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先送天际去听松院。”萧韶脑子还清醒。
不觉中,他已经很亲昵地叫上天际的名字了。
霞光万丈,燃出最烈的一抹。远处点点风灯闪烁,大片高大黝黑的屋脊若隐若现,铁马叮咚、落叶婆娑,在夕阳笼罩下,这一处便如海市蜃楼一般。他定睛细看,见崔嵬的门楼外两个巨大的白玉狮子,张牙舞爪甚是威风。天际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行宫。”萧韶抬了抬眼,懒洋洋地回答。
“是大皇子您的吗?”天际问得有点天真。
萧韶不甚在意地一笑,微眯着眼睛,口吻里透着倦怠:“建个行宫,本意是为储君所备。刚建完不久,父皇就让三弟住进去了,意在告诉天下,他最宠爱的,是萧岿。”
“不是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贤吗?”
萧韶忍不住笑起来:“小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虽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古往今来,哪几个嫡长子坐稳江山的?父皇专宠三弟,深沉其心,非常之时不常法,朝中群臣各怀鬼胎,看来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来临了。”
天际懵懂地听着,一脸迷茫。
萧韶撑身,随意拍了拍天际的肩,笑道:“国有国事,家有家事,我这个大皇子不执政务,只入世俗应酬。天际你要专心致志,学会自省自悟。某一日我若是有棘手之难,你会帮我吗?”
“小的甘为大皇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天际毫不犹豫地应道。
萧韶开怀大笑起来。
清晨,听松院的考生们纷纷起来。嵇明佑派人送来了江陵最有名的荞麦饼。这样的阳春天,一碗香喷喷的雪白羊骨汤下肚,再嚼上几只酥脆的荞麦饼,众人顿时通体细汗,精神大振,不禁人人感戴嵇大人的恩德。
天际穿戴整齐,出听松院,匆匆往宰相府去了。
他已经托沈欣杨传口信,巳时三刻在府外等候。
时候尚早,他已经出现在了高墙外的槐树底下。远远望去,宰相府外停着一辆华丽的落帘马车,几名家奴守着大门,一只黄毛大犬来回走动,警觉地竖着耳朵。
“沈不遇这老狐狸,戒备比以往严了不少。”天际恨恨咬牙道。
他知道自己过不去,连站在沈府门前片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这里干等,等着休休出现。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阳光慢慢移到头顶,自浓荫的树叶间透出。淡淡的暖风,淡淡的树叶香,熏人欲睡。
宰相府内终于有了动静,本来懒洋洋歪着的家奴全都站直了身子。一对男女从里面说笑着出来。男的很年轻,一袭华贵的水红色锦袍,面上含笑,小心翼翼地搀扶女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女的正是休休,身上青绿色的罗裙荡漾,发髻上璎珞姗姗轻摇,珠玉相碰声清婉。她款款向前,天际看到她仰着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神情。
那一刻,天际的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的滋味。
休休和年轻的男子并肩走着,那辆华丽的马车徐缓跟在后面。他们过了府门,径直往这边而来。休休目不斜视地与天际擦肩而过,嘴里依然说笑着,暗地朝他打了个手势。
天际闪到老槐树另一边,瞧见休休在和年轻男子告别。年轻男子上了马车,休休站在原地朝车内的人挥手,待马车消失在柳荫深处,她突然转身朝另一条小径跑去。
天际查看后面无人,随即紧随休休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跑了两三条道,天际终于追上了休休。
休休停了下来,放了心似的按住胸口,喘着气道:“好久没这么跑了,感觉像做贼似的。”
两人确定沈家的人没发现,相视对望,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个男子是谁?”天际问。
“四皇子萧灏。”
“我还以为是三皇子呢。”天际释然地笑笑。
休休并未注意到天际的心思,她像个逃脱猎人追捕的小狐狸,一脸兴奋:“欣杨少爷告诉我你要见我,我一直想着怎么出来。正好四皇子找我聊天,我寻思正好有了借口,沈府里的人还以为我随四皇子去了呢。”
“聪明。”
天际亲昵地轻拍休休的肩,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随即暗淡了下来。
“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想见你还要偷偷摸摸的,要是在孟俣县多好。”他不无怅惘道。
“我迟早会回去的。”休休断然道。
“真的?”
“真的。”
见休休肯定地点点头,天际无声地大笑起来。所有的委屈和紧张烟消云散,仿佛又回到以前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感觉快活极了,一把抓住休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西街。走过石板小桥,一带竹林环着一所小小的民舍。
休休随天际进入木门,但见小院子虽是普通但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种着几株樱桃,花儿正开得妩媚。从漏窗可望见竹林,微风乍起,疏影沙沙如细雨斜洒。
室内家具也为竹节形,站在屋中,绿意萦绕。休休环顾四周,好奇地问道:“天际哥,你不会让我在此室小坐吧?”
“喜欢吗?”天际笑着问。
休休点了点头。
天际这才告诉说:“这原是租下来给你的。我付了一年定金。”
休休惊道:“那怎么办?能不能把它退了?”
“为什么要退呢?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这也是我第一次替你精挑细选,所以,我宁愿让它空着。我有空的时候过来扫扫地,除除尘。”
这样说的时候,天际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休休一愣,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天际哥,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是沈不遇不让。你没有什么不好,你是休休,所以我了解你。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地等待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我会让娘放心,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
“天际哥一定能,从小我就知道。”
休休微笑着说话,明亮的眼睛好似潭水般清澈,让天际藏在心底的喜悦和爱意,一丝一缕地渗出。他一把抱住休休,紧紧地,嘴里呢喃道:“休休你真好。”
两人这样的拥抱不是一次两次了,年少时的回忆犹如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天际手掌心的温度穿透休休轻薄的衣衫,男子的气息攀在她的颈项,让她突然有了一丝慌乱。
她心口一惊,挣开拥抱,嗔怪道:“好了,差点被你闷死了。”
天际的双颊染上一阵潮热,眼神迷蒙,直言说:“我喜欢你。”说完,低头吻上了休休的唇。
休休措手不及,脸上胭脂似的红,她急速地转过头,垂下了眼。天际却是不依,扳过休休的身子,目光灼灼地望定她。
“你不开心?”
休休摇了摇头,脸上依稀有些哀伤的痕迹。
天际抬起休休的下颏,眼睛透亮,丝毫没给她喘息的工夫,说:“还记得你离开孟俣县的那个雨天吗?我在路边等你,就是要送你一句话:你等我。当时你答应了,我很开心,一直期盼我们再相聚的那一日。你每次笑,都是大声肆意的,可是现在不再这样了。是因为在沈家过得不好?还是因为别的?”
“什么都不是,人长大了自然会有所改变。”休休回答得吃力,睫毛簌簌抖动。
“有人这样吻过你吗?”
好似凭空一声语调,又戛然而止,休休的心弦却颤动不已。
记忆如潮水涌至,北周兵的浪笑声下,她蜷曲在那个叫萧岿的男子怀中。一片温软毫不犹豫地压了下来,那犹带着凉意的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轻轻地摇头,那段记忆挤压得她无法呼吸,她不得不拉住天际的手,柔声道:“出来太久,我们还是走吧。”
天际听话地出了屋,仍在自顾自絮絮言语:“我不是多心,是怕沈不遇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这个地方不是孟俣县,没人帮你。我是你最亲的人了,我不保护你谁能保护你?”
漏窗外,竹子沙沙作响,小道上闪过几道黑影,伴随人的说话声。
休休及时发现,惊慌地拉住天际,道:“不好,福叔带着一帮人过来了!”
天际也大惊失色:“他们一定是循迹过来的。你先躲着,我出去应对。”
“不行!他们只是发现我不是随四皇子走的,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我去应对,他们不会拿我怎样,你进屋躲避一下。”
天际还在犹豫,休休用力推他进屋。耳听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际无奈进了屋子,彷徨了一圈之后,咬牙钻进了竹板床下。
福叔率人推开小院门。休休正蹲在墙下拨弄着盆花,似乎被外人突然闯入吓了一跳,满面惊慌。
“小姐,你在这里干什么?”福叔问道,目光近似犀利。
休休站了起来,从容地捋了捋头发,冷声道:“我干什么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福叔无声地哼了哼,眼风扫过小屋,示意其他人守住木门,自己大步朝里面走去。休休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福叔进屋环视屋内布置,极轻地一声笑道:“小姐是在等那个储天际吧?”
屋内没了天际的踪影,休休镇定下来,语气便有了些强硬:“你们跟踪我干什么?我就出来透透气不行吗?即使是等储天际,他是我娘家过来的,一起说说话犯法了吗?他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福叔平时看惯了休休的逆来顺受,见她变得这般伶牙俐齿,脸色也阴沉下来,道:“小姐,这可是老爷吩咐的,选三皇子妃之前你不得跟外人打交道。老爷是指望攀上这门皇亲,自然对你严苛了些,你可不能辜负了老爷!”
休休冷言道:“老爷想得未免也太荒唐了。即便你有心,三皇子根本无意,你又能怎样?三皇子骄傲跋扈,根本不理会你们这一套,所以请老爷省省心吧。”
“是你想得太天真,小姐。”
福叔不怒,负手站在休休面前,面上现出恶意的笑:“选不选你由不得三皇子。他有把柄在老爷手中,老爷随便拿它吓唬吓唬他,他就乖乖地不得不从。”
“什么把柄?”休休吃惊地问。
“还记得上次嵇明佑想方设法想从你嘴里挖出点什么吗?北周逃将杨坚就在行宫里养伤,三皇子里三层外三层保守秘密,这事只有老爷知道。当然,小姐是最早知道这事的,可是你守口如瓶,自然引起三皇子对你的好感。那杨坚的伤还没痊愈,他又是四面楚歌的人,三皇子的行宫是他最安全的藏身地。假如这件事被人捅了出去,朝廷会变得鸡犬不宁,三皇子不休说能不能被封为储君,这皇子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了。”
休休心思一转,便明白了,攥紧手心压抑着满腔怒火,道:“难怪三皇子会约我看戏,原来是老爷逼迫他的!”
“小姐,你早晚会是三皇子妃。既然懂了这些道理,就请随老奴回家,乖乖准备做三皇子妃。至于那个储天际,他遭一顿教训还嫌不够?小姐,为了让储天际少受罪,你也得回沈府不是?老奴丑话说在前头,储天际要是出现,这拳头可不认人的!”
福叔双眼中闪过一道阴霾,走出小屋,对守在门外的家奴道:“送小姐回家。”
休休咬着自己的唇,狠狠地瞪了福叔一眼,又望了望木板床下,还是无奈地出屋,老老实实地随着福叔等人走了。
清空凝涩,万里无踪。窗外竹影摇晃不定,纠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天际一人。
他目光凛然,满心的火焰在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几乎是凶恶地自言自语道:“沈不遇,你的如意算盘原来是这样!你把休休当成什么了!没错,我是没钱没势,可我喜欢休休,我储天际不怕你!我不会任由着休休被你往火坑里推!”
朝天嘶吼了几声,天际猛然想起什么,道:“对啊,你们不是想保守那个秘密吗?我这就告诉嵇大人去!我答应过大皇子,储君位置一定是他的!大皇子会是未来的皇帝!”
这样想着,天际的瞳孔燃得异常明亮,他不再犹豫,箭一般冲出了木门。
贰
一场小雨洒落江陵,黄昏后天气转晴,清空无尘,一弯玄月斜挂在西边。
行宫深处,杨坚已经站了半晌。
萧岿踏上台阶,满地碎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大半年来,他一直伴随在杨坚身侧,如饥似渴地吸收养兵之道,深究国策之大道根基。杨坚学问渊深,洞察幽微,就像他的良师益友。两人在一起志趣相投,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河汉繁星点点,月夜如梦如幻,萧岿淡淡一笑道:“如此皎月,杨兄是否想起你的独孤伽罗?”
“前路茫茫,君子伤怀。”杨坚遥望星空,喟然一叹,“我身在这里,心在北周,对亲人的思念从无间断。可惜北周王族无能,匹夫遭罪,想想真好笑。”
“时局变幻莫测,杨兄终会回到北周一展宏图大志。以我的判断,杨兄生具龙性霸气,对天下苦难颇多体察,终将一统山河。”
“周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动辄猜忌我图谋不轨。朝中又有见风使舵的小人。那些皇亲国戚多平庸轻浮,且贪财好利,都成不了气候。看来,北周气数将尽了!”
闻言,萧岿脸上透着凝重,也是频频点头道:“后梁只是个附属国。传言北周驻江陵总管已收受了穆氏党羽的贿赂,一旦朝局有变,他们立即上奏北周朝廷拥戴我大哥即位。郑渭身居侯位,在浣邑握有重兵,沈不遇等重臣身居高位,他们是不会坐视江山被穆氏取而代之的。我知道,他们名为保皇,其实也蠢蠢欲动了。我父皇,正处于危险之境。”
“任重而道远,殿下比我更艰难。”杨坚拍拍萧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尚年轻,须得有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的忍耐力,且戒躁动之心。你父皇以仁爱心相许,来日方长,你不要辜负了你父皇。”
萧岿悚然醒悟,拱手道:“杨兄金石之言,萧岿铭记在心。”
杨坚握住萧岿的手,动情处,眼中如星闪烁,不禁慨然道:“如若有一天我杨坚取得天下,必取消北周江陵总管,让你自己处理后梁事务。”
两双手再度紧紧地握在一起。
月华如练,清风送来花草的清香。杨坚轻松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很少去教坊,那些姑娘一定心急了。怎样,有没有心仪之人?”
萧岿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全无先前的英爽之气。
“这事明年再说,我会按父皇的意思做。”他低声道。
杨坚露齿而笑,深知萧岿重重心事欲言又止,背后必有隐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