屡叫自己受益。
凝萱看着和自己大眼对小眼的妙柏,面上不露丝毫破绽,只是说道:“病由心生,恐怕四姐姐光是拜神修佛并没多大的用处,还是安安分分的找个大夫来看看才是正理儿。还请告诉四姐姐,有些药吃得,有些药吃不得”
抛下了这么一段含混不清的话,凝萱头也不回的去了。
伫立在原地的二姑娘若有所思,呆望着凝萱消失的背影与尺素说道:“小小年纪,气势可了不得,或许打五妹妹一住进来的时候,我们都看错了。”
尺素并不这样认为:“哎呦,我的好姑娘,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尺素不屑的看了看还站在这儿的妙柏,并不掩饰对北四间的鄙夷,“一个丫头处处刺五姑娘的痛处,她不闹才怪呢”
妙柏打了个寒颤,两脚不安的蹭蹭。
二姑娘见凝萱已然出了院门,这才轻笑与妙柏道:“告诉你们家姑娘,三哥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倒不用她替我多心。不是病了嘛,我稍后回了老太太,叫她在屋子里安心养着,实在不行,咱们家京郊里还有田庄,不怕没有她清修的地儿。到时候满京城尼姑庵里的师太都请去给她做法,也没人拦着”
北四间里的雅静一直躲在窗户下偷听,本来是要给凝萱找气受,现在心底一片冰凉的……反而是她自己。
第四十章 闺学
廉国府的闺学位于整个府邸的东南角的一方八角亭里,沿着窗根下是一汪活水,起端是园中的三眼清泉,注入到荷塘,又从碧池塘里流经此处,直奔到外面不知名的人家。
盛夏坐于八角亭中,只觉得遍体生凉,心旷神怡。低头俯视窗外,碧澄澄的泉水就从自己的眼前流过,每逢暴雨,这泉水流的更急,便会撞击在八角亭坚实的白色墙基上,水花飞溅,有如飞珠滚玉。
闺学内共有五张红木大桌,对着屋中的五个角分班落好,先生的桌案在正中间,身后一扇硕大的屏风,绘有南山舍人的松鹿图。一老松,根浅干高,上粗下细,枝枯叶疏,似有病魔缠身的老人。树后乃是一颗头重脚轻《|WRsHu。CoM》、摇摇欲坠的怪石,石旁画一只形体扭曲、双目圆瞪的鹿,地上偶有稀少短小的枯草。
凝萱伫立在屏风前不语,心中只觉得无比怪异,女子聆讯闺中教诲的地方,怎么摆了这样一幅不伦不类的屏风,看着倒有几分的毛骨悚然。
察觉到凝萱的不自在,二姑娘诗琪走到她身侧轻道:“宫先生是前科的举人,因会试那会儿生了场大病,所以没能及时应考,又因他祖籍在淮安,来回往返耗费心力,便在咱们家住了下来,祖父甚是赏识此人,所以妹妹见了先生,切不可任性失礼。”
文人倨傲,二姑娘诗琪傲视小桃坞的最大资本,就是在文采上得到了当家男主人老国公的喜欢,二姑娘诗琪是个聪明人,很会善加利用这一点,她在姊妹中的倨傲不是过分的清高,而是以学识压人,几个姊妹心知自己不敌,所以从不在诗琪面前以卵击石。
要诗琪这种人诚心实意的佩服谁,本身就是件难度不小的事儿,凝萱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话外对宫先生的褒奖之意“二姐姐,我坐在哪里呢?”凝萱环视了一圈,发现每张桌案上都有不同的书籍,从《增广贤文》到《女训》、《女诫》各有不等。看来这位宫先生教导的东西还真不少,只是……凝萱不由得生疑。
按照二姐的意思,授课的老师应该是位一门心思求取功名的人,若不然也不会在身后摆了一副那样的屏风。
求鹿……
求禄
求取的自然是功名利禄,自然是锦绣前程。
宫先生连故乡都不愿意回,怎么会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消磨在几个小姑娘身上。想来桌面上的东西也不过是撑撑场面。
凝萱话音一落,二姑娘眼中泛出一股夺目的华彩,她扫着几张大书案轻声道:“大姐姐虽说在闺学里挂着名儿,但是因了有宫里的嬷嬷教习,所以很少踏进半步,喏,正对着宫先生的那张书案就是大姐姐的位置。至于你的地方,先别急,咱们闺学里有管事的娘子,随时填补姐妹短缺的笔墨纸砚,所以你想要什么,稍后只管找她就是。”
凝萱心中稍有了点底儿,便不再言语的坐到了紧靠窗户的一方软塌上,安静的叫人生怜。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姑娘的丫鬟尺素在门外往里探头,喜道:“姑娘,先生来授课了”
长廊上几个丫头一声声恭敬的叫着“先生”,声音一点一点传进房内。
凝萱忙正襟危坐,两只小脚紧紧的并拢在一处,用月牙白的撒花裙摆密密实实的遮住,碧潭走了上来,将凝萱翘起的几根发丝轻轻巧巧的别在了脑后,然后鼓励似的冲着凝萱眨眨眼睛。
彼时,诗琪已经站起了身,凝萱不敢怠慢,也随着立在了窗前。
门上的竹帘一挑,打外面进来个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一身的儒衣,头戴青白色纶巾,发丝不乱分毫,剑眉鹰眼,透着三分的犀利,七分的狂荡不羁。
凝萱心中惊诧,这人就是教书的宫先生?好年轻宫先生目不斜视,根本不看站在屋中的二姑娘和凝萱,只是大踏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顺手将书案上的文选端在掌心,沉吟道:“今日只讲‘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一句。”
凝萱眼神飞快的扫了过去,见宫先生手里是一本《论语》,再看另外四张桌面上,并无此书,唯独在进门之后,二姐诗琪案上有那么一本。莫不是这位先生只单单给一人授课吧凝萱忙向诗琪投去求救似的目光。诗琪冲着凝萱微微一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站于屋子正中间:“先生……先生?”
诗琪连唤了两声,宫先生才吝啬的赏光看了她一眼,然后不悦的皱起眉:“何事?”
“先生,这是小女子的五妹。从今儿起便要进闺学念书了,她还小,不懂得先生的规矩,望先生不吝赐教。”
凝萱忙冲宫先生行了一个大大的拜师礼,粉嘟嘟的小脸绽放着花儿一般的笑容:“给先生请安。”
宫先生的目光在凝萱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两三眼,便泰然自若的挪开,继而说道:“做了我的学生,自然事事按照我的要求来,闺学里知识驳杂,你若学的吃力,大可另寻名师,我是没有时间与你耗费的。”
得,凝萱心中苦笑,刚拜了师,就先来了个下马威。
知道的说这宫先生是廉国府请来的教书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位文学泰斗,架子摆的倒是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