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圈猎场,就把我们那个山村的地全部给没收了,说要该成林子好放养狐狸。一户人给了十两银子,就算是买地的钱了。”
秦大娘缓缓说着,沙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苍凉,“村里的人种了一辈子的地,离了地怎么活啊?我家那口子是个硬气人,忍不下这口气,不仅把银子扔出了门,又带着村里的十几位兄弟一起去了县衙,要讨回个公道来。结果……”秦大娘苦笑了一声,“门阀贵族之下,哪里有我们平民百姓讲公道的机会?公道没有讨回,反而被扣上了刁民蛮横、无理取闹的帽子,人人都挨了一顿板子,我们家那口子因为是带头的,不仅挨了板子,又被判了个‘蛊惑百姓、聚众闹事’的罪名,投到了大牢里。在牢里也没有撑过几天,就……”秦大娘说着,声音低落黯淡了下去,随即又摇了摇头:“连我和小仲,也被牵连发配了荒寨里头去。”
叶薰在旁边听得冷汗直冒,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恶霸地主欺压无辜良民的真实版啊。她还真没有想到秦大娘家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尤其想到害得他们全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如今正坐在车里悠哉哉地养病……
她真有些冲动要脱口而出告诉她们:祸害你们的元凶就在车里,你们去把他打一顿吧。
“娘亲,别伤心了。等我长大了,一定变得像陆谨哥哥那么厉害。把害爹爹的那个坏知县。还有那个什么沈家二少爷统统杀光。”小仲懂事地拉住秦大娘地衣襟安慰道。
叶薰不知道如何表示地转过脸去。她在沈家虽然是丫环身份,但也是锦衣玉食,哪里有机会真正接触这些世间万态、炎凉变故。
每一个时代,总是有无辜地民众遭受这种不幸。所谓的灾厄乱世与太平盛世,差别之处,也不过是这样的民众是多一些还是少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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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走到了营地正中,十几个荒人妇孺正围着几口大锅,里面有的煮着大米,有的熬着菜汤。见到叶薰几个人走近,热情的打着招呼。
叶薰提起精神,点头问好,走上前去接过一碗盛好的米粥。
米粥散发着浓浓的清香气,叶薰小口小口地抿着,一边查看着周围荒人的神情。众人散落在草地上。喝着米粥,吃着干粮。一边谈论着什么,脸上洋溢着的满是喜悦和满足。
叶薰心下有些微伤感,今后这些人会怎么样?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就是彻底断了退路。大周地朝廷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可是看他们的神情,似乎全然没有担心以后的日子。
是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还是彻底孤注一掷。把性命也置之度外了呢?
喝完一碗粥,负责分粥的妇人又递给她一碗,笑道:“趁着还热。快点给车里地病人端过去吧。”
叶薰道过谢,起身告辞了。
端着碗,心情复杂地回了马车掀开草帘,看着依然躺在车里的沈归曦,想到秦大娘地那一席话,叶薰忍不住一阵气闷,没好气地冲他喊了一句:“起来吃东西。”
沈归曦应了一声,爬起身来。
叶薰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忽然想到,那些荒人,应该算是农民起义的一种吧,记得上辈子学过的历史课本里,引经据典反复强调了无数遍,农民起义是正义的,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是……而地主恶霸阶级是邪恶地,是阻碍人类文明地,是……
唉,自己也算是受压迫阶级了,从小根正苗红地接受了十几年的社会主义教育,怎么到了这个时代,反而站在了剥削阶级的一边。
沈归曦坐起身来,却见到叶薰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对视了两眼,沈归曦就觉得今天叶薰地眼神格外诡异。
以往叶薰打量他,总是似笑非笑,他知道那是她在嘲笑他的女装扮相,可今天的眼神却格外不同,总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沈归曦被她看的心里有点发毛,面上却又不肯示弱,沉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那些贱民又要闹什么事情了?还是……有人欺负”
以往听到沈归曦满是不屑愤恨的用这种词汇提起荒人,叶薰也懒得计较他的语气用词,此时听起来,却觉得格外刺耳。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险些忘记了,这小子其实就是个剥削阶级,本质就是地主恶霸级别的,可怜我一个受剥削阶级,怎么就跟他混在了一起,还要任劳任怨地伺候他呢?叶薰无语地想着,按照他以往做的孽,自己应该立刻把他丢出去,让他淹没在人民群众斗争的海洋里才对。
沈归曦被她越看越不自在,终于忍不住直接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叶薰这才转开视线,,想了想,算了,他年纪尚轻,本质说不定还不算太坏,就像那些官府擅自圈定猎场讨好他的事情,他也不太可能知情。再说,总要给犯错误的同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嘛。就算他根歪苗黑,为了凉州的未来,她也要把他扭成根正苗红,五讲四美的好苗子。
只是自己应该从什么角度入手呢?先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讲起,还是从人权宣言开始,告诉他众生平等,身份歧视是不对的。
叶薰眼光一转,落到了眼前的白粥上,便开口问道:“你知道这碗粥是什么吗?”
沈归曦被她问的莫名其妙,低头看了一眼,回答道:“碧玉粳米粥啊。”
“那你知道这碗粥的来历吗?”
“从沈家山庄里面抢来的呗。”
“呃……”叶薰话语一滞,她本来想要点醒他如今吃的是荒人为他准备的食物,他是在受这些被他鄙薄的荒人的恩惠,所以以后不应该和荒人太记仇。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层。
叶薰随即转过话题继续说道:“就算是沈家的粮食,也是荒人辛苦栽种的,整年的汗水辛劳所得……”
“碧玉粳米不是江南州的特产吗?”沈归曦听得莫名其妙,打断她的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朽木不可雕也。懒得进行迂回教育了,叶薰直接沉声说道:“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以后不许再这么称呼那些荒人。”
沈归曦只以为她是生怕自己露出破绽,并没有多想,径自轻蔑地说道:“有什么不妥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等我伤好,马上就能够杀光他们。”
这句话一入耳,叶薰顿时火气上来,提高了声音喝问道:“你凭什么杀光他们!如今你吃的喝的,养伤的药材,哪样不是荒人给的?竟然还要杀光他们?!简直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发疯了?”沈归曦满脸的难以置信,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叶薰,随即毫不逊色地冲着她低吼了回去:“难道你忘了,是谁追杀我们沈家,是谁害得我和你掉下悬崖,险些九死一生!这些乱民为非作歹,不尽早收拾,到时候你知道凉州会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受害吗?”
叶薰原本还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却忍不住想要冷笑,尖刻讥讽道:“为非作歹、祸害百姓的是你沈小侯爷吧?”
沈归曦被她嘲讽的口气也惹得恼火起来。他这些天伤势严重,一路叶照料着她,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孩子这般亲近过,心里逐渐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时见了叶薰这般冷淡如冰的态度,只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本来你就不是好人,还敢说别人的不是?”叶薰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沈归曦只觉得此时叶薰的态度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所谓,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气冲冲地喝问道:“你是被这些荒人弄傻了是吗?你刚才去了哪里?”
叶薰被他握住的地方正是左手腕,扭伤本来就没有彻底痊愈。沈归曦不注意之下用力又大,轻微的“咔嚓”一声传来,叶薰只觉得手臂奇痛,火气“噌”地上来了,“我是傻了,不傻了能够救你这个祸害吗?自从遇到了你,就从来没有好事。早知道让你泡冷水泡到死算了!”
说着手一甩,推开沈归曦,就要跳下车去。
沈归曦想要伸手拉住她,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去。叶薰也不看他,径自跳下车,向营地中心跑去。
第五卷 关山长阙烽烟起 第八章 复发
八章
这一路同行,叶薰没有少贬损沈归曦,尤其对他身上的衣着,更是她嘲讽戏弄的焦点,一开始沈归曦还吃惊气愤怎么有这般不知礼教,不分尊卑的丫环,纳闷沈归暮难道平日就是这么和她相处的?但日子久了,也逐渐习惯起来,对于一些无奈的话语和眼神,就干脆当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刚刚叶薰的那一番话,比起往常,其实并不是如何犀利尖刻,但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宛如一把钝刀,生生扎进心里头去,带来猝不及防的痛疼。
沈归曦一个人坐在车里,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蔓延上来,气闷之中又有一种酸楚,堵地厉害。想起叶薰临走时候的眼神,更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浸到了冰冷冰冷的水里,全身冷的发颤。
察觉到胸口刚刚痊愈的伤势又有复发的迹象,他强忍着不适,想运气压住伤势,内力刚刚提起,却觉得胸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叶薰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她一口气跑到了营地中心,才放慢了步子。
她急匆匆跑出来,其实并不是被沈归曦气的,而是刚刚在车里和沈归曦争执的时候,就听到马车外面喧哗不已。她猜测是陆谨带领的队伍返回了,心里急着打听沈归暮他们的消息。
走近了营地,插在篱笆上的十几只火把将营地周围照的恍如白昼,果然草地上多了一队陌生的人马,都是清一色地骑兵。还有不少荒人零散围绕。众人熙熙攘攘。
不一会儿,几个看似领头地荒人簇拥着一个人从队伍里走出来,径直进了中间的那座营帐。周围都是荒人在把守,防备严密。叶薰只能远远看着,来回绕了一圈,也没有寻到接近的机会。
这些返回的荒人兵马各司其职,精干谨慎,虽然衣衫褴褛,但看他们的行走举止,竟然有一种训练有素的气度。甚至让她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沈家的精锐侍卫。
叶薰无奈,只好转而走向后营。
这次返回的都是骑兵,几十匹高头大马被拴在这里,打着鼻响儿,低头嚼咬着干草。
马匹后面还有几辆大车,里面走出数人来。叶薰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些人的衣着形貌。似乎是胡人,脸上颇有扑扑风尘之色,却掩不去其中的精明事故,看模样应该是远行地客商。只是客商来这里干什么?叶薰暗暗纳闷着。
左右查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沈归曦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发现新的俘虏。叶薰放下心来。
她不过是绕着营地外围的简易篱笆绕了两圈,已经有守在营帐周围的荒人将警惕的目光投向她了。当下叶薰也不敢多呆,转身返回了自己所在地外围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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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车子。沈归曦依然背对着她躺倒在车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叶薰的眼神落到旁边搁置着地粥碗里。满满的白粥一口都没有动过。
看来是被自己气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叶薰偷偷吐了吐舌头,她向来不习惯和人记仇,无论什么不愉快,隔夜就抛到了脑后。刚才沈归曦的态度是让她烦躁,但想一想自己的那些话语,也觉得有些太刺耳了,他现在还是个病人,而且他地家人正生死未卜,自己也应该体谅一些。这么想着,心下微感歉意。
她爬上车,轻轻推了沈归曦一把,问道:“怎么不吃饭?”
沈归曦没有理她,只是身体向里动了动,像是躲避叶薰地碰触一样,虽然动作轻微,但生气拒绝的情绪却清晰地表达出来。
叶薰叹了一口气,又是这种别扭的性子,我都主动求和了,难不成还要我求着你大少爷赏脸吃饭吗?
相处这些日子,她也知道沈归曦执拗地性子,自己再劝只怕也没有什么效果,不如等他消了气再说吧。当即将那碗粥端到行李架上,笑道:“你什么时候饿肚子了,记得起来吃啊。”
说罢将一张草席子横在两人中间,当作屏风,又将油灯拿下。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正准备熄了灯躺下睡觉,昏黄的灯火摇曳,光影错落掠过车内,叶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发现草席上有几片发暗的斑点。
叶薰一怔,她白天的时候刚刚把席子刷干净了啊。
举着油灯凑近了仔细看去,席面一片明净,细缝里却残留着隐约的深色。像是血迹被擦过的样子,她嗅了嗅,仔细闻起来,空气里也隐约有些血腥气。
叶薰心里一沉,她连忙将席子卷到一旁,凑到沈归曦身边拉住他的胳膊。
“你干什……咳……咳咳……”沈归曦似乎不堪忍受她的骚扰,不耐烦地低吼道。可抗议刚刚说了一半,就被连续的咳嗽声打断了,声音里有隐忍的痛苦传来。
叶薰不理会他的抗议,直接扳过他的身子。他苍白的脸色和咳出的鲜血猛地映入眼中,叶薰心里一颤。
沈归曦想不到叶薰这么大胆,一时没有防备,让她扳过身子,顿时恼羞成怒,再加上他伤势复发,两相交加,更是气血攻心,脸色当即一阵诡异的泛红。
见到他气势汹汹瞪着自己的样子,叶薰有些心虚,又忍不住着急,问道:“怎么又吐血了?你脸色不好,是伤势又复发了?”
沈归曦没有说话,只是蹙着眉头抹去嘴角的血迹,然后转过身子,赌气一样不去看她。
叶薰暗暗叹了一口气,这种受不起挫折的小孩子脾气,也难怪他旧伤复发。只是也不能这么把他放着不管,她迅速地打开枕头旁的小包裹。拿出几株药草。转头对沈归曦说道:“你先等着,我去给你熬药去。”
说着跳下马车,转头看到架子上的白粥,她一并端了起来。米粥已经凉了,既然要去煮药,一起温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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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薰向看守打了个招呼,匆匆饶过外围地人员,来到秦大娘歇脚地马车前。
她抬手轻轻敲击了马车门数声,车门推开,却是小仲睡眼惺松地探出头来:“叶薰姐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来借锅使用的。”叶薰解释道,又向车里看了看,问道:“秦大娘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