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的质疑、压抑、思念忽然全部被她这样的笑容抹平,在到处是化雪的冷风和飘着煤烟味儿的空气里,沈国栋的眼前却是一片春光明媚花红柳绿。
他一直死死坚持,咬紧了牙不听不看地闷头往前走,终于熬过几乎要把两个人都要冻僵的寒冬,终于看到了他们可以幸福的希望。终于。
沈国栋紧紧捏了一下口袋里的钥匙,那是陵安最好的煤矿招待所贵宾房的钥匙,他却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他更喜欢在这个校园里的小丫头,让她这样毫无负担地笑,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是我的家长,虽然没我二哥长得好看,可比我二哥有权威。我所有家长同意书都得他签名才行。”周晚晚笑嘻嘻地给大家介绍沈国栋。
沈国栋对一群小姑娘好奇的围观有点不适应,客气了几句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
长得不好看脾气还不好。沈国栋又有了一个新缺点。
“看,那个就是静安湖,”周晚晚跟沈国栋随意走在校园里。给他当导游。
“当年刚建校,学校的面积还没这么大,那边那一片教工宿舍住的还是一个纺织厂的女工,还有家属养鸭子,就在湖里放养。每天女工吵鸭子叫,扰得课都上不好。校长以前受过西式教育,非常绅士,想让他们安静一点又不好意思直说,就给这个湖取了这么个名字。”
沈国栋看着那个不比北大泡子大多少的灰扑扑的水泡子,再看看兴致勃勃的周晚晚,非常配合地问,“后来呢?那些女人和鸭子能明白你们那个老学究校长的意思?”
周晚晚笑得眼睛弯了起来,“后来后勤主任跟女工们商量,他们不放养鸭子就把他们的鸭蛋都买来。问题就解决了。”
沈国栋也笑了,“你们校长吃鸭蛋吃得更烦鸭子了吧?”
“没吃两年,就被打成右派了。”周晚晚踢了一下脚下的小石子,忽然就没了兴致。
那位绅士又满腹经纶的老校长在前世她上学的时候终于平反,却已经病故在下放的林场,再也没机会回来看一眼他一手建立的学校了。
全陵安地区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他的弟子,他弟子的弟子,他死的时候手边可能连一本书一支笔都没有……
“你们校长叫什么?老校长。”沈国栋望着静安湖,忽然就觉得它不那么难看了,读书人真是有意思。取个好听的名字就能把一个小水泡子变得不一样起来。
“林慕白,不过后来被强制改名字了,说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都是走白专路线。不积极学习*泽东思想,只埋头搞学术研究,追求成名成家。我也不知道给改成了什么。”
老校长平反的时候用的还是原来的名字,听说是他的遗愿。
“那边那个禁止钓鱼游泳的牌子是怎么回事?这么个小泡子……这小湖还能游泳?”沈国栋赶紧转移话题。
周晚晚果然又有了聊天的兴致,“这个小湖其实是当年日本人建房子取土的地方,有些地方还蛮深的。竖牌子的地方就是可以钓鱼游泳的地方,那块牌子就是一个指示牌,告诉来游泳的人‘此处可以游泳,有鱼’!”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很多东西是他们无法改变的,所以暂时的感慨唏嘘过后,他们还是得尽量让自己放下,然后努力调节心情,过好自己的日子。
周晚晚又带着沈国栋往食堂的方向走,“那个篮球场看着挺大,十多个篮球架,其实还没有咱们小学的好呢,你看出来了没?”
沈国栋仔细看了一下,“东边的篮筐比西边的高,不过应该都不标准,全都没到三米。”
周晚晚冲沈国栋伸出大拇指表扬他,“大跃进时的产物,为了节省钢铁,连篮球架都偷工减料,听说体育考试的时候,体育老师会让女同学去最低的那个篮筐投篮,整整比最高的那个低了二十多厘米!”
一路走下来,周晚晚给沈国栋见什么讲什么,兴致勃勃,如数家珍。让沈国栋更加肯定自己不带她出去的决定是对的,在这里,她这短短几十分钟说的话,几乎比在家里几天说的话都多。
沈国栋带着周晚晚又来到教工食堂,还没到开饭时间,食堂里没什么人。他们上到二楼,沈国栋让周晚晚坐下等着,自己去后厨找人。
一会儿的功夫,沈国栋端着一杯开水出来,把大衣披到周晚晚身上,“坐这等一下。”
周晚晚一杯糖水喝完,沈国栋端着四个小炒出来了,“材料太少,对付吃一顿吧!”
他精心准备的东西都放在招待所里,虽然有点可惜,可是他敢肯定,在学校食堂吃一顿并不怎么可口的小炒。一定比跟他去招待所里吃一顿精致的饭菜更能让周晚晚高兴。
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什么能比让小丫头高兴更重要呢?
“他们,竟然让你进厨房炒菜?你和周小二到底对我们学校的食堂大师傅做了什么?”周晚晚实在太好奇了。
“谁规定点了小炒不能自己炒了?别人不做不代表不能做,想干就干。行不行的就看你肯不肯想办法了!”沈国栋把米饭放到周晚晚面前,示意她趁热吃。
“不过,今天这个不是我想的办法,是小二走的后门儿。”沈国栋一向对周晚晚知无不言,“教工食堂管厨房的儿子在区文化馆。是小二的朋友。”
“我能走走这个后门儿吗?”等元旦的时候班级聚餐,可以来包饺子或者点小炒,那时候教工食堂对学生开放,可是那么多班级,要排上号儿就不容易了。
沈国栋给周晚晚夹菜,冲她挑挑眉毛,“看你表现吧!”
“为什么我觉得上学以后你和周小二都没有以前对我好了呢?”周晚晚叹气,“沈哥哥,我二哥给我的卤蛋呢?被你吃了?”
沈国栋在心里苦笑,他们再努力。再亲密,还是不能像正常恋人一样相处。不过,总算是一步一步地在进步,所以,像他自己说的,不行,那是努力不够,总有一天,他们一切都会好的。
“把饭都吃了,表现好点。卤蛋就有了。”沈国栋又往周晚晚碗里放了一块豆腐。
他们从食堂出来,来吃饭的学生才潮水一样涌来,沈国栋逆着人流送周晚晚回宿舍。
“沈哥哥,你要回去了吗?”他竟然没让她请假。只简单吃了一顿饭就回去了,绝对不符合他的风格。
沈国栋抬腕看表,“回去洗漱一下,正好到你午睡时间。你们学校这个饭点儿会影响你午睡,是不是中午都没胃口?”
“没事儿,三周养成一个习惯。一个月以后我就能习惯这个时间吃饭睡午觉了。”周晚晚一点都不担心。
沈国栋笑了一下,他十多年给她养成的习惯,她上学一个月就能改变,真是让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六舍门口没什么人,大家都去吃饭了。
周晚晚站在门口的树下歪头看沈国栋,“那我真的回去了?”
沈国栋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糅她的头,“回去吧!好好睡一觉。下午我把你的卤蛋放到宿舍门口的传达室。”
周晚晚慢慢退着往回走,笑着跟沈国栋摆手,“沈哥哥再见!回去开车小心点儿!”
沈国栋一愣,周晚晚接着慢慢退着走,“我看见你兜里的钥匙了。跟沈爷爷说,我下周末去看他!”
沈国栋也笑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专注温柔地对周晚晚笑着。能换小丫头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他还真挺喜欢这个误会的。
“沈哥哥,你看见了吗?”周晚晚已经退到了宿舍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看见了。”沈国栋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和心一样柔软温柔,“一共六张,对不对?”
周晚晚上学前回他们俩的家里收拾东西,又在家里藏了几张写着笑话和脑筋急转弯的纸条。他们已经好几年不玩儿这种寻宝游戏了。
“错了,是十二张,两周。”周晚晚摇了摇手指头,笑得像个小狐狸,“你接着找吧!”
沈国栋点点头,控制着自己冲过去把周晚晚紧紧抱住的冲动,完全说不出话来。
“沈哥哥,再见!”周晚晚又冲沈国栋欢快地摆了摆手,“周末见!”
周晚晚进门好半天,沈国栋的目光才收回来,“周末见。”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珍惜地说出这几个字。
☆、第三三六章 迎新
陵安师专美术专业的课程设置基本都是郝老师自己安排的,动荡年代,没人去关心一个小小的师范专科学校里独立的一个美术专业要怎么上课,上什么课,所以他反常地获得了很大的自由。
郝老师虽然在教育局工作,但他终究是一个画家而不是专业的教育人士,他加注的是重专业训练而不是理论学习。所以周晚晚他们这一届和以后的十几届学生在绘画学习上都处于自由发挥天赋,老师从旁引导辅助的状态。
这可能是这十年时间里非常少的一部分反而在这场动乱里获益的学生了。
等十几年后,国家真正开始重视教育,陵安师专美术专业已经培养出很多位在国内美术界和教育界数得上的中青年人才,他们才从不被人注意的“野班子”变成领导眼中的“香饽饽”。
而从那以后,再来这里学画的学生也开始接受中国式的“正统教育”,成绩怎么样就无从得知了。
七五美术班的画室在教工宿舍旁边,是一排抹着泥灰的灰色平房。十几间屋子,生物实验室、化学实验室和美术班的画室共用。
窗外就是静安湖,旁边是一片没有任何修剪整理的原生态草地和灌木丛,现在望过去一片枯黄灰败,没有一点生机。
周晚晚冲一个人都没有的窗外看了老半天,回头画她那幅一片暖黄嫩绿的春花嫩柳。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画架跟她相邻的莫琪琪探过头看了一眼,“不过看着心里就舒服。我可画不出来这么赏心悦目的东西。”
“三个月以后外面就这样。”周晚晚又给风筝加了一条鲜艳的尾巴。
他们班只有四个女生,男生们当然得尽量让着她们,挑位置的时候都先让他们挑。所以靠窗的最好位置都给了她们。
“靠窗冷,要不你们先往里点儿,等春天暖和了再过来。放心,到时候我们一准儿给你们让地方。”班长陆深二十六岁,也是老三届,是全班年龄最大的男生,非常照顾这一班大多数都比他小很多的小同学。
这排房子离锅炉房很远。暖气片到冬天最多也就比体温高点而已,所以化学系和生物系的师兄师姐们都告诫美术班的同学,上课穿好大棉袄!
陆深这么一说,向秀清几个更不好意思挪地方了。他们这一代人是受“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的教育长大的,谁都没接触过“绅士风度”这种东西,平白因为性别就那么明显地占别人便宜是跟他们的世界观相抵触的。
第一次上课,全班同学穿好大棉袄围上厚围巾来画画,刚画十分钟就全都把棉袄脱了。屋里太暖和了,简直比暖气最好的教师办公室那边的楼房还暖和。
对此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最后有个男生猜测,可能是供热管道从画室的下面走吧?咱班是不是有了免费的地热呀?全班深以为然。
周晚晚也装模作样地点头,把手里的遥控器按了几下,温度调低两度,再热容易感冒。
郝老师还为此专程去感谢了一次后勤主任,谢谢他对美术班的重视和照顾,给他们安排了那么好的画室。
后勤主任每天听的都是抱怨、哭穷和质疑,忽然来了个真心诚意感谢他的。感触特别深,一拍大腿,画画的孩子不容易,以后美术班的画室通宵通电,不拉闸了!
郝老师又是一通感谢,又跑校领导和教育局领导那说了一通好话,良性循环,大家都觉得这个美术班办得真是不错,刚开班就反响这么好,以后有好事儿多想着点儿吧!谁不想多看两个真诚笑脸听两句真心的好话呢?
这些事美术班的学生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紧张的专业摸底。美术班二十六名学生,文化课水平差距很大,画画水平更是参差不齐。
有能在全省拿大奖的,也有只是随便画几笔简笔画没接触过任何专业领域的。郝老师对学生的水平不做任何评价,跟他请来的几位专业课老师只做引导辅助。
一时间全班创作热情高涨,除了吃饭睡觉和上文化理论课,几乎全班都泡在了画室里。
几位老师也不按点上下班,带了自己的画具来画室,一边创作一边指导学生。
画室外不知道谁搬来的小小煤球炉子和水壶。随时供应热水,屋里又温暖如春,跟一群热情高涨勤奋好学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几位老师近十年里压抑着的热情和灵感好像又重新回来了。
“你的画风自成一体,老师的水平已经指导不了你了,技法也是为表现力服务的东西,你不用拘泥于老师讲的和书上教的,按你自己的想法来画。老师唯一要提醒你的就是题材问题,练习时可以随便画画,要是拿出去展览或者参赛就得注意了。”
郝老师对周晚晚说这些的时候非常无奈,可是这样压抑的社会环境,他们这些画画的太不容易了,这孩子有这么高的天分,他不想让她在这方面吃亏。
直到周晚晚来学校报到,郝老师才隐晦地跟她提过,上次那次全省绘画比赛,她的水平绝对可以拿第一名。可是全体评委却把票都投给了另一幅画,包括 他自己。因为那是入围的唯一一副领袖像。
历年来的规矩,第一名只能是领袖像。
周晚晚并没有因为自己成绩比同学们好而比别人少努力一点。来到学校,她才发现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只他们宿舍其它三个人身上就有很多让她学习借鉴的东西。莫琪琪的用色大胆鲜明却毫不突兀,视觉效果冲击非常大;向秀清的布局无论怎么画都是最合理表现力最强的;刘芳在细节处理上细腻得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周晚晚觉得自己好像一堆积木,以前行成的东西还在,却在不断地完善和开拓中被打乱了,她要努力让自己建立起一个更完善给自己更多可能性的艺术殿堂。
这是一件非常需要精力和专注力的事,也是一件做起来能获得巨大的纯粹的快乐的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