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只因那杨柳树枝上生了一窝小鸟,聒噪得慌。
任墨予在我身侧又站了片刻,忽然招手让侯在一侧的美人靠近些,我正以为这两个人竟然风流到要当着我的面亲热,遂偏过头去牢牢锁住台面,心无旁骛,台上的鲁智深已经把褂子脱了,又高又壮的身材,浑身横肉,他右手伸出,把身子倒过来,左手拔出一截,腰部略一用力,整棵绿杨柳便被连根拔除,树丫子上的小鸟纷纷四散,好不可怜。
我还沉浸在鲁智深的彪悍身形中,任家二公子已经将背后的美人招至身前,他抬手轻轻摁一下我的肩头,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跟我说:“娘子,为夫错了,你不要生气。”
那美人抖了抖。
我斜眼睥他。
于是任墨予便转头笑着对那纱布美人说:“你把面纱揭开来给公主瞧瞧。”
那美人扭捏了一下,极其不情愿得揭开面上,美艳的面容楚楚动人,微红的双眼妩媚妖孽,真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只可惜,我一眼就瞧出来是个男人,他脖子上的喉结滚动,似乎是很不习惯这种装束。
我噗嗤一笑,指着他对任墨予说:“你这位美人都可以去倒拔鲁智深了。”
那美人望了一眼台上一身横肉的鲁智深,遂放下面纱,扭头泪奔了。
任墨予也噗嗤笑起来,却只低头匆匆跟我说了一句话,而后转身追着泪奔的美人而去。
他说的这句话是:“五月初三,携平安离京。”
我低头默默将这句话咀嚼半晌,而后磕了粒瓜子。
旁边的命妇见任墨予走了,遂好奇的凑过来问道:“公主认得这位汉北王家的二公子?”
我摇头:“不认得。”
那命妇更奇了,又问道:“那刚才那名花魁姑娘到底有多美?”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委实有些难以回答,遂迂回道:“你可知古往今来的四大美人是哪几位?”
贵妇人愣了一下,如实答道:“貂蝉,西施,王昭君还有杨贵妃……”
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那我们今天就先来说说这个杨贵妃吧,其实就杨贵妃的自身条件来说并不出众,她年岁也不小,二十七岁的时候才被唐玄宗册封为贵妃,可以说已经算是个老女人了,而她本身又胖,还有狐臭,现下无论哪个男人瞧见她恐怕都会吓一跳,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又老、又胖、又有狐臭的女人却能跻身四大美人,她凭借的是什么呢?”
达官命妇的面容已经略有呆滞,她摇了摇头,答曰:“不知道。”
我拿出说戏的本领,尽职尽责道:“因为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的唐玄宗呗,唐玄宗先将她从自己儿子手里抢过来,而后爱她爱到杀死她,这样的爱,试问人世间有几个皇帝能做得到,所以说,不管杨贵妃自身条件如何,只要唐玄宗爱,那她就是个美人,美得震古烁今!”
那命妇摇了摇头,表示没听懂。
于是我只得总结道:“刚才那位花魁姑娘,甭管她是男的女的,也遑论丑美,只要是那三个王族的公子哥儿争抢的女人,那绝对是顶美的,美得惨绝人寰!这么说你明白了吗?”即便那位花魁姑娘原本可能只是醉金坊的一名貌美龟公,某一天湘西王家的弟弟喝高了,错把他当成姑娘,欲成就好事,哪成想那城东王家的大公子却是个好男色的,两厢争执不下,又觉得就此撕破脸皮委实不像话,于是便将汉北家的二公子抬出来一起搅合,这一搅合就搅合出个花魁姑娘,任墨予的红颜知己。事情的真相往往就是这么不靠谱,只不过以讹传讹,流传开来的版本总是无限美化过的,其实这也是揭示了世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那命妇点了点头,终于明白了。
然而只是片刻,我见那妇人又习惯性得张了口,仿佛又有问题要问,可是她的目光落到我面上时,仅仅只是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说,扭头望着台上看戏去了。
整整一天那个八卦妇人都没有再絮絮叨叨得没完没了,她一直在看戏,很凝重的看戏。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世界清静了。
傍晚寿筵快要结束时,我见秦朔还没将平安送回来,有些急,抬头四处看了一下,却不期然对上角落里一名女子的目光。
那名女子跟我确有几分相似,而今依然男装打扮,挽着男儿的发髻,穿着男子的儒衫,她望向我的目光中一分怨里却有九分悲,只站在庭院的角落里期期艾艾得望向这里,身形说不出的单薄。
我忍不住起身走过去,那名女子却有些瑟缩,扭头要走,我忙唤了一声:“花之……”
于是那男装女子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给我行了一礼,而后道:“我只是来寻朔儿。”
我说:“秦朔带着平安玩去了,不会有事。”
花之低头揪着衣角,好半天才说:“朔儿不懂事,公主莫怪。”
我有些哑然,遂摊手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女子低头道了一声:“不敢。”
我瞧她拘谨得慌,便也不再勉强,只握着她的手低声说:“得空去宫里寻我说话,这里有些不方便。”
花之诧异得抬头。
正在此时,秦延之理着袍子从外院的回廊上走来,乍一看到我跟花之亲密的说话似乎是惊了一下,而后脸色数变,最后却只是走上前来执起我的手说:“平安跑到前院去了,你这个做娘亲的也不看顾好,她那性子……真真是随了你!”
花之屈膝向秦延之行了礼便退下,转身的时候我却望见她的眼角仿佛有泪珠落下。
曾经很多年前,我也像她一般痴恋着眼前的男子。
秦延之,你可否知道,可否学会珍惜眼前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完。
☆、第十一章:白云飘
平安寿筵之后,秦延之骤然忙碌起来,我原本就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感兴趣,便也不加多问,只常带着平安在院子里赏梅。
平安却不安分,每每总闹着我问爹爹去了哪里。
我不晓得平安长大后会否记得秦延之,大抵两岁之前的事情我是记不得,只希望平安亦能如此。
这之后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柳蝶衣怀孕了,小皇帝拖着病体隆宠她一年后,这位人比花娇的蝶衣姑娘终于怀了胎,她自入宫以后绝少出门,每日里大概只将心思花在悲秋伤春的事情上,还听闻她近一年来常作诗,看到花落悲一场,泣一场,作一首感怀身世的诗词聊表感喟,哭到浓处,便又啼血,太医说她思虑过重,宜放宽心思,身体方能复原。
我听闻这个消息时也叹了一场,人世间寻死的方式很多,她却独独选了忧郁而死,当真令人唏嘘。
三月里的时候,秦延之忙里偷闲带我去了一趟仕帆书院,还特特嘱咐我要穿男衫,而他也穿了七年前那件纯白的儒衫,远远望过去,衣冠胜雪,恰似当年。
他站在书院门口的花树下对我说:“子宁,兜兜转转七年有余,若是此生还能相守,便也不枉缘分二字。”
是啊,人生中能有几个七年,我将最好的年华用来思慕他。
我倚在那棵树下偏头打量秦延之,他老了,确切的说他成熟很多,褪了年少时的稚气,脸部的轮廓深邃些许,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更是深沉的不像话,那会儿我觉得他的气质是平和舒缓的,现今历经多年的朝堂磨练后,他更增添了不怒而威的贵胄之气。
我问他:“我遇见你的那年,你多大?”
秦延之笑着对我说:“还差几个月便及冠。”
“哦,那也才十九岁啊,我现下都快二十三了,想起来那时候我们果真都小。”我摸了一下门口的那棵老树,七年之后,连它也老了,树皮皲裂开,像是记录了京城里沧海桑田的七年。
“可我那时候觉得自己一及冠便会娶你为妻。”秦延之说完后便牵起我的手,就像当年两人相携去书院一般,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过台阶,一步步走过庭院,一步步流连课堂,他问我:“梁山伯跟祝英台同窗几年?”
我说:“三年,不过最终却没能在一起。”
秦延之顿了一下,很认真的跟我讲:“其实化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
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秦延之忙扶了我一把,他低头看着我,忽然说道:“夕儿,嫁给我吧。”
我抬头,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七年前,当年的门庭院墙,爬山虎贴了满墙,当年的月桂树下,三三两两的少年结伴而行,藏青色的儒衫,一切如旧,当年如雪的少年俯身低头说:“子宁,嫁给我吧。”有花飘落,甜香四逸。
我听到当年的我说:“好啊,不若我们今晚便拜堂吧。”而后便没心没肺得笑。
只不过这一切只是当年。
对于感情这种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曾非常纳闷,我最初恋慕的那个男子,即便过去几年依然会记忆如新,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清晰,甚至他曾给过我的伤害,每每午夜梦回,我依然会痛彻心扉,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还是爱着他的,就像当年一样。
可是今天他就站在我的面前,那样深深得望着我,他执着我的手说:“夕儿,嫁给我吧。”
我的脑海中却骤然浮现出另外一个男子的身影,于是我方才晓得,对于他,我已经断了念想,我心里缅怀的只是自己年少时青涩的初恋,与他……却没有回到过去的可能,更不用提嫁给他。
从哪里开始的,便从哪里忘却吧。
我敛着袍子站起来,回望着他说:“过些日子再说,我想回趟落云山,杨离的坟墓多年未曾清扫,怕已经长满杂草,我想顺便回去祭扫一番。”
秦延之望着我,满目的情绪翻腾,最后又统统敛去,他说:“近日朝堂里很多事情脱不开身,过些日子我陪你一起去。”
我便应道:“这样也好,带上平安,我们一起去看看杨离,五月初三是他的生辰,我想那日去一趟。”
秦延之想了想便道:“也好。”
之后我们在仕帆书院闲逛片刻,有随从通报说府内有客来访,秦延之才偕我回去,路上他问我:“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你会不会难过?”
我如实答道:“会的。”
他便颌首轻喟:“那样也好。”
回到云华阁后没有找到平安,询问乳母才知晓,花之来过,见我不在便去了芳华宫找柳蝶衣,而平安则被秦朔抱去御花园玩了,平安很黏这个大哥哥,嬷嬷们无法,只得任由他们玩耍,只不过贴身随了几名宫女。
现下天气还有些冷,我差人送个暖炉过去,一转身忽然记起秦延之曾跟我说:“夕儿,若是没有了你,我一个人会很孤单很寂寞。”那日大雨滂沱,他的表妹和妾室寻了过来。
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到院内,寻思着怎样才能令他不寂寞。
晚间时分花之来跟我聊了半晌,我内心里一直惦记着她跟萧楼南的关系,可话到了嘴边又着实不好意思问,就拿秦朔的眼睛来说,怎么看怎么像是跟萧楼南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万一……我是说万一秦朔是她跟萧楼南私通产下的私生子,那我这么硬生生得戳破,岂不是很不懂事。
可是若是不问的话,我又着实很好奇,这个好奇自三年前落云山一役后便种下,而今在我心中开了花结了果,一憋三年。
问了则是对她残忍,不问则是对我自己残忍。
我在残害她人还是自我残害的两难抉择中挣扎。
最终还是未问出口。
望着花之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宫门,我由衷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两个月内,我已经能够很坦然得听小丫头们讨论汗北王家的那名质子如何如何的风流不羁,如何如何得怜香惜玉,如何如何得来者不拒……而小皇帝也能够很坦然得听我跟他讲述我如何三岁练剑,如何十五岁下山,如何十八岁接管山寨,如何二十岁归顺朝廷……
后来某一日,就在我说得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的当口,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忽然将手里的茶盅一摔,嘶声怒斥道:“茶水这么凉,你们这帮狗奴才,怎么办事的?!”
我吓了一跳。
伺候的宫人颤抖着跪了一地。
震怒的皇帝陛下还是不解气,他索性抄起案几上的茶壶“哐啷”一声摔得粉碎,喘喘着粗气斥责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滚出去!”
宫人们哆嗦着爬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
娘唉,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只可惜了景德镇官窑出产的盛世花瓷,那个茶壶若是拿到市面上贩卖,够平常人家吃一年。
我正摸索着也想走,上官宇忽然很平静得说了一句:“云夕,你要走了。”
我说:“是啊,大家都滚出去了,我怕你接下来冲我发火。”
他笑着说:“别怕。”
“其实我是怕你发火的时候我一个忍不住……暴打你一顿。”因为他真的很欠抽。
上官宇的笑容僵在面上,嘴角抖了抖,而后说:“其实我刚才说的是,你要离开皇宫。”
我站起身子,警觉道:“你怎么知道?”
于是他招手示意我靠过去,特意压低声音道:“我若是想害你,方才便当着那帮奴才的面说了,他们当中不乏摄政王的心腹。云夕,你平时说话总不着调,什么时候正经起来,那就说明绝对有事情要发生。”
我望着他,百感交集,这个孩子,别看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可心机也忒深沉了点。
他很虚弱得靠在榻上,望着我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他那抹笑容深邃到直至五月初三那天我依旧清晰记得。
那日,天空晴朗,风和日丽,天气已经转暖,河岸的绿杨柳也开始吐出嫩芽,京城里一派祥和之气。
秦延之大清早便遣了马车来接我和平安,一路上倒也是其乐融融。
平安在他的怀里腻着撒娇道:“爹爹,爹爹,我和娘亲什么时候搬过去跟你一起住?”
秦延之说:“这次从山里回来便搬过来一起好不好?”
平安高兴得窜起来:“好啊,好啊。”而后小脸蛋凑上去在他的面上“吧唧”亲了一口。
直逗得秦延之开怀大笑,他边笑便握着我的手说:“夕儿,这趟回来后便住过来吧。”
我明白他又是在含蓄得跟我提亲了,遂应道:“延之,从落云山回来后我会送你一份礼物。”
“什么?”
“一份让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