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陶妈说起,柳姐已经二十岁了,看上了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二夫人身边的人,她自是有所巴结。倪秀娥喜欢包打听的毛病又犯了,笑着说:“曹桂枝不过丫鬟出身,怎么都讨厌她?”
果然,柳姐讨好地回答道:“我才懒得和她说话呢,狐狸精一个,整天缠着老爷。”
倪秀娥猜出这话肯定是福叔告诉她的。想起方才老爷和二夫人的对话,一定是老爷决定纳曹桂枝为妾,曹桂枝的终身大事算是有了着落。她心里倒替曹桂枝高兴,便道:“她也不小了,干脆老爷收她做三房。”
“呸,曹桂枝想都不用想。”柳姐轻蔑地啐了一口。
“怎么讲?”倪秀娥疑惑道。
“你有所不知,老爷是二夫人父亲的学生,当初皇上还是岳阳王的时候,老爷被举荐到了皇上那里,后来又娶了二夫人。你以为老丈人会随随便便将女儿嫁给他?那可是签字画押,一诺千金。老爷以后不得纳妾,不得与别的女子生儿育女,据说中间人还是皇上呢!你想,老爷连蓉妃娘娘这样的美貌表亲也不娶,还敢动别的女人?”
一番话听来,倪秀娥倏然有一瞬间僵住,与柳姐告别后,整个人魂不守舍。
看来,同为府里资格最老的女用,跟熟通内情的柳姐比,陶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倪秀娥越发后悔,早先要是从柳姐那里打听到就好了。
她整天想着这件事,待料理好一切,走大院,奔兰亭,最后,终于在后花园一角找到了曹桂枝。
“曹姑娘。”倪秀娥一见她便劈头说道,“你害苦我了,这会大祸临头的。”
曹桂枝却轻佻地摘了一朵大丽花闻着,脸上带上了微笑。她慢慢地将花插在发鬓间,隔着池水端详自己的倒影。
“等我有了孩子,老爷一定会喜欢。”
倪秀娥暗暗叫苦,说道:“你怎么知道老爷一定会喜欢?”
曹桂枝的声音甜滋滋的:“他说我像一个人,特别是我的眼睛,很像她。如果我不在,他反而会很难过。”
倪秀娥看她一脸痴迷的样子,顿足道:“如若被人知道解药是我说出来的,无疑要我的性命。曹桂枝,念在我是好心,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不要怀上啊!”
“放心吧,奶娘。我不说,你不说,谁会知道呢?”
倪秀娥无奈地走回来,一路心绪不宁。待回到柳茹兰的院子,才发现脊背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黏在肌肤上,难受得要命。
柳茹兰并未提起曹桂枝的终身大事。
日子变得难熬,倪秀娥只有在心里天天乞求老天爷保佑,千万别惹出事。
这是个雷电交加的白天。
柳茹兰素来在雨天困顿,搂着小少爷打瞌睡。这几天倪秀娥提起回老家,柳茹兰自是不舍得,苦口婆心请她留下来。小少爷依着奶妈不放手,在母亲怀里闹了半天才睡着。柳茹兰没了好心绪,连闭眼都是蹙着眉头。
陶妈奉命去老爷的书房送燕窝粥还未回来,房内变得阴沉闷热,潮气在四周漫延。
倪秀娥忧心忡忡地坐着,外面大雨如瓢,天色暗淡似暮。窗户似乎没关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倪秀娥怕雨丝飘进房内,便过去关窗。
院门豁然洞开,陶妈撑着伞进来,手里提着陶罐。她很奇怪,陶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道闪电凛冽地划过,照出院门外一道拉得很长的影子。倪秀娥看得真切,那是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闪电熄灭的刹那,倪秀娥眨了眨眼睛,福叔长长的影子不见了。
陶妈进了屋,见二夫人已经闭眼入睡,便慌里慌张地朝倪秀娥招手。
倪秀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陶妈紧张地轻声告诉道:“刚才我去老爷书房,还没进去,就听曹桂枝在里面哭。我竖起耳朵一听,妈呀,原来曹桂枝有孕了,怀上了!”
倪秀娥顿时瘫坐在椅子上,一层重汗湿漉漉地披下来。
老天爷,事情真的发生了,终于发生了。
“嘘,小声点儿。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别让二夫人知道。”她低语。
陶妈急忙掩了自己的嘴。
雷在天上滚响,紧接着一声霹雳,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小少爷惊得又哭起来,柳茹兰也醒了,大声叫着奶娘,倪秀娥连忙进了房内。
外面有人叫陶妈,说孩子被雷吓了。柳茹兰好心,叫陶妈快去。陶妈嘴里应着,回过身来对倪秀娥说:“你在这里帮我伺候二夫人,我去去就来。”
雷电在黄昏时分停了,雨止,天空放晴。暮色再次降临,陶妈还没出现。
沈府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匆匆前来禀告,后院出了点事。
听到“陶先生”三个字,倪秀娥一时间仓皇地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柳茹兰穿衣梳头,将孩子交给倪秀娥,自己匆匆出了院子。
心跳得仿佛要从体内蹦出,倪秀娥紧紧搂住孩子,才能压抑住内心的紧张。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奶娘,沈府里发生的事,跟自己无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茹兰终于回来了。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老爷沈不遇。
两人面色凝重,脸上都有倦意。柳茹兰坐在椅子上,重重一叹道:“真没想到,陶先生平时斯斯文文的,竟然干出禽兽不如之事!”
沈不遇沉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长得老实,心内龌龊。他早就想勾引曹桂枝了,一直在找机会。上次有人亲眼看见他半路拦截曹桂枝,还搂搂抱抱的。出了这种事,传出去有损沈家声望。”
“老爷,这事该怎么办?”
“先将姓陶的关在家牢。至于曹桂枝,明日我入宫征询蓉妃娘娘的意见。”
倪秀娥呆呆地听着,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心口有那么一点的愤懑。不知是为了老实巴交的陶先生,还是为了可怜的陶妈。
陶妈在书房外偷听到了秘密,没料到被福叔发现了。只有知情的倪秀娥知道,抓住陶先生是个陷阱,他们只想嫁祸于人。
她担心陶妈的安危,二更天回到自己房里,便悄悄向西院走去。
更梆声又起,一切楼台亭阁笼在茫茫夜色中。倪秀娥无声地走在石径小路上,布满青苔的地面有点滑,她的脚步很慢。模模糊糊的,西院茅屋方向传来各种混杂的声音,声音如汹涌的浪潮向她袭来。
她闪到树下,亲眼看见福叔指挥着两名亲信,架着全身软瘫的陶妈悄然而过。
夜蓥池畔垂杨匝地,雷雨之下的残荷败叶荡漾在水面上。陶妈的身子沉沉地入了池水,临死的人像是挣扎着抓住最后的一口气,陶妈的头浮了上来,眼中的惊惧、不甘和哀求交织着,映照在夜色中。福叔想是怕了,抓起粗大的木棍捅向水中。
躲在暗处的倪秀娥惊恐万状地望着这一切,惨白的夜色下,水面只剩下一只手还在晃动,簇拥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阔大的荷叶掩盖住最后的斑驳痕迹,夜蓥池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天,沈府来了新奶娘。倪秀娥明白,她该走了。
老爷沈不遇派福叔将倪秀娥叫了过去。他见了她,脸上带着笑意,很亲切。
“奶娘老家在孟俣县吧?那里山美水美,风景一定不错。”
“是的,老爷。”倪秀娥心里惧怕,但是她压抑着,不敢露出一点紧张。
“陶先生欲念遽动,被当场抓住,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妈,她也是极要面子的人。她的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样完了。”
沈不遇大叹,沉吟片刻,又道:“按沈家的规矩,陶先生是要送官衙大牢的。不过,他在沈府也有多年,算是半个沈家人,我也不忍心啊!咱沈府也要讲个积德行善,我想了个万全之策,想让你帮他在你老家寻个好去处。”
倪秀娥急忙垂头答道:“老爷慈悲为怀,大人有大量,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可怜的陶先生有了落脚之处,自己也'。 '可以回家了。
沈不遇摆摆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好事自然做到底,如此一来,曹桂枝再也不能待在沈家了。丑事传千里,往后她想嫁人也难。毕竟陶先生还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索性本官做个媒,将桂枝许配给他,一起去孟俣县,这也是蓉妃娘娘的意思。”
倪秀娥装出喜悦的样子,替死去的陶妈磕头谢恩。
“这样自然好。老爷真是宽宏大量,恩人哪。”
她独自出来,跑到夜蓥池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明事理的人们以为她要走了,心里不舍得,连柳茹兰也陪着流了不少的泪。
就这样,倪秀娥带着陶先生和曹桂枝上路了。
一路上曹桂枝呆傻着,神志瞀乱,总是可怜兮兮地自言自语:“他说他会来接我的,他说他会来接我的……”
倪秀娥厌恶地看她,厉声道:“曹桂枝,以后不许进我家的门!”
曹桂枝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她的眼睛盯着腹部,慢慢抚摸着,唇际噙着一抹充满希冀的微笑。
休休出生了,她姓了陶。
老实的陶先生把丧妻失子的悲伤埋住,向休休倾注了所有的父爱。对他来说,雷雨天那场糊里糊涂的淫媾行为,是他永生不能抹去的罪孽,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偿还。没想到的是,在休休及笄之礼到来之前,他却莫名其妙地从高高的砖墙上摔了下来。
曹桂枝一直在等。休休六岁那年,老爷突然出现了,又走了。她以为老爷是因为她没有为沈家生个子嗣而失望,将满腔郁愤撒在休休的身上。她又等了整整十年,休休被接走了,而她最芳菲的年华,也在十几年的等待中消耗殆尽。
倪秀娥也在忐忑不安中过日子,以为有一天休休离开孟俣县,那个噩梦般的往事也会随之离去。
似水流年,轮转反复。以后的事,谁能料得到呢?
沈不遇看倪秀娥直挺挺地跪着,竟客气道:“奶妈不必如此大礼,能否让沈某进去好方便说话?”
倪秀娥慌忙站起身,大开院门,躬身请沈不遇进去。沈不遇刚刚迈进门槛,回头吩咐道:“烦请奶娘将门关了。”
倪秀娥也是心虚,探身往外张望了一下,见有几道青色的人影在弄堂口暗暗闪动,便掩上了门,请沈不遇进了堂屋。
在堂屋坐定,沈不遇接过倪秀娥泡好的茶,咳了一声,揭了茶盖,乌嫩的幼芽已片片舒展,漂浮在润色的烫水里,一缕清香扑鼻。他眼角不由得漾出几道笑纹:“想必是今年新摘的春茶吧?如此清雅,只有在奶娘家中才能享受到。”
倪秀娥已是浑身汗津津的,急忙赔笑道:“这都是当初受了老爷的恩惠,家里日子好过了,就在半山腰辟了一处茶园,今春收成不错。”
沈不遇浅抿一口,将茶盏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打量了倪秀娥一番,轻叹道:“岁月不饶人啊!十几年了,你我都有白发了。”
倪秀娥低首垂立,不敢应答。只听沈不遇接着说道:“陶先生夫妇在这里生活得倒适应,必是奶娘照应得好。”
“这些都是老奴该做的。”倪秀娥哂笑,却见沈不遇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又弯身低下了头。
“想是流年不利,陶先生英年早逝,没福消受,只是可怜了休休这孩子。”沈不遇长叹一声,“她在我府里也有一年半载,乖巧伶俐,讨人喜欢,日子不长却是有感情。可她偏偏回来后,不想回去了。”
堂屋里肃静。沈不遇又端起茶盏,茶盖碰着盏口当啷响,倪秀娥的心跳得七上八下的。
“奶娘这十七年,一直将她当做亲闺女看待。她在府里的时候,也是时常念叨奶娘的好处。这孩子,有时老实,有时倔得像头牛,十个人都拉不回来。周围的人当中,怕是只有奶娘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倪秀娥听出端倪来,原来福叔说不动休休,曹桂枝也无可奈何,沈不遇是想让她当说客。她心下立时平静下来,换上一个温和愉悦的笑容:“老奴明白老爷的意思。”
沈不遇扫视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么些年来,沈某看得出奶娘是个聪明人,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自是分得清楚。”
倪秀娥低头称诺。沈不遇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道:“沈某时间紧迫,务请奶娘多多美言几句,相信这孩子会顺从奶娘的教诲。”
说着他大踏步往外面走,又驻足停留,思忖片刻说:“不要让曹桂枝知道,我来过这里。四皇子就在孟俣县,休休若是想跟他一块儿走,你不必强迫她,一切顺其自然为好。”
倪秀娥突然替曹桂枝悲哀,那双与蓉妃相似的眼睛,早已变得浑浊不再水灵。她苦苦等待的老爷,即使出现在家门口,也不愿意再踏进门一步,再看她一眼。
“你儿子储天际已入仕途,却一心倚靠穆氏。念及奶娘的面子,沈某奉劝一句,穆氏气象决然不能善终,若投其所好,非但失了前途,且完全可能引火烧身。切记切记。”
倪秀娥咀嚼其意,深深地福了一礼。
沈不遇说完,闪身出了储家。倪秀娥一直送到门口,望着沈不遇消失在弄堂口。粗布劣服打扮的沈不遇,身姿依然挺拔,威慑力显露无遗。就像十年前,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
她散了架似的,在堂屋里呆坐半晌,然后站起身,拾起桌面上留有余温的茶盏,一直走到天井,朝着角落摔过去。只闻清脆的破碎声,鸡笼里的几只家鸡受了惊,扑腾着翅膀乱叫乱闯。她拍打了几下手,静下心来,捋了捋头发,接着向休休家走去。
休休正在院子里整理杂草,她身着素淡的衣裙,用靛蓝的花布包了后髻。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照在她身上,蕴透着丝丝清新自然。
倪秀娥露出慈和的神情,心中一股酸水涌起。
见倪秀娥进来,休休苦涩地笑了笑,轻声道:“倪妈妈来了,我正在想要不要和您商量件事儿?”
倪秀娥明白,有些事困扰着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哦”了一声,环顾周围,问道:“你娘呢?”
“上楼歇息去了。她身体总不大好,我让用人陪着她,家里的事我来做。”
倪秀娥蹲下身,边帮忙收拾,边说道:“你娘这是心病。你什么时候去了江陵,她这病什么时候就好了。”
休休神情暗淡,悲哀地说:“您也赶我走吗?为什么说话的语气都一样?”
“不是赶你走,是你本来就不该回来。你不属于这里,休休。”倪秀娥哀叹了一声,直接道,“相爷来过,他不方便见你,要我过来劝劝你。”
一丝阴云浮在休休的脸上,她淡淡道:“要我回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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