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良久,相思轻轻道:“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不回华音阁么?”
在她的心中,在这里,卓王孙是卓王孙,相思是相思,但回了华音阁之后,卓王孙便是阁主,而她就是上弦月主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湖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可以让往事重新灼显,但她心底深处,却希望这一感觉能延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卓王孙柔声道:“当然可以了,不过现在不行——我们至少需要一座房子。”
相思笑了:“房子?”
卓王孙点头道:“那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送你一所房子,但今天已不行了。”
他猛然记起,睡莲、湖泊,不过是个礼物而已,是的,是他要历练自己,杀死相思的礼物。他怎么能沉缅于自己的礼物中呢?
卓王孙立即问自己道:你能杀死站在你面前、笑着的这个人么?
他审视着相思,审视着自己,然后回答:
我能。
那就浸得更深一些吧。
于是他笑着对相思道:“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相思柔顺地点了点头。夕阳照得她心暖暖的,她紧紧握着手中残缺了的睡莲,仿佛抓住了一生企盼的幸福,永远不再放开。
第二日之木屋
莲花依旧盛开在醉莲小筑中,淡淡的流水洋溢着淡淡的香气。相思依旧淡然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若是细心的话,可以看出她薄施了些粉黛,她在期盼着。
果然,天还很早,卓王孙就来了。相思立即站了起来,卓王孙握住她的手,两人并没说什么话,一齐向那片湖走去。
阁中众人更是惊讶,但依旧没说什么。华音阁中,阁主予取予求,又有谁敢过问?
湖水依旧清澈,昨日盛开的睡莲,今日依旧鲜媚。相思偷偷瞟着卓王孙,见他脸色甚和,于是笑道:“你送我的小屋呢?怎么我没看见?”
卓王孙凌空指点道:“就在这里。”
相思四顾良久,但见青山绿水,古树浮云,就是没有小屋。她笑道:“难道,今天这件礼物是隐形的?”
卓王孙笑道:“看到这些树没有?我们就来个伐木造房。”
相思讶道:“我们?”
卓王孙点了点头。
相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名满天下的华音阁阁主,要和她亲手造房子?这要是传出去了,正道那些人不笑傻了才怪。但她随即释然:在这湖边,卓王孙就是卓王孙,相思就是相思。放下了重重光环,他们只是他们——一对在荒漠的湖边一起伐木建造小家的人。
也许他们两个亲手造的小屋,也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吧。相思突然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感动。
像他们两人这样的武功,要造房子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
要的只是天都剑。
天都剑乃华音阁历传阁主的佩剑,已经至少数百年没有沾染过鲜血,只作传教信物,从不用于御敌。即便是历任华音阁主,也素少将它带在身旁,却不知为什么,卓王孙带它一起来到这只属于两个人的湖畔。
而在这片湖边,天都剑惟一的用处就是一连斩了十几棵巨大的橡树,然后将他们裁成整齐的方条,深深植入了湖边高处。相思一面量着方条之间的距离,一面指点着卓王孙应该怎么裁,怎么植。忙了两个多时辰,他们的房子的根基就矗立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粗大的橡木,均长四五尺,被卓王孙用掌力深深击入了地中,只露出一尺多高。这些橡木桩围成三尺见方的地基,卓王孙再用剑削了两尺多的木桩,将地基内钉满。于是,一个木屋的基础就出来了。
相思很高兴,站在地基里,不断想像着当木屋造成之后,应该怎么布置,怎么装饰。有卓王孙在,自然不用她动手,她惟一的工作,就是构思。构思木屋是什么样子,构思木屋该怎么装潢。
她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什么东西都不要从华音阁中拿来,他们自己做。因为她私心中认为,这片湖泊是她跟卓王孙所有的,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是卓王孙,而她才是相思。他们永远停留在多年前他从水中捞起一朵睡莲的时候。
那时,没有华音阁,没有江湖,没有天下,有的,只是夕阳下相对而笑的情人。
是情人么?停下休息时,相思想着。
也许是吧,至少他们共同拥有了一朵睡莲,还有这个小木屋。她决定要让这个小木屋里充满了专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她要的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同时要装满记忆,她的,也是他的记忆。
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吧,那么就让他的心中有座小木屋吧。相思静静地想着。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就微微侧着,上面漾着静静的笑容。她的手中随便拈着一朵睡莲,她就如这莲一般,丰足而满意着。
卓王孙收剑在手,他看着相思这样笑着,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的平静。杀戮的江湖,纷争的岁月,一瞬间离他好远好远。
天下,得到了会有什么不一样么?无敌呢?卓王孙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那时,他会有这样平静的心情么?
那为什么不就此停住?
卓王孙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多想。
如果得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先伐树吧。
中午他们并没有回华音阁,相思坚持要留在这个还没盖完的小木屋里,由她来解决吃的问题。她的解决方法很简单,由卓王孙从湖中捉了两条鱼,由她来生火烤着吃。
坦白说,她的烤鱼手法很生疏,这两条鱼是在没什么滋味可言,但卓王孙吃得很有滋味。也许他也会累、会饿吧。
相思将手中的半条也给了他。
这才像是生活,不是么?看着卓王孙接过那半条鱼竟然有了馋得表情,相思忽然觉得柔情无限。
江湖,又远了一些,而夕阳,便又近了些。
午后卓王孙依旧挥舞着天都剑,砍伐树木,将之做成一寸厚的木板,用木钉子将它们钉在地桩上,渐渐搭起了一个房子的形状。相思坚持将屋顶的一半做成平的,并做了个梯子,可以随时登上屋顶。卓王孙一一按照她的意思做了。
于是,一座木屋的雏形就建立起来了,矗立在这座湖泊的东岸上。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温馨起来。
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得厉害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被这些精灵占据。
相思跟卓王孙躺在屋顶,望着这些星光,都有些痴了。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
今天,是他出剑最多的一天,哪怕是面对最顶尖的对手,他也不会出那么多的剑的。何况,这每一剑,都没有杀戮,为的,只是她的梦想,一个女孩对家的梦想。
山中的星光分外亮些,但却照不出影子来。这让两人看上去都有些通透。银河蜿蜒穿过天际,从天的这一头,一直甩到另一个尽头。相思眼神朦胧地看着长天,忽然道:“世人都说牛郎织女苦情,但他们却可以一年一度相会,生生世世,永远如此。”
卓王孙笑道:“争得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相思轻叹道:“你说等他们老了后,还会每年相会一次么?”
卓王孙道:“我倒是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仙人不会老吧。”
相思道:“但我们都会老的……”
她有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会记住这座房子么?”
卓王孙点了点头,他默默对自己道:杀了你后,我会记住这房子的。
相思也点点头,道:“我一定会记住的,因为我亲手做的东西并不多。”
这句话莫名地打入了卓王孙的心中。他一生顺遂,所求无不得,但他亲手做过的东西又有多少?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这间简陋的小木屋,或许,就是他第一次亲手做的东西吧。
躺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上,竟然是如此的平静。卓王孙不禁有些沉迷于这种气氛,没有了相思之后,我还会来这里么?
卓王孙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相思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天下,小鸾,还值得自己守护么?
当然值得。卓王孙摇摇头,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第三日之集市
太阳才升起,相思就跑到了虚生白月宫,恰好卓王孙也刚出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相思来,因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像个村姑。只是哪里的村姑,有这样娇艳的容颜?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笑着递给卓王孙,脸上满是期待。
卓王孙不知道她搞些什么鬼,进屋打开看时,只见是一套粗布衣裳。他换上之后,临镜一照,那衣服剪裁得极为粗糙,自己俨然是个村夫。他也不禁失笑,相思在一旁笑道:“快些走吧,要让他们看见了,必定会笑话死我的!”
她拉着卓王孙,向华音阁外走去。奇怪的是,她并不是要去那个湖泊。卓王孙有些惊疑,但相思不说,他也就不问,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山下。又走了三四里路,猛然人声鼎沸,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之上。
这个镇并不大,但今日恰是集会之日,四乡八屯的人全都来了,买的买,卖的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相思笑道:“我们的小房子刚建成,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买些回去好不好?”
卓王孙又有些想笑,华音阁里什么没有,还要从这里买?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买吧。好在此处赶集的乡民都朴实之极,也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不对来。他们拥挤在人群中,只觉这个新鲜,那个也奇怪。集会中什么东西都有卖的,相思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脸上的笑容再也掩盖不住。
但当他们真的要买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都没有钱。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上弦月主,他们哪有花钱的时候?他们又知道钱是什么?两人虽然都常行走江湖,但衣食住行,却都不由自己操心,对于钱之一物,绝无任何认识,自然更不会带钱在身上了。身在华音阁中,自然万事不萦怀,但此时到了这个集市上,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华音阁的阁主与月主竟然会没钱,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两人搜着身上,刚换了衣物,当真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卓王孙忽然喜道:“对了,我还有一块玉佩的!”
他从衣带上解下来一块羊脂白玉佩,笑道:“这是京城聚宝斋的镇店之宝,严道明用三万两银子买来的,这集市上肯定有当铺,我们将这玉佩当了,就有钱了。”
相思大喜,两人兴冲冲地一路问,一路向当铺冲去。当铺朝奉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块玉佩,两眼浑浊地看了一眼冷笑道:“什么破烂玉?仿的吧?”
一面连珠价地指出了这玉几十处瑕疵来,一面文不加点地写好了当票。卓王孙接过来,看时,只见当票上赫然写着:“足色纹银三钱。”
三万两银子的玉佩居然只当三钱?相思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卓王孙挥挥手,叫那朝奉将玉包起,拿钱出来。那朝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见他们衣服虽粗,但人才尚有几分,跟乡屯粗人大有不同,料定他们是大户人家私奔的小妾与奸夫,不屑地甩了三钱银子出来,将玉佩收起,随随便便扔在了角落里,与乡下人当的衣衫堆在一起。
他也许永远想不到,把这整个当铺卖了,都未必够得上这块玉的真正价值。但卓王孙只是笑笑,带着那三钱银子道:“钱不多,你要节省着点花!”
相思紧紧攥着这三钱银子,大声道:“我一定要用它买光我所有需要的东西!”
她挽着卓王孙的手,兴冲冲地向人多地地方钻了过去。
如果不是来到了这个集市,卓王孙也许永远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王者与平民也许永远是隔离的,因为不论他们如何体恤下民、如何想为万民谋福祉,他们与柴米油盐也是隔离的,而隔离了柴米油盐,他们就无法看到万民的真正生活。
而这个小集市,就是民生最真实的地方,因为这里交来汇往的,就是柴米油盐。每一分一毫的银子,几乎都是被掰成两份花的,为了秤高点低点,就会争执半日,其紧张程度,绝不亚于高手之间的争斗。
相思攥着手中的银子,也是极为激动。三钱银子,她本以为这么好的玉佩换来的三钱银子,肯定非常非常的多,但一问货物的价格,她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贵!”
一张很普通的镜台,就要三钱银子,好一点的,甚至能卖到五钱了。相思的预期,本想买一张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盐,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买回去,以后就有个完整的小窝了。
这一问价,几乎将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遇了不少,从未皱眉过,但此时,这卖镜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几乎立即哭了出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回去找严道明要些钱,然后再来买吧。”
相思执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钱!”
卓王孙有些不明白,严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他的钱就是华音阁的钱,华音阁的钱统统都是他的钱,跟这三钱银子有什么分别么?然而,在相思看来,却有极大的分别。因为,这三钱银子,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钱,而那间木屋,也是他们共有的,一旦夹杂了华音阁的东西,那么湖边的卓王孙,就不再是卓王孙,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争的事情,但卓王孙又怎能明白她这怪异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镜台旁边,抚摸着镜台上的纹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这镜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两银子。那橡木跟他们的小木屋极为相配,镜台上还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也不知是由于雕刻的时候一点点失误,莲花的一瓣上,还显出一点残损的痕迹。
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莲花啊。
她想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