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不说话,只紧紧抓着我的手,抵在唇边,就像是将要溺死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似的。他闭上眼,竭力隐忍着,好似经受着极大的痛苦,眉间皱起,睫毛浸在泪水中,一颗颗闪着光亮。
看着他这样,我忽然间心疼得泪如雨下。心中仿佛又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是什么,是什么?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动容,好像又令人痴狂!
胸口激烈起伏起来。
我凝视着三哥的面容,蓦然把持不住自己,凑上前,亲吻了他的眼角,然后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他浑身一颤。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原谅妹妹的僭越。”我强忍着泪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着,“只是看哥哥这样,妹妹真的好难过、好难过……哥哥不要哭了,有什么苦,告诉妹妹,妹妹与你一起承担,好不好?”
三哥轻轻抓着我的两个手腕,松开了我的怀抱。他的眼中恢复了一派清明,微微扬了扬嘴角,轻声道:“三哥没事。只是方才贪杯了,想起曾经的爱人,故而有些失落。”
“曾经的爱人?”我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软软地,“是那个送你剑穗的女子吗?”
他看着我,点点头:“对。你还记得。”
许是方才哭得凶了,我的头隐隐有些作痛,因此下意识地,便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没事了。”现在反倒换做三哥来安慰我了,他笑笑,摸了摸我的头,“没想到会让你看见,白白让你伤心一场。”
“我可不是白白伤心。”我扶着他站起来,手臂自然地搁到他的臂弯里,抬眸道:“眼泪让妹妹来流,哥哥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好妹妹。”顿了顿,又道,“那么晚,为何一个人跑出来?”
我这才重又想起玉镯子的事。他便陪我一道道清许苑寻了一圈,果然在地上寻着了,只可惜,好好的玉镯,已碎成两段。
三哥见我叹息,说:“改日再送你一副便是。”
我嘟着嘴点点头。
三哥送我回沧浩宫。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想到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就不由得怨起三哥和云扬来。好端端的,仗有什么好打的?
到了沧浩宫宫门口,依依话别。临了,当我已走上宫门前的几级阶梯,三哥忽然叫住我。我疑惑地回头。
月色下他挺拔地站在下方,皎皎的华光在他身上挥洒一层银辉。
他说:“若有朝一日,我兵临苍梧城下,你会恨我吗?”
我一怔,随即垂眸,淡淡地摇头,“那是你们俩的事。”又说:“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放云扬和攸儿一条生路,可以吗?”
他定定注视着我,表情似笑非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我的心似乎漏跳一拍。
继而柔柔一笑:“谢谢哥。”
他眨了眨眼,算是应了,最后说:“进去吧,早点休息。”
沧浩宫中,云扬依旧书睡着。我确定他一切安好,就回到天熹殿。
夜晚的一幕幕重新在眼前浮现。我抱着身子坐在床上,久久,无法平静。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仿若碎银落满大地,教人忽然想起天山上的圣花羽萱,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却没由来地觉得,和这夜色极为相称。
翌日。
听说三哥他们一行人离开交州进入益州之前,到底还是遭遇了一场刺杀。所幸三哥与长虞武功不错,又有星系暗人相随相助,是以没出什么大事,最后安然无恙地回到益州境内。
这件事让我不大高兴,但想想那些行刺者的所作所为,云扬却是也管不了,于是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也就算 了。
又是几日过去,扬州送来加急军报,楚晨轼重兵从亭镇出击,进攻扬州。
当初云扬与三哥开战后,就将亭镇的兵力悉数撤回,调往吴水与玄武军交战。导致玄武军北面要打雍州,东边要打交州军,两面受敌,十分吃力。
如今大哥出手,三哥是减轻了负担,却将云扬也置于双线作战的境地了。
云扬听了军报之后,皱着眉从书案边抽出地图,展开,撑着下巴思索起来。我也踱步过去,与他一道坎地图。
三个主要的战场在地图上被云扬标识出来。雍州的玄王、白帝之争,吴水的理王、玄王之斗,亭镇的理王、白帝之战,玄武、交州、朱雀三军皆是两边作战。三王争霸,现在算是真正成形了。
三方实力相近,因而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在双线作战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也因此,倘若两方结盟,对第三方而言,是致命的打击。这一点,想必云扬与哥哥们都清楚。
我歪头看看云扬,轻声道:“不要和三哥打了,结盟,好不好?我去与他说。”
云扬却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你不要意气用事行吗?”我急了,“难道要等我两个哥哥结盟?那容国就危险了!”
云扬看看我:“我为何不可与楚晨轼结盟?”
我张了张嘴,无法言语。那样的话,三哥岂不就……
见我犹豫,他似是有些不满:“要么孤军作战 ,要么与楚晨轼结盟,如果是你,你选择哪一个?”
我咽了口唾沫,勉强道:“我不希望你与楚晨轼结盟。不为别的,只因为楚晨轼曾经罔顾我的意愿强娶我为妻,他伤害过我。”
“是吗。”云扬垂下眼帘,“那便选另一个,我们赌他们兄弟俩不会结盟吧。”
“不行!”我断然拒绝,深呼吸几口,心一横,道:“那你写信给我大哥,寻求联盟!或者……”可马上就又心软,提出另一个可能,“或者想办法破坏大哥和三哥的关系,让他们无法走到一起也行啊!三方各为几战……总好过他们针对我们。”
我的反反复复,似是让云扬有些心灰意冷,他不再追问我,仿佛是已经得到了我的答案。
他的表情让我心惊,我连忙埋进他怀里,轻声道:“你知道三哥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我跟不能接受你受伤害,你是我的丈夫。罢了,你去做你想做的吧,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你身边的。”
梦中月下 第二十三盏 针法
两日后,云扬拨出两万交州军,带兵离开苍梧,前往亭镇支援,并令驻守在吴水处的大将军蒋誉继续抗击玄武军,不得有退。
可直到他走,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最后的决定。然而在沧浩宫宫门口送他的时候,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略有些黯然落寞的表情,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容国危矣。
交州军去后三天,亭镇传来军报:云扬与楚晨轼相约亭镇启凉亭,商议结盟之事,双方皆有诚意,进展顺利。
我的心为云扬落地,却又为三哥悬起。反反复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军报连绵不断地传来。又一日,信使言楚晨轼忽然变卦提出苛刻要求,云扬努而拍案,叱其无信,两厢不欢而散,结盟之事不了了之。群臣追问楚晨轼提出何要求时,信使答不出来。
苍梧朝堂上,吴水之战到底主战主和,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皆针锋相对、措辞严厉。我亦书信一封予云扬,让他再考虑与三哥结盟,云扬依旧不允。
夜半,我梦中惊醒,忽而想起攸儿满月宴那晚,三哥对我说:“若有朝一日,我兵临苍梧城下,你会恨我吗?”
他对我说的明明白白——他要取苍梧,或者说,他要夺容国,他志在天下。
忽然明白,云扬执意不愿与三哥结盟,可能也是因为他晓得,这条路走不通,无须再试。
又记起三哥那日还对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不知他是在怎样的心境下说出这样的话,但如今,为了容国,为了云扬,为了交州军无数将士们的性命,我觉得,不妨由我出面,探一探三哥的口风。
遂遣了风色连夜赶去锦城当面问三哥,可否为了我,暂时与云扬结盟,共同抗商。
翌日方入夜,风色便回到宫中,告诉我,三哥回答说:“就没无须担心云扬,以他的谋略,就算以一敌二,也尚可一战。只看他是否愿意去战。”
他的话我虽没有全部听懂,可其中婉拒的意思却是领会得一丝不差。
兀自赌气了半天。心想他说什么我想要的都会给我,不过是酒后骗人、哄小孩子的戏言,我竟鬼使神差地听信了。思及此,竟不由得万分沮丧。
云扬兵赴亭镇后第八日。一早,议事殿的内监来报:“殿下为王后请来的大夫已在前厅等候,王后是否现在就见?”
“大夫?”我起先一阵不解,“什么大夫?”
内监禀道:“殿下说是为往后诊治头风的大夫。”
“头风?”
我细嚼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云扬这、这定是为我请来了司乾先生!
虽然满月宴那日我提起时他百般不愿,可他到底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最后也遂了我的心意。
心下不由得因他的情意而动容。
是以问内监道:“可是一位姓司的大夫?”
“禀往后,正是。”内监道,“可是个不常见的姓呢。”
我微微一笑,对内监道:“这就去将那位司大夫请到沧浩宫来。”
“是。”内监领命而退。
不多时,只听宫门再度一开一合声,很快一袭长白衫的中年男子身影就映入眼帘。司乾一副斯斯文文的儒生模样,白色布长带系着一个棕色大木盒,挂在肩头。
我离开位子,上前,恭敬道:“可是司先生?”
司乾笑着点点头,“小洛不用那么客气。就如以往那般,唤我一声叔叔吧。”那笑容温暖,令人如沐春风。
我忙不迭地说“好”,请他入座,又吩咐侍女上茶。
待下人退下,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恢复记忆之事,遂开门见山道:“三哥说,您找到医治我失忆的办法了?”
司乾笑道:“果然心急。”
我不好意思地小小,催促道:“叔叔快别卖关子了,告诉我罢!”
司乾颔首,娓娓道来:“我曾翻遍医书,但书中只有如何用蛊,并无明确记载如何可在失忆之后恢复。我也是前不久忽然灵光乍现,想到可以一试的法子。为此我回了落天阁一次,寻找辅助的医书,却没有寻得,这才想起,许是当年落在了京城老宅中,只好再潜回京城。所幸晨轼并没有派人看管老宅,老宅也还完好无损。”
“寻到了?”
“嗯。”司乾应了一声,又道,“回来时我顺道去香山,探访了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乍听他提起我娘,我略有诧异,回想三哥说过的只言片语,道:“三哥说,她削发为尼了。其他的,我一概都不记得了……”
“她的确入了香山寺为尼。”司乾低声道,“不过,她还是十分挂怀你的。”
对于这个尚未谋面的母亲,我不知该摆出怎样的感情,只好讷讷地问:“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我这个闺女,当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她有福,她也磕磕绊绊嫁了三个丈夫了;说她福薄,偏偏三个丈夫每一个都是至高无上的王’。”
我垂眸,颇为无奈道:“女儿无能,嫁了上次才寻得对的夫家。”
司乾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出来,亦没有点评。转而将随身的木盒放到桌上,打开,侧头对我道:“我托晨轩带给你的药丸,你可有按时服下?”
我忙道:“嗯,都按着嘱咐服下了。”
他又问:“可有异常的感觉?”
我思索一下,摇头道:“未曾。”见他低头蹙眉,又问:“怎么,有何不妥?”
司乾道:“你才服用了几次,无妨的。”他从木盒中取出三两张纸,嘱咐我说:“针灸之法需在你无月事之日进行,以针法为主,灸法辅之。行针法之前,你要素食三日,并清除体内余毒,我这儿有一药方可助你;针灸之后要静养三日,调养龟息,养身的方子也一并在此。”
我小心接过,“我记下了。”
司乾又道:“针灸之法伤身伤元气,不可多行,每月至多一次。你先行准备起来吧,选定一个日子,提前告知我。”
我点头,心跳骤然加快,问道:“若如此,多少次之后可能可以恢复记忆?”
“托晨轩给你的药,你服用了几次还未有异感。”司乾道,“以此看来,若此法真有效,也需至少三五次。”
听着他缓缓道来,心中竟生出难言的紧张——三五次不过三五月。想到也许个把月之后我会想起过往一切,无法不暗生期待。
第一次针灸定在三日后。这三日里,前方军报甚少,我们只大致知道亭镇处有过一次交锋,交州军与朱雀军两方不分胜负。云扬的归期也遥遥未定。
司叔叔说正午暑气最重,适宜行针法。于是到了约定那日的正午,我便支走所有侍女、内监,并让风色等暗人在宫里宫外暗处把手,不许任何人打扰。
按着司叔叔的吩咐,我盘腿坐在杨妃榻上,背对他,头发披散而下,衣衫也稍稍褪下一些,露出双肩。这般模样与一个男子同处一室让我觉得别扭,但又一想他是医者,这种场景见惯了,我要是提异议,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司叔叔叫我把长发披到身前去,随后在我的头顶、后脑、后颈、两肩、后背处按压几个穴位,酸酸涨涨的感觉让我顿时绷直了身子。一颗心也擂鼓般跳动起来,七分紧张,三分期盼,总之搅得胸腔中七上八下,千分忐忑,万分澎湃。
“放松。”
身后司叔叔淡淡说道,“可能会有点疼,但我用的熏香可以缓解一些。”
我根本无法做到完全放松,艰难地“嗯”了一“嗯”。
他的手指执了针,摸到我头顶的穴位,正要扎下去,我猛地浑身一颤,喊道:“等等!”
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了。
“怎么?”
我回头问他:“一次针法过后,我会不会马上就想起些什么?”
司乾微微一笑:“你太过紧张了。”
我略有无奈:“可能是因为太渴望想起来了吧……”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紧张于医治无助。”他说,“而且能否想起什么,是因人而异的,现在,我也无法给你答复。”
我低声道:“是这样……”
这才回过头去,重新坐好,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开始吧。”
梦中月下 第二十四盏 片断
……
氤氲袅袅,白色的朦胧水雾中,我依稀看到一个繁花盛开的庭院,庭院一角,有一处假山,临一处流水,伴一处小花圃,青石地板在下。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漫天的桃色花瓣簌簌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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