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上北京,上您这来看看再说。”
这期间谭教授不说话,不看他,只专注地看片子,进修医生也凑过头去看,年轻人没事干就也跟着看,那是一张张深浅不一的黑色片子,如同照片的底片。谭教授看完片子对母亲说:“把孩子抱出去吧。”待母亲抱孩子出去后他方对父亲道:“颅内鼻腔都有,眼眶里也有,做手术可以,但肯定拿不干净。手术最好的结果,拿掉一部分肿瘤,但是视力难以恢复。”
孩子的父亲沉默了一会,神情疲乏消沉——妻子刚抱着孩子离开他就一屁股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显见得为孩子的病他已经耗上了全部体力精力,停了一会,他问:“肯定是肿瘤吗?”
“这得手术之后才能确定,看片子是;但也不排除骨纤维异常增殖。第二种情况不会影响生命,但同样不可能全部切掉。……”
父亲不甘心地问:“视力呢?”
“不可能恢复。”谭教授口气温和态度斩截,这是外科医生的特点,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决不会为了安慰同情就模棱两可。听谭教授如是说那位年轻父亲像他的小儿子那样,把一只手臂横放在了桌子上,头趴了上去,像是非常累的样子,但年轻人感觉他是在哭。谭教授继续说:“手术不手术,你们考虑。”
这时父亲抬起头来,又问:“如果手术,视力也不能恢复吗?”
“不能。”
父亲沉默一会儿,起身,“谢谢主任。”出去了。他刚一出去,马上有一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带着一个病人进来了,手里挂号单、病历倒都齐全,大约只是想先一步就诊而已。女医生热情地招呼了一声“主任”就把手中的挂号单病历递了过去,谭教授看了看挂号单的号,按顺序排在了桌上那一长排诊号的里面,让进修医生“叫下一个”,女医生对熟人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带着人出去了,看得年轻人心生敬畏,同时也紧张,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两万块钱。
“下一个”还没进来,那个四岁孩子的父亲又转了回来,向谭教授问:“主任,你说那些片子他们有没有可能给拍错了?”
谭教授答:“绝无可能。”
于是,在那父亲再次出去时,刘会扬也随之悄悄退出了,如同那位绝望的父亲放弃了他的孩子,刘会扬放弃了来之前对谭教授的打算。奶奶听孙子说完了他的所见所闻后也说,“以后也别去了。这个人怕是不会收这个钱。”又安慰他:“交往人不在一时,你给了我根针,我马上就得还你根线。”刘会扬点头,心里却想,交往人,有的时候还就只能是在“一时”,比如他和谭教授,不论身份,年龄,行当,这“一时”交不了,以后也就别想交了。心情沮丧的他当时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与谭教授的女儿认识,并且,会能够这样亲密。……
谭小雨轻手轻脚进家,家里所有灯都熄了,包括一向睡觉很晚的爸爸。但小雨进家后还是直奔爸爸房间去了。时间已近半夜,她毫无睡意,脑子清醒得像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这个时候上床等于受罪。她必须找一个人谈谈,谈谈刘会扬。爸爸认识刘会扬。
爸爸睡着了,发出睡着时的均匀的呼吸声。小雨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是夜,谭小雨不知在床上折腾了多久才睡去,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她跳起来穿着睡衣就去了爸爸屋。爸爸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经不在了。小雨来到妈妈房间。
“妈,我爸呢?”
“他今天有课,医生进修学院。……你昨晚上几点回来的?”
小雨伸个懒腰:“回来的不算太晚,就是夜里睡的不太好。”
“感觉怎么样?”
小雨装傻:“行吧。话剧我外行。看不大懂。”
“谁问你话剧了!”
“哎呀哎呀行了妈!人家得赶快吃饭,吃完饭还有事!”说完不待妈妈回答就往厨房里走,边叫:“灵芝,还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
5。最靠不住的是感觉
谭小雨赶到医生进修学院时正好是一节课下课,爸爸被一群学生围在了阶梯教室讲台的中间。他们向爸爸提问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有许多人请爸爸签名。这些人里多半是女学生。其中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自恃漂亮还提出了额外要求:“谭教授,可不可以请您给我多写一点?”
爸爸说:“写什么呢?”
女生说:“……写首诗吧。”
爸爸说:“对不起,诗我外行。”
女生说:“要不然我说,您写?”
爸爸点头:“也好。”
女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一枝,劝君多采撷,此豆最相思!”
爸爸就听话地一句一句写来,写完还给对方,脸上挂着始终的微笑,把人圈外的小雨给气坏了。这边漂亮女生取得了真迹,捧着本子边走边无比珍爱地看,被谭小雨迎面走过去有意上前一撞,本子掉落在地;女生弯腰去拾,又被谭小雨似是无意地踢了一脚,尔后扬长而去。漂亮女生拾起本子,看着谭小雨远去的背影,脸上的不解倒比生气更多一些。……
谭小雨和爸爸走在学院的林荫路上。
小雨愤愤道:“……让写就写,那是什么诗,能随便写吗?明摆着是想勾引你,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明目张胆,真不要脸!”她说“真不要脸”时像一个跟同学吵架时的小女孩儿,使谭教授忍不住笑了笑。
“人家没有勾引我……”
“还没有!!……爸爸,你是真的没感觉还是装的?”
谭教授沉默片刻,“装的。”
“为什么?”
“这样最好,免得大家都无趣。”
小雨沉默了,许久,开口了。
“爸爸,这样的事,你经常遇到,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连我们科的护士都说您有魅力,说每回您一讲课,能迷倒一大片女生!”
谭教授只是重复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小雨?”
“我想说,面对着这么多的女……啊,糖衣炮弹,您动没动过心。”
“你说呢?”
“……动过!”谭教授不说话了。小雨担心地,急急地:“爸爸!您千万不能被她们迷惑住啊,那些人,能那么干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谭教授笑笑,“是吗。不管她们是什么人,小雨,爸爸是什么人你总该了解。爸爸是有责任心的人,不会乱来。”
小雨顿时大感欣慰,伸手挽住了父亲的胳膊。“爸爸,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到这来找你?”
“正想问呢。说吧。”
“想跟您打听个人。”
“谁?”
“刘会扬。”
谭教授想了想,没有印象;看看女儿满含期待的目光,再努力地想,还是没有印象,只好问:“他是什么人?”
小雨失望极了:“他说您认识他的!”
“什么人嘛?”
“您一个病人的家属。对了,那个病人叫赵荣桂。”
谭教授抱歉地:“真的不记得了。……我们一天要接触多少病人啊。”
小雨不满:“什么记不得了,您根本就没有想记,您没兴趣。您完全就是选择性记忆!……
谭教授和解地:“好好好。……来,说说那个人,那个刘什么扬——为什么要问他,你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吗?”
小雨赌气地:“不说!您根本就不记得他我还说什么说!”蹬蹬蹬撇下爸爸在前头走了。
谭小雨来到了科里。她不找一个人说一说刘会扬今天简直就过不去。陶然今天值班。她去的时候陶然正准备下班,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因为是星期天,更衣室里只她自己。小雨站一边看她换衣服边就跟她说了昨天晚上的一切。
陶然对着镜子戴耳环——上班时间是不可以戴的——她现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严格按照淑女标准要求自己,并为此深感麻烦,但是麻烦也得去做。士为知己者都能去死,相比之下,为心爱的人多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陶然边戴耳环边问小雨:“他在公司里干什么?”问题跟小雨妈妈的如出一辙。足可见传统力量之巨大影响之深广。
“具体干什么我还没问,他也没说。”
“一个月拿多少钱?”
“这个……我也还没有问。”遂又把应付妈妈的那句话抬了出来:“问别人的收入是不礼貌的!”
但陶然不是她妈,当即毫不客气地回道:“是,问‘别人’的收入是不礼貌。问题是,他是一般的‘别人’吗?”谭小雨哑然。陶然:“按说,小雨,我巴不得你早早的有了主嫁出去好让徐亮死了那条爱你的心……”
小雨:“没有!哪有!徐医生对我早就不……”
陶然摆手不让她乱插嘴:“可谁让咱们是朋友呢?我再怎么急着把你嫁出去也不能对你不负责任。你看你,他家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知道,收入多少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关于他你知道些什么。我敢说,连他所说的那个什么公司到底存不存在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居然就敢一个人晚上跟着他出去,看戏,散步,玩——想想都让人后怕。”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小雨:“你说得也太玄了,毕竟他奶奶在咱们科住过院,那都是活生生摆在那里的,装不得假。……”
“现在还有什么装不得假?报上关于这类装假的报道还少吗?轻者劫财劫色,重者杀人灭口。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无业游民,就能同时把五个有文化的女人骗上手。对了,最近报上就有现成的例子,有个烧锅炉的锅炉工,说自己是香港巨富,楞能把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的给骗了,让那女的为他从银行里弄出了几千万。等到公安局把两个人都抓进去了,那女的还是不相信那男的是假的。那个人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不用说,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更是假的,总之吧,除了性别,全是假的。直到开庭审判,那男的当庭供认,女的才相信了他是假的。又能怎么样?几千万啊,让你白拿?拿命抵吧,全判了死刑!……都说女人爱撒谎,其实,所有行当里的顶级高手都是男人,撒谎也一样。……”
谭小雨被陶然说的十分沮丧,无力地:“可我跟他接触时的感觉……”
陶然一摆手:“最靠不住的,还就是这个‘感觉’。那些女人,与其说是被男人骗了,不如说是被自己的感觉骗了。感觉是什么?那就是主观愿望加上主观想象的一堆混合物!所以,小雨,在婚姻这件事上,最可靠的做法是,先把那些非感觉性的东西搞清楚了,再谈感觉。”
谭小雨干巴巴地问:“什么是——非感觉性的东西?”
陶然:“就是硬件。”
谭小雨轻轻叹了口气,陶然看她一眼。“你也先别灰心,明天我就着手去办这事,明天我休息。一切等我打听清楚了再做决定。”
“你打听?……你怎么打听?”
“你有没有他公司的电话?”
小雨自知理亏地小声说道:“……只有他的手机。”李晓给她的那个纸条早被她扔了,就是没扔,按陶然的逻辑,那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陶然摇了摇头:“唉,你呀。……他那个公司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也不知道?”
小雨忙道:“知道这个知道!绿阳。绿色的绿,阳光的阳。”
6。竟然是真的!
第二天,陶然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先拨114。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因为压根就没指望什么,她只不过是在履行诺言,好对朋友对自己都有一个交代。她对“114”里那个说话飞快的小姐报上了“绿阳公司”的名字,接着听到小姐在电话里噼里啪啦打着键盘,然后键盘声止,接下去,她想,小姐该说“对不起没有登记”了,不料小姐却清清楚楚报给她了一个电话号码。而此时她的手边连笔都没有——没想到会需要笔——紧急之下,拿口红记了下来,接着就按照这个号码打了过去
“请问是绿阳公司吗?”
“是。请问要哪里?”居然是一个接线员,可见此公司之大。
要哪里?陶然也不知道该要哪里,迟疑一下后说她找刘会扬。对方马上说“请稍等”——又是一个意外。陶然有些紧张了,也好奇,也急切,一直倚着床头的身体都不由直了起来。片刻后,接线员小姐说刘会扬开会去了,让她稍候打来。陶然急道:“等等!……请说一下你们公司的具体方位,”又补充,“我有业务要联系。”
按照接线员小姐提供的路线,陶然来到了绿阳公司,第一眼就被眼前那幢有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给镇住了。小心地推开玻璃大门进去,看到的都是衣冠整洁的白领男女。陶然在大厅中间站住了,不知该再向哪里去,这时过来一位先生,她拦住了他。
“请问刘会扬先生在哪里?”语气、用词随着环境变得文雅起来。
先生是南方口音,广东深圳那个方向的,他问她:“事先跟他有约吗?”
陶然努力不声色地点了下头,学着先生的用词习惯:“有,有约。”
先生看她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陶然对他嫣然一笑。他道:“三层左首第三个门。”
那是一个感觉上极为厚重的深紫色的门,门上金铜牌子上的三个黑字是:经理室。陶然在门前整理衣服,整理身心,然后伸手,敲门。先是轻轻敲,没人;后来重重敲,还是没人。倒把旁边屋的门敲开了,一人开门,探头:“刘总去金润花园了。”
“什么花园?”
“金润。”
金润是一个正在兴建的小区,小区前照例有一个售楼处。职员们都到了,一水儿的青年文化男女。隔着透明的门玻璃,可看到他们正在里面开会。全体是站着的,在他们对面站着的,是刘会扬。刘会扬正在讲话。
“成功销售的前提,首先就是对楼盘各方面情况的了如指掌。各种格局,户型,面积,朝向,使用率,物业管理费,建筑质量,施工进度,以及周边环境、交通、学校、医院、商场等等等等的情况,……”
一辆出租车驶来到,车门开,陶然下车,径向售楼处走去,走上台阶,来到大门前,轻轻将大门推开一道缝,一个为她耳熟的声音立即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