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俱都笑而不语,了然大师笑得更慈悲了:“不拘如何,能保得娘娘凤体安康就是大善。”
余冯苏轻咳一声,表示赞同:“我辈行医之人,讲究的就是个悬壶济世,不管年龄大小,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
安怡立于殿外,把殿内众人的各种神态看得清楚明白,那护送她过来的小内监得过谢满棠的吩咐,见她伫立不前,便好心提点她道:“安大夫,余院判说得对。不拘年龄大小,能给太后娘娘治好病就是好大夫。”
安怡从来对别人的好意都抱着十二分的感激,当下朝小内监轻轻一礼,笑道:“多谢你了。”
小内监笑笑,引她入内,一板一眼地把她的身份介绍给在座众人知晓。众太医俱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略微与安怡点点头就算了,唯有那漂亮和尚了然端庄肃穆地回了安怡一礼。
无人告知安怡何时给连太后诊治,也无人告知她连太后的相关诊状,太医们继续旁若无人地为了一味药的用法用量争辩个不休,了然则耐心地数着他手里的砗磲念珠。安怡抱着自己的大药箱,安静地听着太医们争辩的内容,连蒙带猜地把连太后的病情统筹了个七七八八。猜着自己之前开出去的那张方子始终是没被采用,不然连太后也不至于病重如此。
“你这个小大夫倒是沉稳!”一个白面无须,着朱红内使服色,胖得和白馒头似的内监稳步进来,缓缓在殿内众人面上扫了一圈,示意安怡:“请安小大夫随老奴来!”
安怡认得这白馒头似的老头儿,正是那日她随谢满棠前去爱莲馆时在垂花门前遇着的那一位。想来当是连太后身边最得力信任的大太监吧?安怡背起自己的大药箱子,安安静静地跟在白馒头大太监的身后朝外走去。
才见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胡太医立即站起来往余冯苏身边凑了过去,正要开口间,余冯苏板着脸朝他一摆手,淡定地道:“继续。”继续追问逼迫了然和尚拿出主意开方子,至于安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小女子,只要机会合适,轻轻就弄死了,此刻大可静观其变,不必放在心上。
深且空旷的大殿里阴寒刺骨,所有的宫人都犹如隐没在黑夜里的影子,无声无息,面无表情。若非是前方的白馒头老太监描述连太后病情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安怡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进了另一座阎罗殿。
“来了?”江姑姑十分客气友好地同白馒头老太监打了个招呼,问安怡:“都听刘总管说了吧?太后娘娘已经昏迷整三日了,水米不进,更别说是吃药。”再这样下去,即便是病情不继续恶化也得被生生饿死渴死。
安怡就知道白馒头老太监姓刘,果然是连太后身边最得力信任的大总管,但此刻不是她和刘太监示好套近乎的时候,便只是十分客气地谢了刘太监,按着规矩净手观望连太后的气色外表,再诊脉。经过详细检查后,她有了七分把握,剩下三分,是对于连太后的身份和这座冷冰冰的宫殿的不信任和担忧。
“如何?”江姑姑和刘太监对安怡抱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因为她的年轻和不了解而不太信任她,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吴菁的关系而把她视为救命的稻草。
此时不出手,何时才出手?安怡道:“娘娘这是累年的老病,早年身体年岁轻时用药压着,所以一直未显。现下是感了风寒又一次饮了太多酒,所以才激发了旧疾,想要娘娘清醒过来,一般的药石并无太大作用,必须兵行险着。”
说白了,连太后的病因很复杂,早年的遭遇掏空了她的身子,又因为服用过毒药,所以才会导致目前昏睡不醒的情形。江姑姑和刘太监都是连太后身边的旧人,对从前那一段险恶的光景心知肚明,闻言俱都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交换着意见。
刘太监问道:“怎样叫兵行险着?”
安怡平静地道:“百会穴为百脉之会,百病所主,须得用金针深刺百会,再辅以其他要紧的穴位,因为风险较大,所以叫兵行险着。”
刘太监不由为难起来:“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这个法子之前那叫了然的和尚也提过,但当场就被在太后身边伺疾主事的莫贵妃拒绝了,要叫提出最为稳妥且见效快的法子来。可想而知,安怡这个法子定然通不过。
正文 第125章 退无可退
“若是前几日,我尚有其他法子,如今却是只有这样一个法子了。”安怡小声问江姑姑:“姑姑,我之前开出的药方没用么?”
江姑姑摇头不语,太医院的一帮蛀虫,不但自己没用还生怕别人超出自己去,借口没见过此种用药方式,要好生查验过后才敢给太后用。还没等他们拖沓完,太后这里就病倒了。但安怡的法子她和刘太监也不敢随意支持,他们虽然都巴不得连太后好起来,这样他们才能继续荣华富贵,但若是安怡失败了,就意味着他二人可能会失去性命,祸及亲朋。
忽有男子于殿外朗声道:“既然法子可行,何不一试?”
有女子温柔答道:“臣妾仔细问过余院判等人,这法子太过凶险。风险大于实际,太后娘娘年老体弱,怕是当不起这样猛烈的法子。”
说话间,一个两鬓斑白、浓眉深目的中年男子和个美貌温柔的宫妆女子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不等别人提示,安怡已经猜着来人的身份并迅速垂头拜倒下去。
“这不是多礼的时候。”中年皇帝很不高兴地指着安怡道:“你说这法子可行,你可敢自己刺自己一遭?”
内殿内鸦雀无声,医者不自医,这世上有哪个大夫会拿银针刺自己的穴位呢?何况是百会这样重要且不顺手的穴位。
江姑姑和刘太监都是暗自叹息了一声,固然圣上是为了稳妥起见,但也说明并不看好这种治疗方式,若是安怡知趣,就该知难而退。纵然不能一展身手,却也可以保得身家性命无虞。
“我敢!”安怡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声音却异常的清晰稳定,她生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又再重复了一遍:“回圣上的话,民女敢!”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胆大。皇帝由不得多看了几眼这身形修长,容貌美丽精致,却只梳着简单马尾,毫无多余装饰的年轻女大夫,沉吟片刻,问道:“你是谁?”
安怡略微抬起头来,朗声道:“民女是昌黎县令安保良之女安怡,师从吴菁,此番随谢大人入京,特为太后娘娘诊病而来。”
“吴菁的徒弟?”皇帝稍许动容,看向左边的太监总管马师曾:“安保良是天安三十五年的进士吧?”
马师曾忙道:“圣上圣明,安保良是京城人士,天安三十五年进士,曾为户部给事中,神龙三年因韦庶人一案而被贬至昌黎任县丞,前不久才升任的县令。”
安怡忍不住偷瞄了马师曾一眼,没想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居然记得安保良这无名小卒,也不知是否谢满棠从中做过功课了?她却不知,马师曾之所以能成为太监总管,那是因为他记忆力超群,堪称一本活记事簿,但凡皇帝要问的事,他总能答上一二,且鲜有错误,这样他才会得到皇帝的重用。
皇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龙行虎步地走到一旁坐下,淡淡道:“行来。”
这话没头没脑的,安怡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太监忙提醒她道:“小安大夫,您可要帮忙?”
安怡这才明白,皇帝这是要当众检验她的手段。
所谓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别人不信她,那她就要让别人信她。安怡平心静气地告了罪,再谢过刘太监的好心提醒,熟稔地将一套明晃晃的金针铺开,镇定自若地坐下,手持金针先刺自家百会穴,再刺其他头部穴位,手势优雅如兰绽放,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流畅优雅自然,毫不停顿。若非是自己给自己行针,怎么看都觉着有些怪异,她的熟稔和流畅程度几乎可以是完美。
“还算有些本事。”皇帝的唇边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身边的宫装丽人见状,忙赞同道:“真是想不到这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段。”她容貌艳丽,声音温柔透骨,是一个让人见之忘忧的美人,正是如今颇受皇帝爱重的莫贵妃。
皇帝不置可否,只看安怡取了针,人也平安无事,便道:“朕准了!”
安怡不由大喜,却又听皇帝缓缓道:“太后凤体珍贵,你若是救得太后,朕重赏。若是救不得,朕便要整个安家陪葬!你可想清楚了?”
莫贵妃吃惊地小声劝道:“请圣上三思……”即便是孝心可嘉,想要母后清醒过来,也太过冒险了些。放着满院老道的太医不信,偏要听信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的话,这,怎么看都不妥当吧?
皇帝朝莫贵妃挥挥手,利如鹰隼的眼睛牢牢盯着安怡,不容拒绝,不容推辞,哪怕就是让她去死,她也得笑着去死,并且要死得好看的意味。
退无可退,安怡有些疯狂地想,这陪葬的整个安家是否也包含了安侯府呢?若是,那她只需把针行偏些许,就可轻松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只是可惜白白放过了田均和张欣那对贱人。她都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着这样疯狂的想法,手却可以如此平稳,甚至于在下针的同时,脑海里同时浮现着那本师门不传之秘中的针诀与要点。
这个寒冷的雪夜,对于宁寿宫中的人来说是一个格外漫长寒冷的雪夜。当皇帝准许安怡冒险为太后行针刺穴的消息传到偏殿,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太后病情和方子的众太医齐齐哑了声。半晌,了然和尚手里的数珠发出一下细微的相击声,惊醒了殿中众人,宋太医气愤地抖着胡子道:“荒唐!真是荒唐!”也不知是在说皇帝荒唐,还是在说安怡荒唐。
余冯苏冷着脸不说话,了然和尚却是慈悲一笑,半垂了凤眼轻声问道:“老太医何意?”
哪怕借给宋太医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皇帝荒唐,当下只能垂了老眼装糊涂,了然和尚也不穷追,而是慈眉善目地继续转动手里的佛珠,显得无限慈悲。
偏殿中的每一个太医都觉得很难熬,他们不敢和同僚对视,生怕给同僚看出自己的阴暗心理他们都巴不得安怡一针致命,直接把太后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这样便可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安怡一个人身上去,也不会显得他们这群吃皇粮俸禄的太医庸碌无能,更可以让他们从此在太后病重难治的这个漩涡里脱身出来。
正文 第126章 横空杀出
五更鼓响,鼓声透过苍茫的夜空和犹如棉絮一样越来越厚密的雪花,响彻了整个京城。静寂沉睡的宫城随着这鼓声渐渐醒来,灯光依次亮起,人声渐起。
枯坐半宿的谢满棠从御林军值守房里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朝宁寿宫所在的方向看去。
此行凶险,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当初并不看好安怡。她年轻,有野心,精力充沛,他并不反感,因为从某方面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都只是为了过得更好一点,成全心中的梦想而已。但他却以为对于安怡的野心来说,她的年轻和生长环境单纯是个致命伤野心勃勃却经验不足,怎么看都是个来送死的货。
若是上次安怡能打动连太后,让连太后直接同意她行医诊治,他尚有把握将事态发展控制于掌中,但事情发展并不如他所愿,到了今夜,一切都再由不得他。不但由不得他,也由不得那位皇城的主人,天意难测。
谢满棠想起安怡那双野心勃勃、仿若暗藏着熊熊野火的漂亮眼睛,觉得额头一抽一抽地疼。如果这丫头败了,想必他也会受牵连吧?就不知道那位会怎么惩罚他?但不管怎样,他总还能替这丫头收一收尸骨,再问问她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替她了结心愿也就算是相识一场,对得起她了。
但想到就要从此看不到安怡,谢满棠突然又觉得分外遗憾和可惜。除了她之外,他从未见过谁能同时拥有一双暗藏野火的眼睛和一张素美安静如木兰花瓣的脸,明明是矛盾的组合,却又出奇的和谐吸引人。
他不想要她横死于这宫中,那身本领和天赋死在这样的污水沟里,当真可惜了。谢满棠转头对着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微笑着道:“太后娘娘病情这样的重,周老太医如何不在跟前伺候?”
“周老太医这些日子一直在为皇后娘娘诊治。”小太监讶异地看向谢满棠,只见昏暗的灯光下,谢满棠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眼睛黑如深渊,牙齿闪着寒光。小太监微微一凛,躬身退下,疾步往皇后所居的坤宁宫行去。
一滴汗水从安怡光洁的额头上滑落下来,江姑姑利索地将白棉帕子快而轻地替她擦去,安怡聚精会神地捻动指间的金针,将所有注意力专注于那小小的金针之上,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记皇帝才刚狠狠地威胁过她,忘记了她的恩怨情仇和学医入京的初衷,更忘记了自己的安危和得失。她只记得自己想唤醒身前的病人。
皇帝等得有些不耐烦,几次想出言相询,都被安怡的沉静专注所感染,便也沉默不语。殿外有轻微的动静传来,皇帝的不耐烦和焦躁正好找到一个突破口,他狠狠瞪了眼马师曾,马师曾忙快步出去一看究竟,须臾回来后,有些为难地欲言又止。
“什么事?”皇帝很不高兴,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因为安怡的专注而小声了许多,莫贵妃却察觉到了,美目盈盈地先看了眼皇帝,再看向全然忘了周遭一切的安怡,若有所思。
马师曾轻声道:“周老太医和余院判吵起来了。”
皇帝眉毛一拧,杀气外露,马师曾低头哈腰地继续解释原因:“周老太医奉了皇后娘娘之命,从坤宁宫赶过来参与诊治,因小安大夫正在施针不敢打扰,便去了偏殿和众太医一起商讨太后娘娘病情……不知怎地就和余院判吵了起来,他指着几位太医骂他们私心太重,尚且不如一个小女子尽心尽力,因公忘私呢。”
皇帝冷笑了一声。
马师曾低眉垂眼地后退一步,隐没入灯影里,悄悄看了眼莫贵妃。莫贵妃安静地坐在一旁,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整理着素净的袖口,看上去照旧温婉,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不高兴了。
也难怪,那位了然和尚就是莫贵妃的娘家兄弟莫天安送进宫来的,提出的诊治方案也和安怡的一样,但因莫贵妃觉得风险太大,有可能会拖累莫家和她自己,便借着太医们的私心和谨慎否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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