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雨:“那我妈呢?最需要人的时候被人抛弃,就不残酷就人道?”
刘会扬:“离婚不等于抛弃,我相信你爸决不会说离了婚就不管你妈。更重要的是,小雨,妈妈需要的那些,”这时他将“你妈”改成“妈妈”,令小雨听来异常温暖。“我想我们可以给予,可以替代,当然这需要一段时间,但不是不可以做到的。……”说到这他停住了,似在想什么。
谭小雨催他:“说啊!”
“把妈妈接到我们家里——灵芝也去——由我们照顾,让爸爸开始他新的、正常人的生活。”
谭小雨怔怔看刘会扬,突然,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喃喃:“会扬!会扬!命运怎么会对我那么好,让我碰到了你?……”
5。法院的判决
谭教授出专家门诊,又是一屋子人,门外桌上又是排成一长溜的病历。一中年女病人坐诊桌旁,后面站着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儿子。
谭教授手里举着片子看,嘴里问着:“喝水呛不呛?”
“不呛。”病人是东北口音。
“嗓子哑不哑?”
“不哑。就是头晕,耳鸣。耳鸣的厉害,新闻联播正常声儿都听不清……”
“现在惟一发现的,”谭教授看着片子,“右颈静脉有问题。核磁共振报告认为没有问题,我认为不正常。只有做血管造影,再看。”
这时门诊护士走了进来:“谭主任,您的电话。”
谭教授刷刷开单子,头也不抬:“告诉他我现在没有时间。”
护士趴在谭教授耳边小声地:“他说他是法院。”
谭教授接电话。对方说考虑到他妻子的身体情况,下午他们将去他的家里将有关情况了解、核实一下。三方一起,请他务必到场。谭教授问能不能改个时间,比如,休息时间。对方拒绝了,因为休息时间他们不上班。
谭教授沉重地叹息了。早就听说离婚难,但是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体会出到底有多难。他不知道这时他的女儿女婿已知道了这事,更不知道他们为此已提前回到了北京,所以也无从知道他们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重要帮助。
这时刘会扬谭小雨正乘车行驶在机场的高速公路上。一路上,夫妻俩讨论的全是关于小雨妈妈的安排。把朝南的主卧腾出来,长年卧床的人尤其需要阳光。他们呢,就住朝东的那个卧室,反正他们晚上才回家,晚上朝哪儿的房间都一个样。……还要给妈妈买一批碟,妈妈喜欢看小品相声晚会……还得换一个浴缸,有按摩治疗作用的那种浴缸。回去马上量一量卫生间的大小,只要地方够,马上就动。现在看来,像妈妈这种病,调养比治疗更重要。……谭小雨紧紧搂住刘会扬的胳膊,神往地听着他说,自己也说,目光里满是感激和无条件的信赖依赖。
在他们说话期间,司机试图超车,突然前方那车也向右一拐,致使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剧烈跳跃,坐后座左侧的会扬头左侧重重地磕在了车窗上,疼得他半天不动。小雨紧张地:“不要紧吧?”
刘会扬没说话。没动。
……
灵芝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无所事事,对所有问她“灵芝,坐这干吗”的问题,她一律笑笑说“没事儿”。她是被阿姨打发出来的,法院的人来了,此刻就在家里。
法院的法官、书记员与谭家夫妻在小雨妈妈的房里三堂会审。
法官:“通过交谈,我想我们可初步认定以下几个方面的事实。首先,你们是恋爱结婚,”谭家夫妇点头。法官:“婚后感情也不错,”
教授强调:“一度不错!”
妻子则说:“一直不错。否则,我生病后,他不可能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我。……”
教授说:“我有这个责任!”
妻子说:“仅仅是责任吗?比我重的病人多了,作为医生,你对他们也有责任,但你对他们谁能做到像对我这样,周到耐心十几年如一日?”
教授被这逻辑气坏了:“毕竟我们是夫妻嘛!”
妻子紧接着就问:“如果不是夫妻了的话,你会怎样?”这时教授怎么回答都不是了。于是妻子替他说:“你说过,即使离了婚,你仍然会照顾我的一切,这就说明,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你还是爱我的,只不过你自己不意识罢了。”转对法官,郑重地:“我也是一直爱他的。”
教授张口结舌。
法官:“您看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教授疲倦地,不乏厌倦地:“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
刘会扬、谭小雨乘车赶到。会扬头部被撞的剧痛过去,现在已好多了。他们刚一下车就看到了坐在楼门前的灵芝,灵芝也看到了他们,起身迎了过来。
谭小雨问:“灵芝,怎么不回家在外面坐着?”
“法院来人了。阿姨不愿意我在家。”
小雨转对会扬:“快!走!”
灵芝赶紧也跟着走。
谭家小雨妈妈屋里,法官开始核实最后一件事,即,二人有无夫妻生活。这时,门开了,一下子涌进来了三个人,当法官了解了这三人的身份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显然,这三人的到来对他要核实的这件事不无用处。
法官:“孩子回来了也好。我们正要核实一件事。原告称自1994年开始,与被告分居,一直到目前。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个情况是不是属实。”
他的目光直视谭小雨。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片刻后,小雨点了下头。法官又看灵芝。
灵芝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我来了才两年半不到,1994年的时候我还在老家呢,还上初中呢……”
法官不容她回避:“那就说说这两年半的情况。”
灵芝做天真状:“什么情况?”
于是法官对这个农村女孩儿换了种问法,指着谭妻屋灵芝睡的单人床,问:“平时,这两年半里,是你睡在这里吧?”
灵芝只好说:“……是。”
法官点了点头。“好,今天先到这。我们保持联系。”招呼书记员,“我们走吧。”
二人走,除小雨妈妈外,众人张罗着送他们走,都出了屋门口了,忽然,小雨妈妈一声锐叫:“等等!”
法官们站住。
小雨妈妈一字字道:“跟保姆住一个房间是为照顾我方便,他工作忙,我不想牵扯他过多精力。我想说的是,不一个房间住不等于没有夫妻生活。”
法官确认:“你的意思是,你们有夫妻生活?”
小雨妈妈:“是的。”一顿,“一直有。”
谭教授猛然看她,目光如看陌生人。
小雨妈妈看着法官,神情安详坦然。
谭小雨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完全无法确定谁真谁假。
判决的日子到了。仍是在小雨妈妈的房间。小雨、会扬、灵芝都在家里,但是两个长辈意见一致地要求他们在别的屋里呆着。他们只好在客厅里等。小雨妈妈的房门关着,听得到屋里说话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却无法听清。三人等待。等待的滋味难以忍受。灵芝站了起来。
“我去听听?”
小雨生气地制止了她:“别去!”她不愿违背父母的意志,何况,灵芝再怎么说还是一个外人。灵芝只好坐下。三个人默默等。
小雨妈妈屋,法官正在宣布判决书。虽然是在民居不是在法庭,法官宣读时仍然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原告谭文冼诉被告袁洁一案,本院受理后,依法由审判员王士军独任审判,不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原、被告均到庭参加了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原告诉称,我与被告结婚后初期感情较好,但自被告生病后心理、行为发生了很大变化,猜疑多虑,曾数次因对打给我的电话做过多盘问而延误我抢救病人的时间,其中一次险些造成不可逆后果。双方因类似种种性格及对生活的态度不同产生矛盾。另被告在生病期间生活不能自理,我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为其寻医问药,同时还要工作,我已感到身心疲惫。自1994年开始我们已不在一室居住,双方已无夫妻生活,故要求与被告离婚。
“被告辩称,我们夫妻婚后感情一直较好,因性格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并未影响我们的感情。且在我生病期间,原告一直对我尽心照顾,更充分证明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另不在一室居住是为不影响原告工作,夫妻生活尚属和谐,故不同意离婚。……”
客厅里,三个年轻人细细捕捉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仍是一无所获。到后来连会扬都忍不住了,小声问妻子:“小雨,你分析到底是你爸说了假话还是你妈说了假话?”
小雨制止他:“别说话!”继续做专心倾听状。事实上,她是不愿同任何人用这样的口气来议论她的父母。她爱妈妈,也爱爸爸。会扬这才意识到了这点,理解地、安慰地、略含歉意地搂住了她的肩。小雨的眼圈立刻红了。
屋里,法官的宣判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本院认为,夫妻关系的维系应以感情为基础,原、被告系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感情基础深厚。原、被告婚后较长时间夫妻感情较好,虽因性格上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夫妻感情尚未达到破裂的程度。且被告现患重疾,生活不能自理。故原告应放弃离婚之念,珍惜双方的夫妻感情,以家庭利益为重。综上所述,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谭文冼离婚之诉讼要求。案件受理费五十元,由原告谭文冼负担。如不服本判决,可于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北京市第二人民法院。
“审判员王士军。2000年10月19日。书记员张伟。”
在听到法官说不服本判决可上诉时,小雨妈妈猛然扭脸看丈夫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灵芝早就做好饭了,可是谭教授仍没有回来,小雨妈妈扭着脖子一个劲地向窗外看,看不见丈夫归来的身影。不期然听到了家门开的声音,接着听到灵芝的招呼声:“叔叔回来了?”
那一刻,小雨妈妈心里的喜悦感激无以言说。高声地吩咐灵芝:“开饭灵芝!都上饭厅吃!家里统共三个人还分两下里吃,是缺少点儿热乎气儿。”又叫丈夫:“文冼!洗洗手喘口气儿准备吃饭。”
谭教授在他的屋里答:“我在医院里吃过了。”
小雨妈妈有点不安。等了一会,高声地又问:“你干吗哪?”
“有点事儿。”
他正在往一只箱子里收拾东西,又去卫生间拿洗漱用具,小雨妈妈在床上只能听到他来来回回的脚步,不知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心里越发不安,想了想,拿起拐棍去够轮椅,想亲自过去看。正在她努力做这一切的时候,谭教授提箱子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
“我走了。”
“……出差?”
“不。我出去住。免得到时候有嘴说不清楚。”
小雨妈妈身子晃了一下,这一击是太沉重了:“你要去哪里住?”
“暂时住办公室。”
“这事小雨知不知道?”
“小雨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
“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对。”
“还要上诉?”
“我走了。”
小雨妈妈直直地坐在床上,倾听丈夫远去的脚步,大门“砰”地关上,她微微一震。
1。幸福的曙光
谭教授在医院的食堂吃饭,科里几个小护士端着饭菜过来。“主任,最近怎么晚上您也吃食堂啊?”
“啊,有篇稿子要赶,办公室安静,就不来回跑了,省点时间。”
“主任,尝尝我的四喜丸子!”一女孩儿说着舀起自己碗里的四喜丸子就要往他碗里
放,被拦住。
“别别!……我晚上不能吃肉,消化不了。老了,不能跟你们比了。”
事实上他是有严重胃病,晚饭沾点荤腥胃就会胀得一夜睡不了觉。胃病是外科医生的常见病之一。在家里住时小雨妈妈会根据他的身体让灵芝给他调理着吃,在医院的大食堂里就没有这个条件了。吃了饭,在院里走了一会,他就准备回办公室休息了。昨天夜里做了个手术,中午有事没休息成,今天打算早一点睡。五十多岁,已不是当年可以连续几天不睡、一睡连续几天的年龄。
从办公室的门背后拿出一张折叠床打开支好,拿过放在沙发上的一套医院用的蓝被褥铺上,然后就拿着洗漱用具准备去更衣室的卫生间洗漱,正在这时,门被扭开,小雨来了。谭教授愣了一下。小雨开门见山。“爸,我想跟你谈谈。”
谭教授坐了下来:“谈吧。”
小雨又说不出话了,按按爸爸行军床上的褥子,捏捏被子,好半天:“爸,您说,您这是何苦呢?”
“我别无选择。”
“您就打算这个样子住下去?”
“直到再上诉,再判决。”
“如果再判还是判不离呢?”
“我已经在租房子了,再判不离半年后再上诉。我不能再回那个家了,我只要回去,就会被说成是‘同居’。”说到“同居”二字,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深刻的厌恶。
小雨叫了声“爸”,便不吭了。谭教授等了一会,问:“什么?”
小雨说:“您的意思是,我妈说了假话?”这个问题无疑包含着对谭教授的怀疑,谭教授沉默,拒绝再谈。于是小雨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深深叹了口气:“我和会扬争取尽快做通妈妈的工作,让她到我们那里去住。”
小雨妈妈已和灵芝吃过晚饭了,碗也洗好了,就等小雨来了。小雨一来灵芝就走,她今天晚上有课,小雨妈妈给她报了一个函授班,今天老师面授。自谭教授离开家后,灵芝晚上有课就由小雨回家值班,可现在快七点了,灵芝七点必须走出家门,小雨却迟迟未到。
灵芝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阿姨,小雨姐到现在还没有来,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她要不来就是有事,打电话给她增加思想负担,不要打。”没说出的想法是,毕竟女儿已结婚了,照老话说的,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叫就叫了。“你走吧,课不能耽误。把该弄的都给我弄弄好,我自己在家没问题。”灵芝来来回回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