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信他……那便是见了鬼。
然而,云子宁这个名字算是硬扣到了我的头上。
进了仕帆书院的第二天,我便发现,自己就是掉入羊群中的狼,误入书生窟的女鬼,随便走到哪里都是白白净净的书生,一个个青衣儒衫,峨冠博带,行走之间宽袍广袖款摆飘动,如同戏本子中的风雅名士。
于是我不禁深思,大家如此不分伯仲,这可让我如何抉择。
然而,很快我便没了这个烦恼,第一次见到秦延之的时候,他刚从马车中走出来,一袭简单的雪白色长袍,发束乌木簪,俊美无伦的面容温和淡然,如天边白云漫卷,一双乌玉般的瞳眸幽深如碧潭,只肖望一眼,便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当时我便想,人家都穿青衫,你偏穿白色,自然显得鹤立鸡群,可再一抬头,他已走近我的身前,书院门前飘飘洒洒的花树下,衣衫胜雪的少年躬身向我行了一礼,微笑道:“在下秦延之,多谢子宁兄。”
我不晓得他为何要谢我,只是那一瞬间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是家里养的小猫在我的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不轻不重,麻麻的,痒痒的,十分令人不自在。
定了定神,我对他亦拱手,报以同样的微笑:“延之兄,你穿白色衣衫很好看。”这是实话。
秦延之的面色微微一变,旋即神色如常,无波无绪。
后来我方才知道,秦延之那日穿白完全是因为家门刚刚惨遭不幸,爹爹娘亲兄弟姐妹全部死了个透彻,唯独留下他一根独苗苦苦支撑仕帆书院,而他要谢我,自然是看在我为书院捐献银两的份上。
当时我便后悔为何没抗一箱子黄金下山,这样我可以直接将他买下来嫁给我,省了很多麻烦的事情。
第三天,秦延之见了我微笑点头。
第四天,秦延之见了我依旧微笑点头。
第五天,秦延之见了我面露担忧。
第六天,秦延之的眉毛拧做一团,而后俯身将我抱回了家,我蜷缩在他的怀里乐得脑袋都开了花,别看这小子柔柔弱弱,原来抱起女人来力气还是蛮大的,这胸膛,多宽广,多温暖,我扒着他的前襟就不松手,于是秦延之便也一直没离开我床前。
朦朦胧胧有人温柔的喂我米粥,我贪婪的吸了吸,的确是饿啊,五天没吃饭了,能不饿吗,倒不是我为了能进秦府下了血本,只因当初一时豪迈捐出全部银两,委实是没剩下一个铜板用来吃饭。
秦延之尽职尽责的伺候我几日,我也顺水推舟,但凡不见了他那月白的衣角便闭口不吃饭。
当然,绝食只是一个开端,我闲暇的时候一直揣摩,祝英台是如何勾引得梁山伯日日与她同塌而眠。
我观秦延之乃家教严谨的世家公子,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家道中落只有一书童一老掉牙的管家,个个摆出一副苦大仇深行将朽木的阵势来看护,加之我又从未涉足情场,依稀只记得戏本子上说祝英台怕打雷趁机钻进了梁山伯的被窝。
于是我日也盼夜也盼,一个月后总算盼来了下雨。
彼时我同秦延之好的如同连体,他看书有了心得总愿找我来研讨,我虽无甚好的见解,可一个崇拜的眼神送过去,总能让他受用非常。
然而那一夜,我由暮色刚至盼到夜半三更,哗啦啦的雨滴下的再大,愣是一个雷都没有。眼见雨势渐小,我知再不动手黄花菜都要凉了,于是抄起桌子上的烛台便去戳房顶,连续几个飞身,秦家那原本摇摇欲坠的屋顶总算被我戳破,淅淅沥沥的雨水渗进来,正好落在我的床塌上。
我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忽然“轰隆”一道惊雷劈下来,震得我欲哭无泪,这老天爷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呢!
在屋内踱了半晌,调整了一下紧张的心情,方要出门,“吱嘎”一个白影推门而入,串串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滴落,没入衣衫,松垮的白布里衣被水浸透,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勾勒出男子英挺的身姿。
我有些愣神,抬头去望秦延之,只见他苍白的面颊上雨水朦胧,发白的唇角隐隐颤抖。
我急忙辩解:“屋顶漏雨,我可否去你屋内睡?”
秦延之的嘴角微微扯了扯,似乎是笑了,“子宁兄,我的卧房也漏雨,今夜想宿在你这里。”
我瞅了瞅床上氲开的一片水渍,有些犯愁,秦延之却不管不顾,拉着我就滚上了床,青涩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雨后的清新,我忽然间领悟到,爱情,也许就是这个味道。
他攥着我的手,我攥着他的手,俩人紧紧偎依在床的里侧。
听着屋外滴答的雨声,我竟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便闭着眼睛去感受他的呼吸。
良久,秦延之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柔和而平静:“子宁兄,方才有刺客进了我的卧房。”
我“哎呀”一声,内心里万分感谢那位刺客兄,于是不加掩饰的脱口而出:“延之兄,别怕,我还会些功夫,以后你日日跟我睡在一起如何?”
秦延之偏头,乌黑的瞳眸温和的看着我:“好。”
于是我跟秦延之彻底连体成功,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就连去书院上课时也是形影不离。
孙夫子每次看到我总是气的撕扯花白的胡须,哽咽道:“苍天啊,果然阴气过重,秦太傅可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啊……”
我不懂他聒噪些什么,只忙牵过秦延之的手怕他跑了,好不容易才骗上手的呢。
秦延之顿了顿,也回握住我的手。
3第〇二章:三人行
我同秦延之数月朝夕相处,感情自是突飞猛进。偶尔有几个惹人厌的刺客前来骚扰,一并被我赶了出去。
我不明白秦家何以如此多灾多难,连累的秦延之年纪轻轻便如此寡言少语,大有少年老成之势。
为了逗他开心,我挖空心思做一些找乐的小物什送与他,可他每次总是不温不火的淡然微笑,弄得我很是惆怅。
有一次他不小心被刺客拍了一掌,我一时心急便将他的衣衫剥光来检验,待看清只是胸前有瘀伤,并无大碍,方才舒了一口气。
秦延之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被子将自己罩住,一双幽深的眸子似有波涛汹涌翻滚而过,半晌,他低垂下眼眸淡淡说道:“子宁,我们如此这般……有悖伦常,是不对的……”
我知他是四书五经读多了,酸儒的厉害,便也不与他计较。
可未成想,他第二天便逛了窑子。
窑子,妓院,青楼……当那苦大仇深的小书童眼神料峭的对我抛出这三个新鲜名词时,我还未心神贯通的领会其中的精髓。
于是那小书童又用下巴指了指大路的东头,嘴角挂起一抹讥讽:“醉金坊,那里有脂粉的气息,女人的味道!”
呸!我一巴掌抽飞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转身去寻秦延之。
然而,当我实地考察了醉金坊后,方才深刻领悟到何为女人的味道,这里每一个女人身上的脂粉刮下来都够整个山寨的姨太太们用一年了,而山寨里大妹的一件衣服拆开来都够这里所有女人穿一宿……
花花绿绿姹紫嫣红,再加上屁股一扭,真真是晃的我有些眼晕。
引路的老鸨眼角的皱纹笑成了陀螺:“这位小公子面生啊,不知要点那位姑娘?”说完小手帕一招,霎时围过来一群香喷喷的脂粉。
我颇感为难,抬眼在大厅里扫了扫,东边这里热闹非凡,西面那边却雅致异常,高高隆起的台面上轻纱飘舞,若隐若现一玲珑美人正抱琴低吟,台面下团团围坐一群富家公子哥儿,个个眼神闪亮如同初升的小太阳。
“公子莫不是也瞧上了蝶衣姑娘?”老鸨凑前贴着我,笑得满脸得意。
“呃……”
“今次是蝶衣姑娘的登台夜,昭文侯府的世子现在出价最高,秦公子也正在追逐,还有马公子,刘公子……”老鸨兴致勃勃的为我分析局势,我也抬眼望,群雄逐鹿何其壮观啊,女人果然最能引发男人的争斗本能。
可是……我的正牌夫君秦延之同窗缘何也摇着扇子浅笑观望。
我顺着他的视线定格台上,蝶衣姑娘眉若柳叶弯弯,眼如璀璨明珠,唇似三月樱花,大抵是古书上描写的美人儿,看来他的审美观还是比较正常的,我稍稍定了定神,决计同他好好谈谈。
刚刚走近台下,就听一男子平地一声雷:“昭文世子出价,五百两!”
群雄一阵骚动,我也忍不住望了过去,那男子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天然一副山贼长相,却竟是传说中的世子爷,我不由替他爹他娘扼腕叹息一把,这么好的材料当世子真真是可惜,改明儿定会落草为寇。
我还在想着为山寨招揽人才,那厢秦延之的声音缓缓响起,不急不躁不高不低,“秦延之,六百两。”语毕扇子一拢,悠然举起茶盅便要抿。
而台上的蝶衣姑娘也大是深情的遥遥望向他,两人四目相对,瞬间擦出火花。
我忽觉事情有些不妙,难不成秦延之他早就有了心上人?可近三个月来并未见他有怀春之态,白日里规规矩矩念书,夜里也是读到很晚,往往我都睡过三巡他还未上床。
可再瞧此二人的情态,显然是郎有情,妾有意。
难道这梁山伯他竟不喜欢祝英台?
我托腮沉思。
昭文山贼又开始叫价了,扯着脖子如同杀鸡,秦延之不依不饶,扇子茶杯轮番上阵,势要将美人儿追逐到手。
倒是角落里有一玄色锦袍男子稳稳的喝着酒,既不起哄,也不叫价,见我进来,竟好似认识一般冲我举了举酒杯,继而嘴角一勾,笑的说不出的魅惑。
我有些愣。
“子宁,你怎么在这里?”秦延之也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手里的茶杯抖了抖,洒出茶水一两滴。
我索性急行几步,走到秦延之跟前握住他的手问道:“延之兄,你是喜欢的痴情决绝的祝英台还是倾国倾城的名妓苏小小?”这个问题真的是很关键啊。
秦延之的手又一抖,茶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原先起哄的众人霎时安静,灼灼目光由四面八方而来。
秦延之看着我,眉心蹙了蹙,“都不喜欢。”表情严肃,一本正经。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得我透心凉,原来他什么都不想要……
众人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我跟秦延之,好似看到了两只青面獠牙的妖孽。
原本万众瞩目的蝶衣姑娘倒是被冷落下来,老鸨顿时急了,跺脚道:“现在是秦公子的八百两,还有没有人叫价?”
气势汹汹的昭文世子没了音,勾了勾头矮身坐下。
玄衣锦袍的男子离席而去,走到我身侧时,狭长的凤目一挑,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浅笑:“恭喜秦公子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语毕扬长而去。
秦延之额头上的青筋欢快得蹦跶了几下。
我思忖了当前的局势,眼下他若是喜欢我,便会跟我回去;若是喜欢那蝶衣姑娘,定当是留下。
可我未成想秦延之竟是如此洒脱豪放之人,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连拖带拉的进了蝶衣姑娘的厢房,意欲三人大被同眠。
房门一关,六目相对,真叫一个喜庆。
三人都未说话,娇滴滴的美人儿神情哀怨的看着秦延之,秦延之依旧扯着我的手,目光阴晴不定,我瞅着那蝶衣姑娘,切身体会到三角恋情的关系。
真真是三人行,必有□。
若说将自己掂量好的夫君让出去给别人睡,我大概还没有良善到如此程度。
秦延之拉着我在床边坐下,还未说话,那蝶衣姑娘便轻声哭泣起来,声音百转千回,挠人肺腑。
我被她哭得头皮发麻,只得大度道:“你也别哭了,今晚我陪你睡。”
只这一句话,蝶衣姑娘便立马不再哭,神情惊骇的看着我。
秦延之的嘴角却隐约有了笑意,“蝶衣,今晚你睡床,我同子宁睡到屏风外面。”
于是当夜的睡觉大计便如此敲定,秦延之草草打了个地铺,我将鞋袜一脱便同他一起钻进被窝,将将迷糊过去时,他从背后扯了扯我,埋头在我耳边低声道:“蝶衣姓柳,是我的表妹,因为被奸臣陷害满门落难,并且沦为官妓不得赎身,我也只能如此护着她。”
“嗯。”我含糊应了一句,忽而记起戏本子上都说表哥表妹一家人,十之八九娃娃亲,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也有婚约?”
背后一阵静默,而后低低应道:“没有。”
还好还好,我拍了拍饱受惊吓的小心肝酣然入梦。
第二日早起一睁眼,便见秦延之坐在身侧穿衣束发,一回头见我醒了,于是温和笑道:“你还年纪小,以后莫要来这种地方。” 他习惯性的顺手将我的鞋袜摆到塌侧,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爹与娘一般别扭却默契着。
我躺在被窝里偏头打量他,晨曦勾勒出他的侧影,清淡儒雅,一如我初识他那日,他依旧穿着雪白色的长袍,不曾改变,倒是以前的青衫全部压了箱底。
“秦延之……”我支起头来低低唤了一声。
“嗯?”他抬手束发,回望我。
“没事,我就随便叫叫。”我眨了眨眼睛,开始穿衣服。
那日走出厢房之时,醉金坊的男男女女们眼神诧异的盯着我们三人,一个个嘴巴张成了鹅蛋形。我被他们盯的浑身发毛,秦延之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伸手扯着我,淡淡道:“回家。”
只这两个字便让我觉得,他们的眼神,已经不重要了。
这之后,秦延之将柳蝶衣彻底保护起来,平日去看望表妹的次数明显增多,我也懒怠与他计较这些。
将将又过了月余,我估摸着同床共枕数月,也是时候该跟我求亲了,若是他道貌岸然惯了,拉不下面子,不若就喝点酒,若还是不好意思,我跟他求亲也成。
那日,我正在书房帮他收拾厚厚的书籍,从四书五经到战国策,再到孙子兵法,秦延之的涉猎非常广泛,乃至我许久都未搞懂他将来是想从政还是从军,一开始的时候我含糊问过,他只是从书本中抬起头略微想了想便答道:“其实经商也不错。”
于是自那次后,我便不再理会孙夫子,堂上堂下专啃那些讲述经商的书籍,总感觉,有朝一日,若能并肩而立,定当甘苦与共。
秦延之进房的时候,我刚巧规整完所有的书籍。
“子宁,你的剑法超群,为兄想求你一件事情。”他盯着我,一如既往的毓秀温雅。
我思忖一番,问道:“莫不是要让我去找你的仇家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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