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泥土还是湿润,当是有人刚刚浇灌过。
木屋前及屋子两侧则是栽着各种花草,此刻屋前白色小花儿正迎风摇曳,花香四溢。
一个身穿黑衣中年男子此刻正用木瓢从身旁木桶里舀起一瓢水,轻轻地浇花儿脚下泥土上,眼神及动作温柔得就像是对待自己心爱人一般。
只见男子剑眉斜插入鬓,棱角分明,鼻如刀削,眼角皱纹虽宣示了他年岁,却也看得出他年轻时俊气,定迷了不知多少少女放心。
只是,男子却是坐一张木制轮椅上,虽是盛夏,他腿上却盖着薄毯。
“佑纳,这是你喜欢山芙蓉,你瞧,她开得多好,就像你笑容一般美好。”男子指尖轻抚着面前白色花儿,眉眼温柔,忽而却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好似将肺都要咳出来一般,许久许久,才慢慢缓过气来,苦涩一笑,“近些年,我咳得是愈发严重了,原本还有蝉丫头时常来陪我,现却是连蝉丫头都不见了影儿……”
“或许,这就是我应得报应……”
081、她的手,再也不干净了(一更)
独空习惯了每日清晨醒来便用蓍草卜上一卦,他五年未回台凯,一夜无眠,手中蓍草掐断了一根又一根,天完全大亮之时,他身体陡然一僵,继而猛然站起身要往屋外冲!
因着跪坐了一夜,这么突然站起使得他双腿发麻,才站起便一个趄趔跌跪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撑住地面,却将散落地蓍草卦象全部打乱了。
他一向爱惜乎自己卜出卦,从来都是将卜过了蓍草齐整收好,然而这一次,他却像没有看到被自己打乱蓍草一般,眼里满是慌乱,忍着双腿撕麻,用力站起身向外跑去!
危险,危险正包拢着村子!必须赶紧去告诉大伙!
独空跌跌撞撞地跑出门,祖奶奶正坐榔杆旁眯着老眼编草鞋,听到动静,不禁抬头看他,慈祥一笑,“阿树哪,祖奶奶正帮你编草鞋呢,小时候呢,你喜欢穿祖奶奶编草鞋了,说是什么鞋都不比祖奶奶编草鞋好穿,傻愣愣地大冷天竟然也嚷着要穿组奶奶编草鞋。”
独空看到祖奶奶安然无恙地坐自己面前,悬着心不禁稍稍放松,还好,还好,他害怕就是祖奶奶有任何危险,再看向四周,只见今日村子天已大亮却还无几人出现,当是昨日玩得太累缘故,独空刚稍稍放松心又紧了起来,他必须告诉大伙儿!
如此想着,独空量掩饰自己眼中慌乱与不安,冲祖奶奶温和一笑,上前扶住了祖奶奶,道:“祖奶奶,我待会儿再瞧您为我编草鞋,我突然想起有件要事要找里叔,清晨风凉,祖奶奶到屋里坐,我这就扶您进去。”
“不用不用,祖奶奶就这儿坐着正好,清晨风吹着正舒服,你要是有事找你里叔只管去就是,甭用管……”然而祖奶奶一个“我”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突然她苍老枯瘦手不知哪儿来劲儿,将正面对着她要将扶起来独空用力往旁一推!
“嗖——”只听一声利器划破空气声音传来,一支箭翎为黑利箭准确无误地刺入了祖奶奶心房!
“祖奶奶——!”独空被祖奶奶这突如其来一推跌倒旁,迅速转身时目光触及那支箭簇完全没入祖奶奶心口箭,双目骤然圆睁,爆发出一声撕心吼叫,跪着身将祖奶奶扶起!
祖奶奶目光涣散地望着他,蠕动着唇想要说些什么,终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吐出,还握着一只草鞋右手摊到了地上,那只尚未编好男子草鞋整整好躺独空膝边。
独空身子渐渐变得颤抖,看着祖奶奶突然紧紧阖上双眼,只觉天地他眼里都变得混沌不堪,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可怕日子,全世界都离他远去。
与此同时,利箭如雨夹带着猛火疯狂地窜向村子每一处!
原本安宁如常清晨,大火四起,村民大惊!
龙誉原本已是以速度向台凯狂奔,可她还是没有赶得及,她踏入村子一瞬间,瞧见便是漫射向村子火矢!
火矢钉屋顶上,榔杆上,窗户上,虽不是触木即燃,可那夹带着猛火箭矢未曾停歇,村子迟早会变成如树顶村落那样一片火海!
龙誉看着那吊脚楼上慢慢燃烧起火苗,这样一个明亮清晨,却像看到了树顶村落那个黑夜,大火如龙,不止不息。
龙誉身子开始慢慢发颤,脚步竟是再也迈不开一步。
是她,是她,给村子带来了灾难吗……就正如他所说,树顶村落是这样,如今台凯也是这样……
烛渊站龙誉身后,冷眼望着这一幕,像是一尊没有情感石雕。
“龙阿姐龙阿姐!”清晨村口,突然爆发出一个惊慌害怕稚嫩声音,一身是泥梨花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到龙誉时惊恐脸上又惊又喜,“龙阿姐你还就好,你还就好!村子,村子着火了!还有可怕人,拿着刀!”
梨花见到龙誉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扑了过来,小小脸上满是泪痕,因为恐惧连话都说得不清楚了,一边哭一边说,“阿姐推着我跑出来,说我小,他们不会注意到我,呜呜呜,龙阿姐,救救我阿姐,救救我阿娘和我阿爹!”
龙誉被梨花这一撞撞得猛然醒神过来,现,现不是她害怕时候!
“梨花,去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龙誉将梨花从自己身上扯开,匆匆交代了一句,而后如梭一般往村子里飞去!
以往这个时辰村民都是扛着锄头走出村子到田地里去,今儿竟是没有一人从村里走出来,是被——
龙誉不敢往下想,原本清爽晨风此时迎面扑来已变成了热浪,近了,近了,大伙儿不会有事,绝对不会有事,明年他们还要一起欢地度过努嘎西!
可是,似乎有些事,从来都是事与愿违,不是每一次期盼都能成真,面对箭矢,大伙本就无处可逃,而当箭矢变为利剑,一个个面无表情尸人手里挥舞着劈向手无寸铁村民时,除了无谓挣扎,便是血流成河。
难怪没有人能跑出村子,因为,他们一个个都被利箭准确无误地钉死逃向村外路上,尸体横了一道又一道!
莲花,就其中!
“莲花阿姐!”龙誉看到被利箭洞穿了心房了无气息地躺地上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地狂吼出声,可就她要冲向莲花之时,四只冷箭分别从两侧树上向她射来!
龙誉轻易躲开利箭,然而她才躲开,第二第三波利箭又再次向她射来,丝毫不给她任何喘息机会!然就这闪躲瞬间,她已摸清了两侧伏击手位置,而她却是迟迟未有出手,只一味地躲闪着不断袭来利箭,听着那些利箭扎到脚边村民尸体身上而发出噗噗声,她垂身侧双手拢得紧紧,贝齿已将下唇咬得沁出血来,双肩颤抖得厉害。
她心挣扎,苦痛地挣扎。
“阿妹若是再不出手,这个村子完全有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树顶村落。”突然,烛渊冷冷声音如鬼魅般龙誉耳旁响起,烛渊不知何时就站离她不远处,然而诡异是,那些利箭目标,至始至终只有她,他身边,没有一支箭矢飞过,“善心,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能有,何况是对已经不再是人祸害。”
烛渊知道她定还是对那些尸人下不了手,所以才跟了来,然而另一方面,他还是想看她心狠手辣一面,当同胞鲜血沾满了她双手,那才是美画面。
龙誉心猛地揪痛,他说得没错,她若是再不出手,台凯完全有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树顶村落,她不是再也不想看到这样事情了吗,那她现还犹豫什么呢!?
终于,龙誉不再只是躲闪,双手向身旁一拢,只见她速地扭转着身子,不过片刻,那些扎地上与尸体上箭矢被她握得满满两手,脚尖轻点地,身子便如箭一般向右侧树上掠去!
大树上,一个目光呆滞苗族青年正张着弓,看到突然掠到自己面前龙誉时眼神闪也不闪,身子正要闪躲之时,龙誉右手中一把利箭箭镞却已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心口!
龙誉手握箭矢,面色冰冷地将手中箭矢对方心口用力往下杵,将对方身体杵出了一个大窟窿,将他已然变黑心脏从他身体里杵落,转而再向另一人掠去!
然而就龙誉方才向那尸人男子动手之时,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手,再也不干净了,她手,沾了同胞血!
烛渊站不远处欣赏着龙誉面无表情斩杀同胞一幕,满意地勾起了嘴角,于是抬脚往村子里走去。
他想见已经见到了,他要去看看他想看到那个人还有没有活着,若是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一身上上层巫术?
此时独空,胡乱地挥舞着手中长刀,双目充血,一脸哀凉。
长刀是他阿爹当年留下,一直挂家中厅里,因为祖奶奶见着长刀总觉得见到了自己孙子,总是喜欢向独空叨叨着他阿爹是如何如何能干孝顺。
独空心中苦楚无处可宣,他不敢告诉祖奶奶他阿爹阿娘死,那日之后他昏倒回村子路上,捡到他村民将他送回了家,那是他第一次对祖奶奶撒谎,说有人追杀他们,阿爹阿娘为护他坠崖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祖奶奶当时神情,没有过多悲伤,只是留下了两行浑浊老泪,什么也没有说。
如今,祖奶奶竟也如同阿爹阿娘一般,为护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独空不会武,如今双目充血地挥舞长刀冲敌人面前模样总有一种滑稽味道,然而他身上处处刀伤却又显示着这是一场真正杀戮。
“咻——”又是一支利箭向他飞来,他反应过来,然而手中长刀却不听使唤,眼见就要躲不开那利箭之时——
“叮——”一声极细轻响,箭镞偏离了原方向,擦过独空耳畔飞往了他身后!
烛渊只轻轻一抬手,那站远处向独空放箭尸人男子便身首异处,然而此时此刻,死亡与恐惧面前,尚还活着村民却没有看到这一幕,他们想着只是怎么从这些可怕人手中逃离,他们太过淳朴,从未见过杀戮,如此这般,等同于天灾,乞求神明保佑,保佑他们躲过这一劫。
他们也没有想到,同是苗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对台凯下这样杀手!?
为不被当成箭靶子,村民四处逃窜,独空看着去而复返面无表情烛渊,失了魂一般低低沉沉地笑出了声,他还算什么第一巫师,连这灾难都到后一刻才预料得到,连祖奶奶都救不了……
龙誉本就因为双手沾染了苗人血而处于濒临混乱边缘,而当她往村子里狂奔不断看到有村民尸身时,便彻彻底底疯了,此时此刻她,眼里只有猩红血色,她夺了对方长刀,面无表情准确无误地将对方脑袋卸了下来,继而是将长刀扎对方心房,打画十字,用长刀将对方心房扎了出来,而后将心脏连同长刀一齐扔到地上,再次掠向下一个目标。
尸人没有情感,一旦得了命令,只会与他们目标打到至死方休,即便他们全然不是对手。
尚还活着村民终于被龙誉这嗜血又可怕一面吓住了,那些人竟是躬下身呕吐了起来,看龙誉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可怕怪物,比那些闯入他们村子要取他们性命人还要可怕。
烛渊只是眉目无感地看着龙誉一举一动,眼神渐渐变寒,再也没有了起初笑意。
独空亦是看着龙誉,笑得愈加悲凉,“灾难之源,吗?”
“祭司大人,当心,被反噬。”独空目光烛渊身上停留片刻,用长刀拄着地走了,他本就不是个多情之人,如今祖奶奶不了,他对台凯再无任何留恋,而祖奶奶,就让她与她生活了大半辈子屋楼一起长眠吧,他不想再回头看到他不想看到悲伤。
独空与烛渊擦肩而过,烛渊微微眯起眼眸。
被反噬么?呵,可能么?
当龙誉将后一个尸人心脏剖挖出来之时,天开始落下了小雨,继而慢慢变为大雨,好像一个原本只是啜泣少女,终于是因为太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原本清亮天变得灰蒙蒙暗沉沉,大雨浇熄了村子里已然熊熊燃起大火,却浇不息村子悲哀,雨水冲刷着血水,将这一份悲哀洗刷得愈加悲哀,天地寂寂,唯有雨声,哭声。
祖奶奶死了,村长死了,茶卡也为保护沉达而丧命了,沉达没有哭,只捡起了跌落她脚边一支染血箭矢,笑着将箭矢刺入了自己心房,倒了茶卡身上。
莲花死了,却已她命护住了她阿爹和阿娘还有小小梨花,梨花已从村外跑了回来,扑莲花身上嚎啕大哭。
那些被龙誉送到台凯来姑娘们,死死了,活着,呆呆愣愣地坐一地尸体中,忘了哭,也忘了悲哀,就傻傻地坐着,似乎傻了一般。
大雨冲刷着龙誉脸庞,身体,雨水冰凉将她眸中疯狂浇熄,使得她恢复了冷静,慢慢转过身,看向聚拢一处尚还活着数十名村民,只是当村民感受到她目光,皆惊恐地逃了,唯留下失神呆愣坐一地泥泞和血水中两三名少女。
烛渊不知何时已经择了一处尚还坚固吊脚楼廊檐下站着,自屋檐滴落到地而溅起水花打湿了他裤脚,漫天大雨朦胧了他双眼,致使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只见他目光一直停留龙誉身上。
龙誉像没有看到村民对她恐惧一般,慢慢躬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支小陶瓶,拔开瓶塞,将瓶中药粉倾倒脚边扎刀尖黑色心脏上,顿时,那颗心脏化作一滩黑色血水,便是那坚硬刀身,也瞬间化作腐朽,唯留刀柄跌到到地,捡起一地雨水。
龙誉走过每一颗被自己剜出心脏,以同一种方式将它们化作黑水同雨水一起渗入泥土之中,所经之路,但凡遇着人,人皆避而远之,那脸上神情不是害怕被杀,而是害怕靠近了会沾染瘟病一般,那人人见她便会与她欢笑打招呼场面似乎从来就未曾有过。
龙誉低着头向村外方向走着,不敢抬头看向任何人,她头顶花环早已不知跌落何处,因为方才大幅度动作,扭成发辫长发披散肩头,此刻被雨水打湿,黏她脸上,让人看不见她眸中情感。
突然,一颗巴掌大石头从旁处砸到了她额头上,石头尖利棱角碰到额骨,一缕鲜血立刻顺着她脸颊淌下,龙誉没有抬手去捂她被石头砸得生疼额头,只是缓缓抬起眼眸,看向那用石头砸她之人。
她明明可以轻易躲开这没有任何实气石头,可她没有躲,任由那石头重重砸她额头上,她受过很多伤,很多伤都比这石头砸她要疼得许多,可是如今她却觉得这石头砸得她是前所未有疼。
“是你们将不幸带进村子!”对面路旁,一个十二三岁少女眼神凶狠地瞪着龙誉,然而却有大把大把泪自她眼眶滚落,混着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