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命,搬来一张小桌,又准备好笔墨,“爹,您说,您要写谁?”
他却重复道:“你……你来写。”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竟是要我来决定将家主之位传给谁?
“爹,”我垂眸道,“您明明知道我会选谁,您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但您不是一直不乐意的吗?”
他惨然一笑,“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成毅的事是……是你一手做、做的,至于玉捷的事,你……你也脱不了干系。但……但你一人……做不来这些,一定都是……老三在背后……帮你。我的确……的确低估了他,也……也低估了你。”
我沉默不语。
他接着说:“你们俩,若是……若是一心,今后……今后楚家还可以……重振……重振雄风。”
原本,父亲打的是这个主意。他操劳了一辈子,为的都是楚家的声名,只是到头来,被他的儿女们给毁了,而且,我想他至死都不知道,他糟糠之妻的两个儿子在谋划些什么,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吧!
“您多虑了。”我淡淡道,“就算是大哥继承家主位,我也会全力帮他。”
“你……自己决定吧。”
我点点头,持笔在卷轴上,写下“楚晨轩”三个字,给父亲看了一眼,他阖眼,像是突然累极了,“叫他们都进来吧!”
第二十五章 家主(二)
“叫他们都进来吧!”
“哎。”我轻轻一应,将卷轴重新放回青铜盒中,盖上盒盖,置于父亲床头,然后才走到门外,唤大家进来。
所有人依旧像之前那样跪着。
父亲吃力地开口,“我知道,你们……你们一直关心着一件事情,那现在就……告诉……告诉你们,家主……家主之位,我传给……老三。”抬抬手,指一指青铜盒,声音虚弱,“遗命就在……盒子中,是我……亲手所写……你们自己……拿来看吧!”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碰盒子,都跪着不动,耳中偶尔传来几声抽泣。
“老三啊……”父亲又道:“这一屋子老小……你都得……都得照顾好了。”
晨轩不卑不亢地道:“是。”
“现在……还有谁反对……就马上说出来,别等到……别等到我死了之后,再找老三的……的麻烦。”
听到“死”字,年龄小一点儿的孩子们都嘤嘤哭了起来。
“没有反对……那好……”
说完这句,有许久,父亲都没有再说话,我微微抬头看他,只见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似是在想着些什么。须臾,忽然大声道:“若素……若素啊!我总算是……总算是没有辜负你啊!若素,我……我这就来,来陪你,早该……早该来了!”
耳边哭声更烈。
父亲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只喃喃地念着大妈的名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双眼的神儿开始涣散,他明明还保持着凝视天花板的样子,可眼神的焦点却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仿佛魂魄渐渐离开身体……
“爹,爹……”娃娃的哭声不绝于耳。
然而刹那间,父亲的所有神识仿佛都回来了。他双目炯炯,直视前方,嘴中唤道:“婉儿!”
我猛地抬头,父亲……在唤谁?
“婉儿!”他又唤,随即语气变得恳切,像是在挽留什么,“我们的闺女已经长大了,你瞧,我们的闺女!你快回来吧,回来看看我们的孩子……她……她长大了……”
我终于明白,他唤的,是我的母亲,他曾经一见钟情的洛阳名妓——江婉。
可我以为,他早就不爱她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回来吧,婉儿,桃花都开了。”
父亲的手臂颤抖着抬起,像是要去拽住爱人的衣袖,然而向前伸到一半,却突然失力,突兀地像一根枯死的树枝一样,毫无生气地、直挺挺地垂了下来,砸落在被褥上。
“爹——”
“爹啊!”
耳边一瞬间为铺天盖地的痛哭志所淹没,我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是了,就是从父亲叫出那声“婉儿”开始的。
晨轩上前,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和脖颈,确实他已经走了。待哭声有所收敛时,他转身,简单地安排了这几日守灵的事。然后弯腰从青铜盒中取出卷轴,自己看了一眼后,就给其他人传阅。
自然,“楚晨轩”三个字不是出自父亲亲笔,想来会让多事的人嚼一段时间的舌根。
大哥走来与晨轩拥抱,可我却看出他的笑容有一些勉强。
但这个晚上,我已经无力去思考别的什么事情。
我连夜去了香山寺,砰砰敲开静玉庵的大门,找到娘亲,我应是第一个来告诉她此事的人。
果然娘听后,尽管竭力控制,可手中的茶盏还是剧烈地晃了一晃,差一点打翻,她歪歪地僵坐在椅子上,看看我,又躲闪着目光看向别处,似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有多在乎。
我轻轻地说:“娘,爹在死前,最后唤的是你的名字。”
“是吗?”娘低头应道:“他可有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的闺女长大了,你快回来吧’,之类的话。”
娘稳了稳手中的茶盏,半晌,合上眼睛,叹道:“孽缘,孽缘啊!”
话音还未落,她的身体突然前倾,张口就吐出来一口鲜血!
我惊起: “娘!”
“我……没事。”她随意用袖子抹去,“人老了,不中用了!”
“娘……”我上前虚扶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
我想起曾经那无数个夜晚,娘坐在院中翘首以待的情景。等的是他,他不来,可他的弥留之际,却念着她。这中间,总是有哪里不对,可我想,兴许我这辈子也参不透他们俩之间的故事。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娘这一声声“孽缘”到底指的是什么。
娘很快就将我打发走了,说要一个人静一静。我想改天要拜托司叔叔去替娘亲把一把脉,在这个世上,我在乎的亲人不多,他们一个人也不能少。
回到楚府,随便拉了一个侍女问晨轩在哪里,答曰在万荣堂,众子女要轮流为父亲守七日的灵,今夜就从晨轩开始。
径直入了万容堂,堂内左右点着两排碗口粗的蜡烛,灵柩摆放在中央,上空飘着几根长长的白绫,柩前摆放着三个蒲团,晨轩跪在中间的蒲团上。
我反手关上门,走到他左边,也跪下。
晨轩没有侧首,但知道是我,便开口问到:“婉姨怎样?”
我眼神黯淡,叹口气,“她装作没事,可我看得出,她心里难受得紧!”
晨轩道:“她若是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我何尝不希望如此。”我抬头看着玄木做的灵柩,“可只怕她早已一心向佛,现在爹也走了,她更没有回来的理由。”
“那便随她吧,她愿意就好。”晨轩静了静,又道:“浅儿,遗命上的名字是你的字迹?”
“是。”我轻轻点头,“爹要我来选择,他觉得,若是我偏向的那一个继承家主之位,往后我就会全力助他重振楚家雄风。”
晨轩微微笑了一下:“会的!”
“大哥……不会怪我吧?”
我多少有些愧疚,毕竟在大哥和三哥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就算他俩谁当都不会改变我们最后的目标,可我终是在两个必要舍一个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舍了大哥。恐怕任谁都不会舒心的吧。
况且我和晨轩一路走来,大哥也出了不少力。
晨轩略微偏头,似是若有所思地想着其他事,口中还是回答了我:“放心,不会的。”
我见他心中有事,就不烦扰他了,安安静静地跪在他身边,与他一道守灵。
继位后,晨轩第一件事便是将钱庄彻查了一番,而后禀告郑熙说钱庄已经被楚玉捷掏成了空壳子。同时,民间的风言风语渐起,百姓们不安地跑去钱庄兑银,可钱庄根本兑不出来,就算门槛被踏破也没用,最后还是靠郑熙从国库里拨出一笔银子来救济,才不至于倒闭。
而事实上,钱庄里的银子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晨轩兑成银子运往交州去了,好大一笔数目,足够给全交州军每个士兵都添置点装备。
父亲出殡后,我便回到宫中,郑熙体恤我刚刚丧父,对我宠爱到了说一不二、无以复加的地步。而翦童得知她的家人都安然回乡后,对我分外感激,伺候郑熙的时候更加卖力了。
六月二十日。
春宵帐太暖,郑熙自登基以来,第一次迟了早朝。一上朝,就得知前一日南方战事突起,交州理王慕容云扬毫无征兆地起兵谋反,一路沿海北上。几万人的军队来势汹汹、势如破竹,以至于扬州南部的城池大多不战而降,南王派兵不及,一夜之间已让交州军攻到了中部地区,只得派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把求救信送到了京城。
众大臣本就因此事人心惶惶,郑熙偏偏还因红颜误朝,几位老臣颇有微词,皆言需尽快出兵,语气僵硬。
郑熙垂头高座上,似是被这落差惊得有些没了章法,出声问道:“振威大将军何在?”
第二十六盏 将军
“振威大将军何在?”
回答的却是晨轩:“回禀皇上,大哥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卧床不起,特让微臣告假。”
刑部尚书丁立立即厉声质疑道:“振威将军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病倒了?”
赵丞相回击:“尚书大人言下之意,难不成是大将军假病旷朝?”
“理王起兵谋反,朝中唯一的大将军却恰在此时病倒,不免让人遐想连篇,疑心大将军是不是功高倨傲,不愿为国分忧?”
赵丞相横眉指着他:“丁尚书如此无端揣测,依我看,是你有分裂朝廷之心吧!”
此时晨轩出列,朝丁尚书略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大哥自父亲去世后就觉身体不适,抱病已有多日,可战事却是昨日才起,难道大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刑部尚书却还是嘴硬哼道:“谁知有没有猫腻!”
“皇上,”晨轩不与他争吵,转向郑熙,“依微臣看,当务之急,是要制定出作战战略,若大将军病重无法出征,指定另一位将军带兵击退逆贼就是了。”
“晨轩说的不错。”郑熙点点头,“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后部尚书邢宇荣出列道:“启禀皇上,理王叛军很快就要占领扬州中部,如果那样的话,就会对南荆州形成三面包围的态势,微臣以为,当立即出兵支援南王,将叛军打出扬州,逼他们回到交州,再行剿灭。”
“启禀皇上。”后部侍郎秦松出列,站在邢宇荣身后,“微臣以为,邢大人的法子,不妥。”
郑熙,“你且说来听听。”
“恕臣直言。以交州军目前的势头,待我朝大军开至扬州,恐怕南荆州早已落入他们手中,到时战线绵长,易守不易攻。再加上我军作战在外,军粮远程投送,兴师动众,耗费巨额,最终难免导致民贫国虚,战争久拖不决,士气低落,万一外邦趁虚而入,那可真是腹背受敌,内外交困了!请皇上明鉴!”
我依稀记得,晨轩说过秦松是他与大哥在兵部中安置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秦松果然也不辱使命,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郑熙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刑部丁尚书却说:“微臣以为,不至于如此。交州叛军的人数比不得皇室军队,我军以多击少,必能速战速决。”
晨轩道:“战场上的事,孰能预料。丁尚书所言自然是极为理想的境地,可万一秦侍郎说的情况当真发生,那就是改朝之灾,皇上,不得不防。”
郑熙道,“你们说的都在理,但是,除了直接攻打扬州,还有别的办法吗?”
晨轩作一揖,道:“微臣以为,我军可佯装出兵至扬州,与叛军交战,实则将重兵派遣至益州,直取慕容云扬的交州老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兵部尚书、刑部尚书极言此法过于冒险且大动干戈,不可行。而另有一些朝臣则附言晨轩的建议,一时间朝中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以往跟战事有关的事,郑熙只要询问大哥即可,然而如今大哥不在,郑熙没了方向,任两边争吵,无法决断。
两厢僵持之下,赵丞相出列,拱手道:“皇上,微臣以为,与其在朝堂上争论不休,不如先指定将军。将军队集结起来,至于战略,在集结的过程中再加讨论。”
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另一个就又抛到郑熙的面前。郑熙向后靠在龙椅背上,疲倦在抬抬手,“赵相,现在大将军卧病在床,你觉得谁人可以胜任?”
“臣以为,可举左相楚晨轩为将军”
“皇上,臣反对。”兵部尚书丁立道:“左相从未有过领兵作战的经验,怎堪重任?皇上,臣,兵部尚书丁立自荐领兵出征,剿灭逆贼!”
秦松道:“丁大人年事已高,恐经不起长途跋涉,再者,楚大人与理王相知,因而熟悉理王做事的风格,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因此微臣以为,楚大人更为合适。”
郑熙道:“晨轩,你自己怎么看?”
晨轩想了想,道:“臣愿意一试,倘若丁尚书不放心,也可与臣同行,以行监督之责。”
“一军到底不可有两位将军,容朕再考虑考虑。”郑熙扶额,“丁尚书,现在集结十万大军,最快何时可以出发?”
“明日清晨。”
“好。丁尚书,现在就开始集结大军,至于将军人选,朕自会尽快给出个说法。”
我与风色一直躲在殿后偷听这一日的朝堂进程,此时,要退朝了,我们俩蹑手蹑脚地退出朝阳殿,返回永安宫。
云扬谋反,大哥假病,晨轩献计,原本一切都推着郑熙将帅印赐予晨轩。然而刑部尚书、兵部尚书这些老臣,执拗得很,万不愿将兵力交给没有作战经验的年轻人。
我让夏荷吩咐厨子做一点银耳莲子羹,心想郑熙此时必然左右为难、烦躁不已,是时候去“帮”他一“帮”。
朝阳殿外。
沈公公弓着腰给我请安,道:“娘娘来得不巧,皇上正因为南边的战事生火儿呢,估计不能陪娘娘说话了。”
我温婉一笑:“本宫知道皇上心焦,所以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些降火的食物带来给皇上品尝,还劳烦公公替本宫通报一声。”
“是,那娘娘稍候片刻。”
沈福自然不会忤逆我,马上就进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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