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现在一个人在北京。”
“住在哪儿?”
“不知道。”
“要不,叫到家里来,我帮你看看?”
“不行不行!”
这个小雨妈妈也觉着为时早了,停了停,道:“那我就说不出什么来了。你这边一问三不知,就是个挺能聊得来,有些方面挺一致。……”
于是小雨说了:“陶然看不上他。觉着他,怎么说呢,那些主要的方面比较一般吧。”
“哪些主要的方面?”
小雨做了个手势:“就那些方面!”
小雨妈妈却坚持要说清楚:“才华,地位?”
“差不多吧。”
“这些当然重要,但一味追求这些也不行,我不就是个例子?”
“哎呀妈妈!你不一样,你们不一样。爸爸他主要是,太忙!”
“他太忙。工作需要他,病人需要他,学生需要他,同事需要他,但是他不会不知道,作为他的妻子,我也需要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在家陪我,就是在家,也不陪,你看到的,天天天天,撂下筷子就进他的屋。要赶上晚上灵芝上课,你值班,我在家想上个厕所都难,不到实在过不去了我不愿意叫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
小雨心里非常难过,恳求妈妈不要再说:“好啦妈妈,好啦!”
妈妈见女儿如此,便不再说,故作轻松地道:“当然啦,也不能因此就找个笨蛋丈夫是不是?这事儿啊,有点像买东西,得找一个最合适的性价比。”
小雨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才是最合适的呢?”
妈妈道:“难就难在这。婚姻这种事,一千个人会说出一千种感受,别人合适的,你不一定合适。……还是那句话,先接触接触看。”
小雨:“那,我就跟他一块去看戏?”
“几点?”
“七点半开始。”
妈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七点半开始,就算它两个小时,九点半也完了。北京的晚上九点半尚属安全时间段。于是,就同意了。
决定去之后,谭小雨给刘会扬打了电话,告诉他她“周末晚上不值班”。她打电话时刘会扬正在吃饭,之前家里有客,那个优雅女士。女士这次来不是为会扬而是为了会扬奶奶。奶奶不日要回山东长岛老家,女士特地赶来送行,带着适合老年人的昂贵补品,刘会扬到家时女士正要告辞,奶奶正在留她:“哪有说到了饭点还走的?就在这吃,闺女!奶奶吃啥你吃啥!”
女士没马上回答,而是看会扬,见会扬没有表示,立刻说:“不了奶奶,我晚上还有事,也是吃饭。”走了。这一次,为了弥补,刘会扬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送上了车。
祖孙二人吃饭。
奶奶说:“会扬啊,我看那闺女对你有那个意思。”
会扬笑:“是吗?奶奶你都看出来啦?”
奶奶不笑:“你要是对人家没那个意思,就说出来,别让人家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带东西!”
会扬烦恼地:“东西我会用另外的方式还她。但是她要往这跑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态度连您都明白了她还不明白?还非得说出来?”
“说说就累着你了?”
“您让我怎么说?说我不爱你,对你没那个意思,请你不要再来了——”
“这么说我看没什么不行。”
“要是女的这么说,行;男的就不行,就是……残酷。”自嘲地一笑。
奶奶依然不笑:“这闺女怎么不好,就这么瞧不上人家?……模样挺俊的,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你这么对人家人家都不急。……”
会扬点头:“她是不错,做同学做同事做朋友都行,就是不能做夫妻。……我喜欢过她,奶奶。我们班的男生都喜欢她,正如您所说,模样挺俊,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还得加上一条,学习也好,非常好。可以说,她身上集中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全部优点。但她最后谁也没看上。具体到我,听说是因为我出身农村。在对待婚姻的问题上,她非常理智,非常——”一顿,“智慧。大三的时候,她跟社会上一个……事业有成的人好上了。所谓事业有成,就是有钱啦。好了三年,像那什么话说的,如胶似漆,就在俩人准备结婚的时候,那个倒霉的男人破产了,这桩婚事,”他一笑,“也就吹了。”
奶奶关心地:“啧啧啧!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啦?”
会扬毫不关心:“谁知道。”
“也真是够倒霉的,哪怕等结了婚呢——”
“就是结了婚她也得离。这种女的跟你结婚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的,啊,‘成功’吗?‘成功’没有了,对不起,拜拜。人家是来跟你同甘的,没打算跟你共苦。”
奶奶摇头:“现在的社会风气呵……”
会扬也摇头:“跟社会风气无关!我妈那时的社会风气怎么样,起码跟现在不一样吧?可是我爸一死,家里穷了,她能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一走了之。现在想,您那时候根本就不老吗,四十多岁,完全不是没有机会,您就没有扔下我不管。说到底,还是人和人的不同。”说到这儿,会扬心里一动,突然地就明白了那个护士女孩儿打动他的根本之处:不势利,不自私。童年的不幸使他对于女性的渴望有着他执著甚至是固执的标准,一定要能够同甘共苦共度一生。他就这样对奶奶说了:“所以,我要找,就要找一个能跟我同甘共苦的,OK,奶奶?”
“不OK!会扬,你也二十七八往三十上奔了,这事该上上心了。挑是要挑一挑,也不能仅着挑,到头来——”
“放心奶奶吧,你孙子不会嫁不出去!”
奶奶撇撇嘴:“我看不一定。老话说,有剩男,没剩女。”
“那是在农村。城里正相反,有剩女,没剩男!”
“那你就挑!挑到七十八十,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剩男!”
谭小雨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告诉他她“星期六晚上不值班。”
……
3。在长安街散步
戏散了。刘会扬、谭小雨随人流走出人艺剧场的大院门,该分手了。戏演了两个小时,两个人等于已经在一起坐了两个小时,但是就两个人的目的而言,这两个小时等于虚度。两个小时里,别人笑,他们就跟着笑,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别人沉默,他们也沉默,戏里面到底演的什么一点不知道,全副精力都用在如何表现全神贯注、表现被剧情深深吸引——用在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上了。待到要分手时,才觉出了方才的愚蠢,心中都有些空落落的,都有些后悔,都想,若是能回到两小时之前,决不再表演“看戏”。
到底刘会扬是男的,一俟洞察到女孩儿内心,立刻抓住了时机。
“你往哪边走?”他问。女孩儿往东指了指。会扬道:“我家在那边。”那边是西。女孩儿没有吭声。这会儿由于没有话剧及周围观众的干扰,刘会扬头脑清晰多了,态度也因之果断多了。“我先送你!”
他先把女孩儿送到了距人艺剧场很近的东单小吃一条街的夜市,因为两人都“没吃晚饭”。他们在小吃一条街上喝了稠稠的紫米粥,吃了嫩嫩的烤肉串,再吃一个滚烫的豆腐蔬菜小炖锅,吃完喝完,自然而然地,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正值夏末秋初,正值北京最好的时候,年轻男女并肩走在美丽的夜的长安街上,正好诉说。
“……他俩一个医生一个老师,都属于工作没有规律的那种,常常顾不上我,最后只好把我送寄宿小学,一星期回家一次。学校伙食不好,小孩子正长身体,我妈怕我营养不够,就每个星期三上学校给我送一次饭。于是,每个星期,从星期一进了学校门我就开始盼星期三,到了星期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盼晚上,盼我妈来。我妈说到做到,不管刮风下雨,没耽误过。
“有一回,冬天,刚到冬天,那天先是下的雨,后来又变成了雪,是那种小雪粒儿,打到脸上都疼,特别的冷,路上到处是冰。晚上开饭的时候,老师叫我去吃饭,说这种天你妈不会来了;我说我妈会来,我妈说只要是星期三她准来,今天是星期三。老师叫不动我,只好随我去。我先是在宿舍里等,等到天完全黑了,同学都吃了饭回来了,我就到学校门口等,等到看门的老头都要锁大门了,锁了大门他就走了谁也进不来了,这时候我看到我妈来了,骑着个车子,两个车把上挂着东西,我就喊:‘妈妈妈妈你快点啊!’我妈答应着,使劲低着头——顶风!——往这边骑。到了宿舍,赶紧给我往外拾掇吃的,保温桶,保温饭盒,炖的鸡,烧的排骨,大米饭,都冒着热气儿。我吃的时候,她就坐边上看我。我说妈你不吃啊?她说我吃过了。到我吃饱了,她才把我吃剩的倒一块和和,稀里呼鲁全吃了。她根本就没吃过饭,下了班上菜市场,买了东西进家给我做,做得了就往学校赶,怕她女儿等的时间长了饿着,忙得唧里骨碌,加上路滑不敢骑快,哪里就有空吃饭了?……”
说到这儿,小雨的眼睛热了,就不说了。于是会扬主动找话来说。
“你妈妈怎么得的这种病?”
“类风湿是一种免疫系统的病。可我老觉着,她会不会是因为冬天骑车给我送饭——学校到家十多里路呢——冻的?……”
“既然是免疫系统的病,就不该是因为冻的……”
“刚开始我妈就是关节疼,腿还能走,手还能拿筷子,还能上班,慢慢地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全身关节都变形了,不能走,站都站不了,手指头伸不直,吃饭都吃不到嘴里去。……我现在几乎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梦到她,梦到她的好时候,给我送饭,骑着车子。在梦里我就喊她,经常自己把自己给喊醒了。……”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已忍了半天的泪,哭了。
会扬什么都没说,自然而然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女孩儿的肩,此时此刻,谁也不觉着这个动作有什么突兀。……
终于还是要分手了,在谭小雨家的楼门口,小雨指点着黑暗一片的窗口告诉刘会扬哪个是她家厨房,哪个是她的屋,哪个是她爸爸的屋,这时会扬顺口问了一句:“你爸现在还工作吗?”
小雨说:“工作呀。跟我一个医院。哎,就在脑神经外科,你奶奶做颅脑手术的那个科。”
会扬愣住:“你爸爸是脑神经外科的谭——主任?”
“是呀。”
“你爸给我奶奶做的手术,是他救了我奶奶的命!”
小雨也很意外,“是吗?……那我爸认识你吗?”
会扬肯定地点了下头。
……
4。送不出去的两万块钱
那天,谭教授被手术室紧急叫去的那个星期天,就是因为了刘会扬的奶奶。当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刘会扬得知脑神经外科大名鼎鼎的谭文冼教授要来,当即打电话让下属送了两万块现金过来,现金赶在谭教授到之前及时送到,但是,教授拒收,刘会扬走投无路,最后一刻,想都没想,突然,跪在了谭教授脚下。谭教授沉默片刻后收下了他的钱。但就在奶奶要转去普一科那天,他又让脑神经外科的护士长把钱还了回来。当时奶奶对会扬说:“再给他送一趟!……事前送,咱说实话,是收买,是对人的不尊重。他收了钱,就是救了咱的命,咱心里头也瞧不起他。这个,他肯定清楚。这种人,把名声看得比钱重。事后送就不一样了。事后送,送的是心意,是感激,是感情。谭主任应该懂。”
于是刘会扬拿着两万块钱寻寻觅觅地来到了脑神经外科的专家门诊室,那天谭教授出专家门诊。他坚持送钱除了奶奶说的那些个原因,还有他年轻人的实际打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哪怕仅是为了奶奶的病。按照时下的说法就是,这会是个有用的朋友。
谭教授的诊室人满为患。他一周只出这一次门诊,一次门诊只有十五个号,十五个号在挂号开始后的十几分钟里就能够一挂而空。都是些全国各地的危重病人,不少病人来不了,来的只是他们的亲属,无一不带着好几纸袋子在许多医院拍下的CT片,核磁共振片,还有病历,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半夜三更排队挂号,只望能让权威的专家看一下片子,确一下诊,定一下能不能治,怎么治。可以说,凡到北京来的脑神经外科的病人,基本上都是一些绝望中的病人。诊室里除了病人,病人亲属,还有好几个进修医生,教授看片子,他们就也伸过头去看片子,教授做诊断,他们就拿出手里的小本子记。另有一个小女警察,仗着那身制服、可能也仗着年轻是女的,混了进来,两手展着一张片子,上身前倾立正着恭守在教授身后,只待教授万一偶尔回头看到了她,她马上见缝插针送上片子请专家看一眼,那是她母亲的颅脑片子,都说长了瘤,有说是纤维瘤有说是胶质瘤,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瘤,不同到一个是生一个是死。她得让专家看一下,哪怕早一分钟,否则,她那颗女儿心难以安宁。人多混乱比冷清有序要好,对刘会扬来说,所以当他扭开门进诊室的时候,居然就没有人轰他或问他什么。至于谭教授,这时眼里一向是只有病人别无其他的,非常专注,专注到这种程度:病人走了之后,常常他能记住的只是那人的病却记不起是男是女。刘会扬站在谭教授身后的进修医生的身后,拿着两万块钱,像那个小女警察一样,屏息静气伺机而动。
当时的病人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妈妈抱着,父亲在一边站着。孩子左眼闭着,右眼因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而无法闭合,他软软的依偎在妈妈怀里,没精打采,只在谭教授伸手过去扒他眼皮时尖叫了一声,大约以为会给他造成疼痛,后来见没什么威胁,就再也没吭一声;坐的累了,就把细细的小手臂横放在谭教授的诊桌上,把头埋上去趴一会儿。谭教授拿起他的片子看,有时候两张一起对比着看,在他看时,孩子父亲就在一边说:“先是说左眼看不清东西,后来就一点也看不见了,最近发现这只右眼也不行了;一直发低烧,说鼻子痒。跑了好多家医院,后来哈尔滨的大夫说,到底做不做手术,还是上北京,上您这来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