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专门挑拣着好听的说,只当凝萱是个孩子,爱玩的心思不浅,说了这些,五姑娘对这屋子就会满意。
四姑娘就附在凝萱的耳边,悄声说道:“妹妹可别吃那桃子,一个个都是青的,又酸又涩,老太太哪里会尝这个鲜,都是管家娘子她们拿去做果酒了。就算再等两个月,那果子彻底熟透了,也不过核桃粒儿大小,谁耐烦吃它,咱们用的都是采买从蒙阴进回来的。”
四姑娘的比拟虽有些夸张,但当初建重新修缮小桃坞的时候,魏家特地买了一种叫蔟花桃的树种子,这样的桃花无论是白桃也好,粉桃也罢,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开花极多,香味极浓,可缺点也有……那便是果实结的小,青涩难以下咽。
老太爷虽是个武将,可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当即拍了板,就定下了这种蔟花桃,更夸赞了大管事眼光独到。二姑娘、四姑娘没住进来之前,每年开春,老太爷都会领着一帮得力干将到此处吃酒,京城里的四大戏班都会轮番来唱堂会,小桃坞也有过一段风光的时候。
如今有了两位小姐,老太爷自然是挪到了别处去宴乐,好在廉国府出了名儿的好去处不止此间。
凝萱并不知晓这些,等她后来慢慢了解到内情,却也几乎就是离开小桃坞的时候了。这是后话,自可不提。
眼前尺素将该交代的都说与了笑槐和宋嬷嬷,凝萱知道二姑娘那边不耐烦与自己深交,所以也不多留尺素。凝萱挽住了尺素,亲热的将人送到门口,袖口中就滑出了一根细细的簪子,不动声色的交到了尺素手中。
“尺素姐姐,宋嬷嬷年纪大了,笑槐又万事不懂,今后少不得要你劳烦些,凝萱在这里感激不尽。”
尺素心中一动,先扭头看了看南边的动静,这才笑道:“五姑娘放心,二姑娘是个随和的,别看今日没四姑娘那样热络,可知道你来,早就预备下了见面的礼,只是怕四姑娘见了面子薄,没敢当着她的面儿给。我们姑娘面冷心热,还特地嘱咐我去大厨房叫一桌的素斋,都是给五姑娘接风用的。”
凝萱眼圈便泛了红,声音有些哽咽:“我身上还有孝,也不说什么宴请姐妹的话了,尺素姐姐就多帮我在二姐姐面前说些好话便是了。”
尺素替自己的主子长了脸面,得意的去了。凝萱望着尺素的背影,却惊见那个口称身体不好的二姐姐正站在花窗内与自己对望。凝萱笑盈盈的冲诗琪欠了个身,二姑娘冷冷的扫了自己一眼,扭身消失在窗口。
凝萱心中淡笑,也没多理会。屋内四姑娘正坐在花凳上指挥着小丫鬟和笑槐铺床,雪白素洁的被褥都是崭新的,宋嬷嬷难掩笑意,拉着凝萱悄声道:“嬷嬷去瞧了,老太太这回还真没委屈咱们姑娘。十床大被子,入夏的衣裳也给了四套,以后的东西咱们慢慢置办就好。不过,姑娘你说,老太太猛然间就对咱们这样好,是不是有什么说道?”
凝萱摇摇头,表示不解。
凝萱不是有意怀疑这位善良的老嬷嬷,而是近来她惊觉,宋嬷嬷对自己的依赖程度明显加深,凝萱不过十岁大,而且看样子以前也未必就聪明到哪里,要是自己猛然间改变很多,宋嬷嬷迟早有一天会察觉出不对劲儿。
宋嬷嬷见凝萱一脸懵懂的样子,心里便暗暗自责,自己这是怎么了,姑娘这么小,应该是她这个老婆子来挡风遮雨。宋嬷嬷跟自己较上了劲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保护幼崽的决心,脚下的步子也越发的坚实。
凝萱灵动的大眼睛打量着新居,屋子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秀气,看得出这里的家具都是上了年纪的古物,岁月斑斑的痕迹深深烙在它们暗黄的外皮上,只有那些蜜粉色的纱蔓,藕荷色的帐子,天青色的纱窗……却无一不是崭新。梳头桌子上放着象牙镶嵌的豆柏楠减妆一个,明晃晃的宝镜端详在正中,靠着雪墙的一面是悬着月白百蝶湖罗帐子的拔步床,床上铺了一领绝细的席子,放了一个长藤枕,两眼花丝细的单被。
博古架上零星摆了几件玩器,倒是书桌上那支斗大的花囊,插了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似的白茉莉。
二姑娘没呆上多长时间,她屋子里的丫头便来催,说四太太那边的妈妈来说话,雅静哪里敢耽搁,匆匆拜别了凝萱往北四间去。闲杂人都散了,这才留下真正的主仆七人,凝萱坐在高绣墩上,笑望着那四位:“今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宋嬷嬷年长,还请两位妈妈多多的辅助一二,笑槐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小丫头今后便跟着你们笑槐姐姐做事。我这人好说话,可也不爱惹是生非,小桃坞里的两位姑娘都是热心肠的人,难免要对我礼让三分,若是叫我知道谁在背后说三道四,坏了我们姊妹的情分,可就别怪大家扯破脸皮。”
两个妈妈一个姓孔,一个姓汤,看着就知道是老实木讷的人,凝萱心中放心了几分,这样的人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也不会一直屈就在此,怕早寻门路奔好前程去了。倒是那两个年纪小的,眉眼有些脱跳,总是偷偷的打量自己,并不是稳重的样子。
凝萱吩咐了几句,便叫笑槐带着人去抬水,想来可悲,这段日子吃喝都成问题,洗澡沐浴更是件极为奢侈的享受,凝萱早就想痛痛快快的淋一场,今日也总算能心想事成了。
屋中只剩下了凝萱和宋嬷嬷两个,老嬷嬷见凝萱心情上佳的收拾被褥,嗔道:“姑娘也太精细了些,我瞧老太太给的足有十床大被子,咱们巴巴儿的将旧的从紫藤苑里搬过来,不明情况的只当姑娘小家子气呢姑娘年纪小,嬷嬷就怕那些势力的东西欺负姑娘,咱们住的这个东五间,听着比其它两处都大,可位置也最不好,等冬天北风一吹,后院的桃树林根本遮挡不住什么,亏得那个尺素净挑拣好听的说,什么前窗望水,后窗是桃林啊,要是这地方真那样好,当初她们姑娘怎么不选?”
“嬷嬷听凝萱一言”
凝萱打断了宋嬷嬷的抱怨,拉着老嬷嬷坐在绣墩上,缓缓开了口……
第十四章 噩梦
凝萱很清楚,别看宋嬷嬷忠心耿耿,但是心思却单纯,说话也直白,不懂得去揣摩别人的心意,要不然也不会被自己套取了那么多话。死去的宋氏也好,心疼自己的宋嬷嬷也罢,都只是庄子里长大的平凡人,根本学不会朱门侯府里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所以对方一出手,便只能束手就擒。凝萱今后要在这宅邸里生存下去,就一定要仰仗笑槐甚于嬷嬷,为了不叫宋嬷嬷心中失落,凝萱便只能说一些善意的谎言。
“嬷嬷,你看,是这里好,还是冷冰冰的紫藤苑好?”
宋嬷嬷被问的哽住,想了想才小声说道:“要是咱们太太在,自然是紫藤苑里舒坦,可如今咱们是巴不得从里面搬出来。”
凝萱忙趁势给嬷嬷倒了桌上的茶水,笑道:“瞧,到了小桃坞,连水都是现成的,又有姊妹们相伴,想必过了百日之后祖母也能叫我去学里念书,凝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咱们说到底是外来户,二姐姐或是四姐姐中的哪一个要是真将住的屋子挪给我,难道咱们娘俩敢住进去?”
宋嬷嬷听凝萱说“娘俩”二字,心头喜滋滋的,比吃了糖水还甜,她这辈子没嫁人,是望门寡,宋家老太爷开恩收留了自己和一个年幼的兄弟,跟着太太嫁进国公府的时候,宋嬷嬷其实才三十多岁,如今也成了半个老太太。五姑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宋嬷嬷心里已经将凝萱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女,如今听了这话,一颗心更是死心塌地的对凝萱好。
宋嬷嬷咧嘴笑道:“老婆子说的都是气话,姑娘要是不警醒我,恐怕我还做糊涂梦呢”宋嬷嬷压低了嗓门,唯恐被外面的人听了去:“二姑娘摆明了不愿意和咱们深交,四姑娘看着亲热,其实也不过是墙头草,风向使劲儿往南四间刮呢咱们主仆几个今后只管安生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别去惹二姑娘就是。”
凝萱故作不解的问道:“嬷嬷,我刚才还奇怪呢,四姐姐好像很怕二姐姐,可转眼出了南四间,跟尺素又有些针锋相对,看的我好生糊涂”
宋嬷嬷一边拆凝萱的辫子,预备着稍后沐浴,一边回着:“姑娘怎么忘了,二姑娘和四姑娘虽然都是庶出,可一个养在主母名下,一个却是通房丫头的孩子,身份摆着呢,况且,二房那个姨娘得宠,连二太太都得礼让三分,南四间的姑娘自然是水涨船高,跟着生母享福了。四姑娘让着二姑娘不过是让着身份的高低,尺素不过是个丫头,四姑娘又何必给她面子。”
凝萱暗惊,怪不得三哥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到庶出的妹妹,也幸好自己没多问,要不然露馅不说,还可能叫三哥心里生个疙瘩。
三哥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最缜密,要不然哪里会将宋嬷嬷的话一一放在心上,怕自己眼睛疼,找来那样好的蜡烛,怕自己憋闷,有一点新奇的好玩意儿也要送到紫藤苑去。在这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廉国府里,三哥元辉的所作所为,无疑为凝萱点亮了一盏灯火。
凝萱像个小孩子似的恹恹的说道:“那……今后三哥来找我是不是就更不方便了?二姐姐看见心里不一定会怎么想呢”
宋嬷嬷用桃木梳子一下一下通着凝萱的长发,姑娘这头发随了宋家老太太,又黑又浓密,半根叉不分,梳子插上去都挂不住。嬷嬷看抬水的人还没回来,便用一条丝带子先将长发拢了起来,才笑道:“这也不怕,二太太把持的紧,这些年也没叫那个姨娘再生下半个子嗣,如今眼见年岁大了,越加不可能添丁,二姑娘想要顺顺当当的一辈子,还不是得靠着嫡母和长兄?嬷嬷以为啊……三少爷来的勤,那两位小姐才能越加的尊敬姑娘”
“姑娘,水来了”笑槐的声音像百灵鸟似的清脆,后面跟着七八个人,抬木桶的,抬热水的,有条不紊的依次进入内室。
孔妈和汤妈两个力气不小,已经将空浴桶摆在了屋当间,另有几个婆子分别倒进热水、凉水。笑槐在凝萱身边小声说道:“咱们后院便专门有烧水的地方,小桃坞里姑娘多,所以伺候的粗使婆子也不少,那几个都是。她们知道姑娘要沐浴,可管事那里没拨来新木桶,又怕姑娘嫌弃,就先借了四姑娘以前一个旧的,不过姑娘别担心,笑槐亲自里里外外都刷了好几遍,滚烫的水也冲过,和新的也是一般不差。”
笑槐小嘴张张合合,说的极快,偏又使劲儿压低声音,所以口型就小,远远看着,就好像偷吃了什么东西似的蠕动着。凝萱撑不住伏在笑槐身上闷笑,唬的笑槐尴尬的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孔妈和汤妈领着人提着空桶出去,那两个小丫头还想在此伺候,宋嬷嬷沉着脸,一手提一个往外屋去了。笑槐紧紧落了门栓,又合上了窗户,将左右藕荷色的纱蔓放了下来,正好挡在浴桶的前面。笑槐将满盘子的***都洒到了水桶中,一颗颗玲珑娇小的浮在水面上。
凝萱扶着笑槐的手进了浴桶,被热水浸泡着,舒舒服服的嘤咛了一声,浑身的毛孔都疏散开了,别提有多惬意。笑槐听了娇笑连连,却不多话的用布巾子使劲儿擦着凝萱白皙嫩滑的小胳膊。
凝萱闭目养神,还抽空嘱咐笑槐用些力擦,她这小身板,不过十岁,能有什么旖旎的风光,自然也就不怕笑槐看,反正半斤八两,都比太平公主也差不了多少。凝萱好久没这样放松过自己紧绷的心弦了,虽然胳膊给擦的一痛一痛的,可思绪却飘的老远。
前世的自己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没有母亲,只有父亲含辛茹苦的将自己抚养长大,凝萱打小儿就学会了什么叫看人眼色,知道什么是来之不易,凝萱原来的顶头上司书记大人是自己的远房姑父,也是一个野心极重的人,家族怕扶持个白眼狼,不知怎么就找上了刚刚大学毕业的凝萱,其实就是要她替家族看住这个贵婿。
凝萱进市委大院的第一天,人人都当自己是个花瓶,没有安排工作,没有人敢抱怨,到点下班,绝不要求加班……可别以为上司只有一个秘书,除去自己,余下三位都是官场的老姜,整日忙的陀螺似的转。凝萱不动声色,用了一年的时间博得几位同僚的信任,又耗时三年,终于摆脱了花瓶的称号,成为远房姑父身边的得力干将。显然,她那个远的不能再远的姑妈更信任自己,明里暗里叫自己看牢她的丈夫。
凝萱前世的死亡是一次车祸,高架桥上的数车连撞,痛是她脑海中的最后意识,凝萱猛然坐直,激荡起的水花迸溅到了桶外,正拿桂花澡豆往凝萱身上涂抹的笑槐忙轻声问:“姑娘……做噩梦了吧”
噩梦?
凝萱徐徐的重新坐回去,任由水湮没到自己的颈部,笑望着笑槐:“是啊……只是做了个梦”
第十五章 素斋
日影西沉,凝萱拖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镂空的小窗前,慵懒而又盎然的看着园中的景色。果然就像尺素说的,东五间的风景极佳,不用出屋,凝萱几乎可以闻到酸桃子的青涩味道,想想便流口水,如果每天都能这样惬意,不用去想以后的日子该有多好,凝萱甩甩湿漉的头发,暗道自己越发小孩子脾气了,总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儿。
笑槐捧了干净的白纱棉,正给凝萱绞头发,见她甩头,笑道:“姑娘的头发也太滑了些,我都拢不住了”她们姑娘的发髻就是不戴一枝花,也胜过旁人插金戴银。
两边侍立的小丫头忙奉承道:“笑槐姐姐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何曾见过哪位主子有这样乌顺的头发,真叫人羡慕。”
凝萱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缠丝珐琅铜花镜,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透反射出来的光晕,迅速与笑槐交还了一个眼神,继而问道:“你们两个跟在笑槐姐姐身边可习惯?她看着严厉了些,不过心肠却最好。刚才四姑娘在,我也没来得及问,你们两个可是家生子?”
两个丫头比笑槐少不了几岁,都是心思精怪的主儿,一早得了小道消息,说五姑娘身边的笑槐也只是刚跟着姑娘,脚跟还没站稳,更别提什么信赖倚重了,两人暗自窃喜,根本没把笑槐一个烧火丫头当成回事儿,这个时候,谁有本事谁往上爬。
哪承想五姑娘对笑槐不但倚重,还口口声声让她们叫姐姐,二人心里怎能不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